寫給“景漂” —— 作者 方李莉 一、關注“景漂”的起因 我第一次聽到“景漂”這個詞是在2010年,當時“景漂”這個詞還沒有引起當?shù)卣年P注,還只是在小范圍內流傳。我覺得這個詞時非常新鮮,同時又覺得這個詞的出現(xiàn)對于景德鎮(zhèn)非常重要,其預示著景德鎮(zhèn)正在發(fā)生非常重要的社會轉型,因為任何地方文化經濟的快速發(fā)展都是來自于外來力量的介入。因此,從那時開始我就在關注和研究這一現(xiàn)象。 恰好美國紐約華美促進社中國美術館的館長海蔚藍博士,許多年前讀過我寫的《景德鎮(zhèn)民窯》這本書,因此,想約我策劃一個有關介紹景德鎮(zhèn)陶瓷藝術的展覽。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將“景漂”這個詞和“景漂”們做的作品介紹出去。為了讓展覽有更多的視角,對方邀請我和當時的哈佛大學陶藝中心的主任南希女士做共同策展人,我從中國人的角度,她從美國人的角度來共同為這次展覽選作品和寫文章。通過兩年的努力,這個展覽于2012年在紐約華美促進社開幕。 在當時寫的策展語中,我寫道:“景德鎮(zhèn)是一座有著千年制瓷歷史的古都,但今天它卻以一種年輕的充滿著新的生機的步伐向我們走來。在中國有一個詞叫“北漂”,意思是很多年輕人抱著美好的夢想,到北京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哪怕一時沒有正式的工作,人們也愿意在這里漂著。北京是中國的首都,是全國的文化、政治、經濟中心,是年輕人夢想和靈感的孵化地。但現(xiàn)在人們可以聽到一個新的單詞叫“景漂”,也就是說,有許多畢業(yè)于各地美術學院的年輕學生們,年輕的藝術家們來到景德鎮(zhèn),在這里開設藝術和設計工作室,尋找著自己新的夢想,哪里有年青人哪里就有新的希望,哪里就有新的生命力。 景德鎮(zhèn)新的希望和新的生命力來自哪里?這是值得探討的,也是這次展覽策劃要表達的主題。” 為了凸顯這一主題,展覽選擇來自中國不同城市以及世界不同的國家和地區(qū)陶藝家們參展,其共同特點就是,這些作品都是在景德鎮(zhèn)當?shù)兀镁暗骆?zhèn)的黏土和釉料,甚至包含了景德鎮(zhèn)的傳統(tǒng)技藝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當時我們的策展意圖,就是希望向紐約的觀眾們展示今天的景德鎮(zhèn)又再次成為世界陶瓷藝術的中心,吸引著世界不同國家的藝術家到那里做創(chuàng)作。這個展覽展出后,受到許多美國人的關注,原計劃展出兩個月,后來延遲了一個月結束。 從2010年至今,過去了8年,在這8年的時間里,景漂們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他們是誰?景德鎮(zhèn)在哪些方面吸引了他們?他們是如何認識景德鎮(zhèn)這座城市的?他們在景德鎮(zhèn)又是如何創(chuàng)業(yè)和發(fā)展的?他們能長期堅持在景德鎮(zhèn)發(fā)展并融入這座城市嗎?他們的到來又是如何的改變了景德鎮(zhèn)的工匠結構,人文生態(tài),人文景觀,包括經濟結構的等等?我試圖通過我的考察來回答這樣的一些問題。 二、誰是“景漂” 首先景漂并不是今天才出現(xiàn)在景德鎮(zhèn)的,民國時期景德鎮(zhèn)曾遺留下來24處會館,這些所謂的會所是集就是各地到景德鎮(zhèn)來謀生的移民們的同鄉(xiāng)會地址,其告訴我們的是,景德鎮(zhèn)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移民城市,其自古就是一個“景漂”云集的地方,因此景德鎮(zhèn)自古就有“工匠來四方,器成天下走”的說法。正是這些不斷流動的外來工匠和商人也就是“景漂”們,讓景德鎮(zhèn)的窯火保持了千年的盛興。計劃經濟時期由于戶口制度,使這座城市的流動減緩,同時也也讓人們遺忘了這座城市自古就是一個移民城市的特點,由此才覺得“景漂”是一個新鮮事物。 