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如今人們過中秋，基本是團(tuán)圓賞月，但在百年以前，中秋節(jié)從國家到民間都是要有儀式的，那就是祭月。

祭月從周朝即已存在，目的是祈禱國家祥和安定。明代在北京建月壇，專為祭月場所。清代定制祭祀有三等，祭月稱中祀，比祭天地、太廟、社稷的大祀低一等，但也要由皇帝親祭或遣王公大臣代祭。但祭月并不在中秋節(jié)，而是在每年秋分日酉時，即月上之刻，地點(diǎn)在月壇。儀注甚為復(fù)雜，此不贅述。

中秋佳節(jié)則還要在乾清宮設(shè)宴擺供祭月，設(shè)供桌，懸掛月宮符象，供直徑55公分、十斤重大月餅和左右各三斤重的月餅，及數(shù)盤小月餅、酒茶、應(yīng)時鮮花果品。最獨(dú)特的是“供月例用九節(jié)藕”(《燕京歲時記》)，此藕只出于西苑中、南、北三海蓮花池內(nèi)，九節(jié)生于一根，寓九九至尊之意，為皇家專用。另外必供的是蓮瓣形西瓜，即整瓜雕成數(shù)瓣，互相綻開，瓣底與瓜蒂連而不斷，狀似蓮花，寓意團(tuán)圓。

擺畢供品要燃香，皇帝和皇后等依序向“太陰星君”(民間稱“月光馬兒”“月光神馬”“月光紙”)像行禮如儀。待香盡，焚像，撒供。大月餅則包貯存至除夕闔家分食，其他月餅、西瓜、仙果等賜與妃嬪及太監(jiān)宮女等。其祭月所需供器物品等各類甚為繁雜，以上只是約略而述。皇家所用月餅，由內(nèi)膳房承做，集蘇式、廣式、京式而合一，其精工細(xì)做不惜成本，當(dāng)然是民間所望塵莫及。據(jù)說今故宮博物院仍存有內(nèi)膳房全套月餅?zāi)Ｗ樱堄腥の丁?/p>

民間也有祭月習(xí)俗，但只在中秋節(jié)那天。明人劉侗等著《帝京景物略》載：“八月十五日祭月，其祭果餅必圓，分瓜必牙錯瓣刻之，如蓮華。紙肆市月光紙，績滿月像，跌坐蓮花者，月光普照菩薩也。華下月輪桂殿，有兔杵而人立，搗藥臼中?！痹谇宕粌H是民間，王府官宦人家都會舉行祭月儀式。

現(xiàn)在的人們對那時的祭月儀式是很生疏了。今人所熟悉的《紅樓夢》《西游記》《儒林外史》《兒女英雄傳》等小說中都寫過祭月，但大都一筆帶過。如《紅樓夢》中說祭月，無非“陳獻(xiàn)著瓜餅及各色果品”，“鋪著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于是大家皆拜過”。曹雪芹是內(nèi)務(wù)府上三旗漢軍包衣出身，但曹家受康熙皇帝信任，幾任織造，雖然身份卑賤，但富貴之極，祭月儀式不可能如此簡單。再看已故溥杰先生回憶醇親王府中秋祭月：“西方向東擺一架木屏風(fēng)”，“掛有雞冠花、毛豆枝、鮮藕之類，說是供月兔之用。屏風(fēng)前擺一個八仙桌，桌上供有一個十幾斤重的大月餅”，由祖母率眾人“依次向月餅燒香叩頭”（《晚清宮廷生活見聞》）。雖顯出親王府氣派，但描述仍然失之簡略。而且都沒有提到掛月宮符象即“月光神馬”，簡稱“月光馬兒”。

我與已故的老作家金寄水先生是忘年交，他是睿親王多爾袞直系后代，在溥儀小朝廷時期還被襲封過王爵。他寫過一部回憶錄《王府生活實(shí)錄》，親眼見過親王府里的祭月儀式。他說，親王府祭月不用“月光馬兒”，“供品與民間稍異”。 時間是八月十五戌正左右，供桌朝向東南，兩旁各捆竹竿，掛工筆月宮圖像，畫面為滿月，“月內(nèi)繪廣寒宮殿閣之形。宮前有一女菩薩坐像，兩旁各有一名執(zhí)扇侍女。菩薩頭上繪有佛光”。所謂菩薩也是“太陰星君”?！疤帯笔枪湃藢υ铝恋姆Q謂。但太陰星君并非嫦娥，金寄水幼時見太監(jiān)懸掛太陰星君像，問是否為嫦娥，被母親知道后斥責(zé)他“瀆犯神明”，令其罰跪?？磥砟菚r人們對祭月是非常有神圣感的。