近期的“景漂”現(xiàn)象,出現(xiàn)于上世紀90年代初,隨著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景德鎮(zhèn)開始出了一些仿古瓷集散地,從景德鎮(zhèn)周邊鄉(xiāng)村的許多農民工開始來到景德鎮(zhèn),補充了當時景德鎮(zhèn)陶瓷手藝人不足的問題。這些農民工開始來到景德鎮(zhèn)學習仿古技藝,他們是上世紀90年代最早來到景德鎮(zhèn)的“景漂”,20多年過去了,他們早已融入了這座城市,成為這座城市工匠的中堅力量。但他們的到來幾乎是無聲無息的,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大家忘記了他們也是屬于景漂的一部分。 引起大家關注的是2006年以后,來到景德鎮(zhèn)做創(chuàng)作的中外當代陶藝家,尤其是大批量到來的來自全國甚至世界的藝術院校的年輕大學生們,他們到這里創(chuàng)業(yè)、謀生、開工作室,使這座城市充滿了生機。這些大量的、高端的精英人才的到來,開始引起了政府的注意,甚至成立了專門負責“景漂”的機構。 由此可見“景漂”包括四類人:一、外來的農民工,經過20多年的歷練已經成為景德鎮(zhèn)工匠的一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因為他們已經成了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技術骨干的一部分,正是因為他們精湛的手工技術和吃苦耐勞的精神是景德鎮(zhèn)充滿著吸引力。二、國外的陶藝家,開始他們是由于對景德鎮(zhèn)歷史的崇拜,來到景德鎮(zhèn),后來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是做陶瓷創(chuàng)作的最佳地點,于是就定期來到這里做作品,有的甚至長期留在景德鎮(zhèn)成為景德鎮(zhèn)當代工匠的一部分;三、外地陶藝家和畫家:這些人和國外的陶藝家一樣,有的是不定期地到這里做作品,有則干脆住下來,在這里買或租工作室,最后成為景德鎮(zhèn)一員。四、來自全國甚至世界各國畢業(yè)于藝術院校的年輕人,他們是景漂隊伍中人數(shù)最多,也是最生氣勃勃的群體,他們來到景德鎮(zhèn)創(chuàng)業(yè)安家,是景德鎮(zhèn)未來發(fā)展的最重要的生力軍。 三、他們集中在哪些地方?他們如何開展自己的工作 外來的農民工主要是從事手工勞動,經過長期的學習和工作,他們大都掌握了一門精湛的手工技藝。有的是純靠出賣手藝生活,為外來的藝術家和年輕人提供手工藝方面的服務;有的則有自己的作坊,外來的陶藝家可以去這些作品制作和加工自己的作品,他們分散在各個陶瓷生產集散地。 一般來講,從事器皿和雕塑創(chuàng)作的陶藝家,主要集中在雕塑瓷廠、老廠、陶溪川、三寶等地,這些地方一方面出租作坊給外來的陶藝家,另一方面這些地方也是工匠作坊較集中的地方。而那些側重于畫畫的陶藝家到了景德鎮(zhèn)主要是畫瓷板,所以大多數(shù)集中在瓷板集散地——老鴉灘。 集中在這些地方的國外和外地來的陶藝家和畫家,目標很明確,他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做作品,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成熟的陶藝家或畫家,有的還是大學教授,或在畫院等一些創(chuàng)作機構工作,他們大多有穩(wěn)定的收入和固定的藏家,他們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想法來做創(chuàng)作,生活不成問題。 這里最值得關注和描述的主要對象是一群一群從全國甚至全世界來的,畢業(yè)于藝術院校的年輕人們,他們在社會上還沒有成名,也還沒有工作,因此他們來到這里最重要的就是創(chuàng)業(yè)和謀生。在沒有名氣錢是很難靠藝術創(chuàng)作謀生,盡管他們在讀書時給自己的定位是畢業(yè)以后成為一名藝術家,但在景德鎮(zhèn)他們必須先從工匠開始做起,即做一些小批量多品種的手工日用瓷為市場服務,只有這樣才能首先解決生存問題。一般來說,做茶具的最多,也有做花器和香器的以及文具等的。 他們一般先從家里帶來幾千元人民幣,用于租房和買原材料,有時還要付一些工匠的工錢,他們做好產品以后,可以放在樂天陶社、明清園、陶溪川等地的創(chuàng)意集市賣,一般都是在周末。 為了了解他們怎么賣?賣什么?賣給誰?我曾多次到創(chuàng)意集市做考察,下面我介紹一下上星期去陶溪川創(chuàng)意集市考察的情況。 陶溪川有點類似北京的798,以前這里是一座廢棄的國營瓷廠,現(xiàn)在卻成為了景德鎮(zhèn)最時尚的陶瓷藝術區(qū)。這里有藝術家工作室,陶廊、國際交流中心和創(chuàng)意集市。在這里我無意中遇上了樸艾倫。 樸艾倫和他的韓國同學在他自己的樸畫廊的留影 我認識他父親,是韓國檀國大學的陶藝教授,他一年前考上了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現(xiàn)在是那里的博士研究生。他邊讀書,邊在陶溪川開了一個“樸陶廊”,主要是經營中日韓三個國家的年青陶藝家的作品,大多數(shù)是茶碗、茶壺等手工日用品,也有少量純藝術陶瓷作品。 在樸陶廊中的中日韓三國年輕人的茶碗作品。 他向我介紹,賣得最好的是中國青年陶藝家祝深的絞胎茶碗。 從樸陶廊出來,我們來到了創(chuàng)意集市,集市上有許多的青年陶藝家們的攤位,有的賣茶具、有的買花器、有的賣小雕塑、小擺件等,非常豐富。 周末夜間,陶溪川的創(chuàng)意集市 我們正好看到了祝深的攤位,他的茶碗真的很火,有幾個顧客在那里挑茶碗。一個小小的茶碗要賣380元一個,挺貴。一位顧客買了一只小碗,正在付費,我覺得茶碗應該是好幾個才夠,為什么他只買一只?他說,他買的是“私杯”,只需要一只。 在陶溪川創(chuàng)意集市上與顧客交談的青年陶藝家祝深 聽了他的話,我突然感到,中國人的理念改變了,自古以來中國人都好面子,一般自己用的東西都是不太好的,而好東西都是用來招待客人的。這個人買“私杯”,把最貴最好的杯子買來自己用,一方面說明中國人開始重視自己,另一方面也說明中國的中產階級經濟水平達到了可以重視自己的高度了;還有一方面也許是人們越來越講究健康了,自己單獨用杯子比較衛(wèi)生。任何器具所代表的都絕對不只是一種物,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呈現(xiàn)。 我們還看到,旁邊還有賣冰箱貼的,有賣手機架的,這是傳統(tǒng)生活中沒有的物件,但用藝術化了的手工陶瓷藝術來表現(xiàn)也覺得很有意思,是高科技加傳統(tǒng)的一種方式。 賣小雕塑和冰箱貼的攤位,攤位的主人是一位陶瓷學院在讀的研究生,冰箱貼和小雕塑是他女朋友做的 在創(chuàng)意集市上不僅有茶具,還有與茶具配套的漆器。創(chuàng)業(yè)者是兩位陶瓷大學畢業(yè)的女生,還有一位是她們新收的徒弟 通過集市,我們看到許多年輕的景漂們,剛到景德鎮(zhèn)還沒有自己固定的客戶時都會到集市上來出售自己的產品或作品。我問了一下,大多每星期能買幾千元人民幣,一個月有一萬來塊錢,如果生活就沒問題了。多的每星期能買一萬多甚至幾萬,但這是少數(shù),因為如果達到了這樣的數(shù)量,他們就不到集市上來擺攤了,他們會自己或幾個人合伙租一個店鋪當陶廊,就像是樸陶廊一樣。 還有的技術特別精道的,或者是想做純藝術創(chuàng)作的年輕陶藝家,他們既不開店,也不擺攤,他們或者直接與策展人及經紀人打交道,或者有專門的朋友圈喜歡他們的東西。 四、有關年輕“景漂”的訪談 二年前,我曾邀請了一群年輕的景漂到陶溪川為我設的“方李莉求知書院”開座談會,當時大家覺得創(chuàng)業(yè)還是有一定的難度,現(xiàn)在這些“景漂”們發(fā)展的怎樣了,我想再次去訪談他們。但因為時間有限,我找到了“畫鹽”的策展人陳曉宇,然后到了幾個她經常邀請參加她的畫鹽展覽的年輕瓷板畫家們,并到了他們的畫室參觀和交流。參觀后,我覺得他們做得越來越專業(yè),也越來越有自己的想法了。像這些畫瓷板的藝術家們是不會去擺攤的,因為他們已經走向成熟了,也有固定的參加關注他們了。最初他們也有自己的陶廊和店鋪,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有店鋪會非常麻煩,雖然可能有機會接觸更多人,生意也會好很多,但要花很多時間去應酬,他們還是希望花更多時間去安靜的做創(chuàng)作,所以把店鋪給關了,一心坐在畫室做創(chuàng)作。 2016年在方李莉書院開景漂座談會時的留影 畫鹽策展人陳曉宇和與她合作的青年藝術家們 記得在兩年前的座談會上,一位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青年人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他自己做陶藝,夫人以前是記者,為了他的理想也一起來到了景德鎮(zhèn),當時他們是新婚夫婦,因為沒有經濟基礎,好像還是裸婚。 我當時問他,為什么會愿意到景德鎮(zhèn)來創(chuàng)業(yè)和生活,他說,“我比較喜歡傳統(tǒng)文化,景德鎮(zhèn)的魅力就是在于它有千年制作瓷器的歷史,到今天還保持了一個這樣手工制瓷的氛圍。我認為瓷器是東方思想,我把看作是一種東方文化的舍利子,它能夠折射出好多東方人的思維、審美和精神追求,而且其不僅是精神層面的,也是物質層面的,它不僅有具體的物質載體,而且這一載體不會腐爛,不會生銹,能永久的流傳下來,還能夠反證過去,能夠找到東方人思想的脈絡的一個媒介。景德鎮(zhèn)這個地方又不同于其他的陶瓷的產地,它從晚唐至今一直窯火不斷,使其成為一個代表中國文化思想源流比較集中的地方。 歷史上景德鎮(zhèn)就是一個“匠從八方來,器成天下走”的地方。當時,都是一些是最優(yōu)秀的人才能來景德鎮(zhèn)。那些各地的工匠來到這兒,躲避戰(zhàn)亂也好,謀生也好,還是官窯的征用也好,什么原因先不去考究,但是他們來到這兒,肯定是當時那一群人里面的精英。官窯對景德鎮(zhèn)的發(fā)展也很重要,上層文化在瓷器上的集中傳達,讓瓷器成為了精英思想的載體,文化精英們通過工匠的手來表現(xiàn)了他們的文化,他們對生活方式的追求和講究,讓景德鎮(zhèn)的瓷器有了許多令人玩味的東西。從物質上來看,從一個單純吃飯的碗到一個士大夫文人把玩的玩意,都充滿著歷史和文化,所以說景德鎮(zhèn)是一個具有東方思想源流的地方,這也是吸引我來的原動力?!?/span> 他的一翻話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也讓我看到許多年輕人到景德鎮(zhèn)來不僅僅只是為了謀生,還是為了某種愛好和追求。我問他,目前做的是哪一方面的東西?他告訴我,他開始也做過茶具,后來他覺得做的人太多了,所以就改做更加文人化的東西,也就是一些文房里的文具與手上的把件。 他說,“我感覺景德鎮(zhèn)陶瓷界的一些泡沫正在不斷的破掉,越來越趨于理性,許多人都在反思,慢慢想沉下來做一些自己的東西。包括我自己也在想,作為一個中國人,想要去表達的,肯定不是單純的做一個茶具,我們需要漸漸的往原點去找,傳統(tǒng)的東方文化或者東方人的審美,雖然現(xiàn)在可能還是游離于表面,但我覺得景德鎮(zhèn)的未來會慢慢的沉淀下來,它的文化功能會越來越強大,而且是任何一個城市比不了的。” 這是兩年前采訪他時他對我講的一些話,現(xiàn)在他生活的怎么樣了?在做哪些東西?這些東西能賣掉,夠他小兩口維持生活和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嗎?抱著這樣的想法我來到他家登門拜訪。他已經買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房子雖然不是太大,但布置得很文人氣。墻上掛著朋友送的新文人畫,家里的書架放了不少古籍和研究古代瓷器的書??磥砩畈凰愀辉#^得還很有情趣。 在青年陶藝家王雨家里做客 坐下來以后,他讓我看看他做的一些文房的小擺件和小把件,他給我拿來了幾個筆架、蓋托,還有一只臥著的小狗。全是白色、啞光的。他告訴我,這都是他近期在做的東西,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任何的釉水。他認為,釉和裝飾都是為了掩蓋瓷器的瑕疵的,但景德鎮(zhèn)的瓷土非常好,不上釉人們可以直接感受到泥巴本身給你上手的那種觸覺。記得兩年前他告訴我的時候,我不相信,因為我在景德鎮(zhèn)還沒有看見過任何一種不上釉的瓷器,我認為那樣的話,一方面會不夠白,另一方面摸起來會澀。 這一會兒,我親眼見到了實物,顏色非常白,質地非常光滑,像和田玉一般,觸覺非常舒服。他說,這就是外地人來景德鎮(zhèn)的好處,一般當?shù)氐墓そ呈朗来刂嬗?,不敢嘗試祖訓以外的事情,只有像他這樣的外地人敢打破常規(guī),做這種不上釉的東西。 我看到他做的每一種東西都很精巧,都很有寓意,也都有說法。比如,那把茶蓋托,頂上面是用雕刻的柿蒂來裝飾的,柿蒂的形象有點像如意,俗語說,“有柿無柿萬事如意”,用其諧音,取其吉祥。還有筆架用的是連綿的山脈,取其山高人為峰寓意,另外,筆架山從風水來講是出文人的地方,因此,以山脈做筆架就成為流行的方式了。他還給我看了他今年做的一個“把件”,是一只臥著的大狗,今年是狗年所以特別行銷,這件東西的名字為“大犬在握”,寓意為“大權在握”,狗的頭和尾略高,身子略往里收,便于拿捏。所謂的“把件”,又稱為“把玩件”“手把件”,就是文人們放在手中玩賞的物件,這類東西收藏性很強,一方面做得很講究,很精細,手感觸覺很好,讓人愛不釋手。而且手上有很多神經元和經絡,尤其是手指尖是經絡的終端,常常把玩玉或瓷會是經絡通暢,達到健身祛病的功效。同時,人們的把玩又會讓物沾有人的氣息形成一層美麗的包漿,使其更有價值。王雨做的這些東西,雖不起眼,但卻具有東方文化的氣息和寓意,由于沒上釉,摸起來更有溫潤感,而且因為沒有釉所有雕刻的紋路都會非常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 王雨做的柿蒂壺蓋托 王雨做的筆架 王雨的作品大犬在握 看了他的這些物品,聽了他的一席話,我真是長見識了,但還是懷疑誰來買這些東西?因為這賣的真的不僅僅是些物件,而是是一種生活方式和一種情懷與文化。王雨告訴我說,有不少人買,但多是熟悉的朋友圈的人??磥碓谥袊耖g不僅涌現(xiàn)了許多愛茶人,還涌現(xiàn)了許多愛書法,愛中國傳統(tǒng)文人生活情趣的人。 五、有關外國“景漂”的訪談 “景漂”中,不僅有許多中國人,還有許多外國人,他們?yōu)槭裁磿淼骄暗骆?zhèn)?他們又是如何看待景德鎮(zhèn)的?這是我接下來希望介紹的。在我到達景德鎮(zhèn)之前,就跟提前我的丈夫打招呼,讓他約幾個在景德鎮(zhèn)做陶藝的外國陶藝家到家里做客。我丈夫朱樂耕和我一樣,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但他的工作室在景德鎮(zhèn),所以也算某種程度的“景漂”,他有許多在國際上知名的巨大作品都是在景德鎮(zhèn)完成的。去年他還幫助景德鎮(zhèn)市政府策劃了一個“景漂”陶藝展,所以認識不少在景德鎮(zhèn)的外國陶藝家。到達景德鎮(zhèn)以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就約到了來自芬蘭的陶藝家塔皮歐,來自美國的陶藝家何善穎、來自印度的陶藝家維諾德·塔羅茲,來自俄羅斯的娜絲塔西雅到工作室一起吃晚飯。其中塔皮歐和何善穎都是從20年前就開始來到景德鎮(zhèn),他們都是教陶藝的大學老師,幾乎每年的寒暑假或業(yè)余時間都會來景德鎮(zhèn)做創(chuàng)作。何善穎的丈夫菲力是一位自由陶藝家,近年來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景德鎮(zhèn)做陶藝,有自己專門的工作室和窯爐,最近恰巧回美國了,所以沒有一起過來。 在朱樂耕的工作室我們接待了來自芬蘭的塔皮歐(一位著名的陶瓷設計師、大學教授)、來自美國城市大學的何善穎教授、來自印度的陶藝家維諾德·塔羅茲先生,來自俄羅斯的正在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讀博士生的娜絲塔西雅女士。 朱樂耕作品:大型陶藝壁畫裝置《時間與空間的暢想》韓國首爾麥粒音樂廳內墻面 朱樂耕作品:陶藝壁畫作品《生命之綻放》位于衣戀肯辛頓濟州酒店 朱樂耕作品:陶藝壁畫作品《天水之境像》位于衣戀肯辛頓濟州酒店 以前到景德鎮(zhèn)來的陶藝家大都是日韓和歐美國家的人,現(xiàn)在因為一帶一路中國擴展了和不同國家的交往,所以在景德鎮(zhèn)能看到更多的不同國家的陶藝家了。來自俄羅斯的娜絲塔西雅,是到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留學生,塔皮歐和維諾德·塔羅茲是被陶溪川的國際中心邀請過來的駐場陶藝家。 第二天,我去陶溪川的國際中心采訪了他們。維諾德·塔羅茲告訴我,印度沒有瓷器的原料,所以有關瓷的藝術是近30年才興起來的,他是一位職業(yè)陶藝家,到過很多國家做陶藝,他認為景德鎮(zhèn)是全世界陶藝家做創(chuàng)作的天堂,這里的材質全世界第一,這里工匠的技術全世界第一,只要你有想法,這里的工匠就可以幫你實現(xiàn),這里可以做得出全世界最大的瓷板,還可以做得出全世界最大的花瓶,也可以做得出全世界最復雜的微型雕塑。這里的工匠幾乎無所不能,當你和他們合作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創(chuàng)造力擴大了許多倍。另外,在陶溪川還有3D打印中心,你可以通過3D打印和手工結合,做出任何你想要的藝術作品。他很熱愛景德鎮(zhèn),因為在這里他找到了他所要的一切。 印度陶藝家維諾德·塔羅茲在景德鎮(zhèn)陶溪川國際工作坊。 塔皮歐是芬蘭一所大學的陶瓷設計系的系主任,是歐洲著名的陶瓷設計師,現(xiàn)在已退休,所以他可以自由地呆在景德鎮(zhèn),不受任何時間的限制。他說,他在景德鎮(zhèn)感覺到是進入了一個時間的隧道,在這里可以看到農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后工業(yè)文明的每一種文明的影子的混雜,這里的人文氣息和生機讓他感受到的不僅是傳統(tǒng),而是包括了人類對的未來追求。因為他覺得人類的未來,一定是人文和高科技的結合,他在這里看到了這一點,這里一方面在發(fā)展手工藝,另一方面3D打印和電腦設計也在同時進行,高科技與手工藝的合作讓這座城市既有傳統(tǒng)和人文,又有耳目一新的面向未來的創(chuàng)造力。 在景德鎮(zhèn)居住了十四年的日本籍英國陶藝家安田猛先生 在陶溪川國際陶藝中心不遠的地方就是日本陶藝家安田猛的陶藝工作室,我認識他好多年了,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是2004年在香港樂天陶社駐景德鎮(zhèn)分社,當時他正在看一本我寫的《景德鎮(zhèn)民窯》,他不懂中文,但中國和日本的漢字是相通的,所以他可以很吃力很慢地閱讀。 他是一個很愛思考,很愛學習的陶藝家。2004年他是被作為香港樂天陶社的藝術總監(jiān)邀請過來的,從那以后他就一直留在了景德鎮(zhèn),至今已經14年了。他是一位目睹景德鎮(zhèn)陶瓷手工藝復興和變遷的外國陶藝家。他說,二十年前,他曾經來過景德鎮(zhèn),當時,他看到的是一個落后的,幾乎沒有生氣的傳統(tǒng)陶瓷手工業(yè)城市,那時候的年輕人沒有誰愿意留在這里工作。他說,最初,他來到這里是因為這里是世界的瓷都,他是作為一名陶藝家慕名而來,但到來以后,他感到很失望。但從2006年開始,這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了許多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來到景德鎮(zhèn),并不是因為政府的資助和邀請而來的,也沒有得到任何組織和企業(yè)的幫助,是他們自然而然的匯集到這里來的,這樣的現(xiàn)象在全世界都沒有的,因為在許多發(fā)達國家的藝術家和工匠的生存都需要有政府和企業(yè)的資助,但在景德鎮(zhèn)不需要。只能說是市場有這樣的需求,是中國人普遍熱愛這些手工的藝術化了的陶瓷日常用具,而推動了景德鎮(zhèn)的手工藝復興,他看到,今天的景德鎮(zhèn)充滿生機,吸引了全國各地,甚至甚至是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到這里來工作,再次成為了世界陶瓷藝術創(chuàng)作的中心,他覺得,這樣的景德鎮(zhèn)這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的景德鎮(zhèn)。 安田猛和塔皮歐都覺得在景德鎮(zhèn)他們看到了一股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潮流正在中國的民間涌動,他們認為這是中國未來發(fā)展的力量,在科技迅速發(fā)展的今天,人文的復興才是最重要的。 六、結語 這些景漂的到來,不僅改變了景德鎮(zhèn)的工匠結構,也改變了景德鎮(zhèn)的知識結構,包括人文景觀。今天我們來到景德鎮(zhèn),能接觸到最傳統(tǒng)的陶瓷工匠,也能接觸到最前沿的當代陶藝家,可以接觸到許多大名鼎鼎的資深陶藝家,也可以接觸到剛入道的年輕的陶藝家們,各種年齡,各種層次,各種不同領域的陶藝家、工匠在這里匯集,相互學習和交流,讓這座城市充滿了新的創(chuàng)造力。我走到街上,感到既熟悉又不熟悉,這里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兒時的景德鎮(zhèn)是一個臟亂的陶瓷工業(yè)城市,現(xiàn)在變得文雅和整潔了。最明顯的事,以前的瓷器是放在商店里一堆一堆的賣,但現(xiàn)在卻放在富有詩情畫意的陶廊里邊展示邊賣。 日本陶藝家安田猛先生與其夫人的作品 具有古典文人風味的陶溪川陶廊之一 具有古典文人風味的陶溪川陶廊之二 具有古典文人風味的陶溪川陶廊之三 通過考察我的感覺是任何一個地方的傳統(tǒng)都需要外來力量的激活,景德鎮(zhèn)的工匠們?yōu)橥鈦淼乃囆g家們提供了他們精湛的技藝,同樣,外來的藝術家們也喚醒了蘊涵在景德鎮(zhèn)人心靈深處的自信和人文情懷。我覺得景德鎮(zhèn)不是在制作瓷器或是在創(chuàng)作陶瓷藝術品,而是在創(chuàng)建一種新的生活形式和生活樣態(tài),這種新的生活形式和樣態(tài)根植于傳統(tǒng),但又不等同于傳統(tǒng),包括到這里來創(chuàng)業(yè)和來居住的景漂們,他們選擇景德鎮(zhèn)也是在選擇一種生活方式,這是一種既新又舊的,既有互聯(lián)網高科技享受,但又是手工的和人文的田園感覺的生活,也許這是我們所有人向往的一種未來生活的雛形。 我的相關考察的內容很多,蘊含在“景漂”里的故事也很多,隨便掂來就長篇大論了,由于篇幅有限,只能到此結束了。我們還會不斷的考察,不斷地把田野里最新鮮的事物呈現(xiàn)給大家,讓大家感受到中國社會脈搏的跳動,感受到中國文化的連綿不斷和生生不息,這才是一個民族文化的生命所在。 來源:《中華文化畫報》增刊 2018年7月16日 |
|
來自: miaomiao0440 > 《瓷器與家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