祭月其實(shí)不可或缺的是“月光馬兒”，也稱“月光紙”，即上述祭月所用“月光神馬”，是祭月光菩薩的像，即紙馬，祭祀天地、日月神、財神、灶神等包括三百六十行祖師爺所用紙質(zhì)物品。因秦以馬為牲，唐以后改紙馬。月光馬兒基本為三種，分紅、黃、白三色，木版水印，產(chǎn)地不同，精糙有別，彩色、黑白各分。清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說其“上繪太陰星君，如菩薩像。下繪月宮，及搗藥之玉兔，人立而執(zhí)杵。藻彩精制，金碧輝煌，市肆間多賣之者。長者七八尺，短者二三尺，頂有旗，作紅綠或黃色，向月供之”。明代則高逾一丈，小者僅三寸?！兜劬┚拔锫浴诽岬降氖欠鸾躺?，為黃紙刻印。還有一種為太陰星君道教色彩的，白紙，因傳說月神為太陰星君，故道教奉之為女神。紅紙刻印文武財神關(guān)帝或趙公明，為商家所用。月光馬兒在焚香行祀后，要與紙?jiān)獙毜纫徊?。收藏紙馬最豐富的是已故漫畫家畢克官先生，我請他的兒子查找，卻僅有一幅山西老版祭月之神的紙馬，無月光馬兒。讀趙珩先生《老饕續(xù)筆》，知他藏有一幅彩色木版水印的太陰星君月光馬兒，他也感嘆：“今天已很難看到了。”可見，當(dāng)時的尋常之物，今天卻真成了鳳毛麟角?！都t樓夢》與醇親王府的祭月都未提及月光馬兒，但“木屏風(fēng)”應(yīng)是掛置月光馬兒所用。若以金寄水先生所見，親王府所懸掛月光馬兒，人物基本相同，只不過沒有玉兔、執(zhí)杵人而已?？磥砑涝赂麟A層所用月光馬兒是不一樣的。

據(jù)金老親歷，祭月供品“除五盤應(yīng)時鮮果外，還有五盤蜜食，如金糕、栗子糕、蜜紅果和油酥核桃。在各種供品后面，有個月牙形狀的大型木制托架，上置一個約五斤重的月餅。月餅之上?？滩噬聦m圖，兩旁各插雞冠花和帶葉毛豆枝”。祭月者“皆為內(nèi)眷”，由年齡最大的女性長輩主祭。之后舉行“團(tuán)圓酒”賞月宴，將供品撤到席上，月餅分而食之。

祭月供品必有西瓜，切成蓮花瓣?duì)?。供桌上擺放香爐、蠟扦、花瓶之類，壓下敬祭的黃紙等。雞冠花寓意廣寒宮桂樹，毛豆枝是獻(xiàn)上玉兔的供品，藕當(dāng)然不會是三海所產(chǎn)九節(jié)白藕，但祭品必用藕，大約是以潔白喻嫦娥？

上述供品據(jù)翁偶虹先生《北京話舊》回憶：月光馬兒售于南紙店和香燭鋪，雞冠花和毛豆枝則逢中秋添賣于油鹽店，早花西瓜是在干果店貯藏的，售價頗昂貴。

北京最早的月餅只有“自來紅”“自來白”“團(tuán)圓餅”三種，后來才增加品種。祭月的月餅一般外購，也有王府官宦家自制。五六寸至一尺左右，厚一二寸。祭月后由主祭者分給家人。

果品供什么？很遺憾，《紅樓夢》和溥杰老、金老都沒有列出具體品種。過去北京水果種類不多。石榴、京西小白梨、玫瑰香葡萄、郎家園棗、“虎拉車”（一種沙果，今已絕跡）、核桃、栗子之類，是中秋前后時令果品。舊時北京有專賣“果子”（當(dāng)年北京沒有“水果”一詞）的店鋪，稱之為“果局子”。

賈府與醇親王府、睿親王府的祭月，都是由輩分最長的女性先拜祭，之后大家才依次拜過?！堆嗑q時記》所說：“惟供月時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師諺云‘男不拜月，女不祭灶’?！钡Z、醇二府所述拜祭中有男性，只不過先拜的主祭者為輩分最長的女性而已，其實(shí)男性參加是為了贊禮、執(zhí)事等協(xié)助程序。這與皇帝家拜月略有不同，皇家是皇帝先拜，其后才是女性。女子過去另有拜月習(xí)俗，《禮記·禮器》載：“太陽生于東，月生于西，此陰陽之分，夫婦之位也?！币苍S“男不拜月”是循此說。

過去貧苦人家一般是不會舉行祭月儀式的。首先要有庭院，像溥老回憶是在祖母所居寢院，賈府是在嘉蔭堂前的月臺上，貧民小戶住人僅可立錐，何談祭月場地？另外，置辦供品都需破費(fèi)，僅西瓜一項(xiàng)就是貧家半年糧了。貧民過中秋節(jié)，無非買張?jiān)鹿怦R兒、兔爺、幾塊“自來紅”“自來白”寓團(tuán)圓應(yīng)景。

祭月習(xí)俗流傳了那么多年，民間的祭月儀式逐漸向賞月、團(tuán)圓歡聚過渡，儀式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今天只剩下兔爺點(diǎn)綴和團(tuán)圓宴分食月餅了。當(dāng)然，今非昔比，人們過中秋節(jié)，生活安定，舉家團(tuán)圓，月餅、果品的種類極其豐富，可以望空拜月，寄寓心愿而不必拘泥于舊習(xí)俗。

過去中秋團(tuán)聚，會飲桂花酒、綠豆燒、蓮花白，后兩種是白酒，今天已絕跡了。也有只飲果酒，金寄水先生記敘的賞月宴就不上白酒。但今時可供選擇的酒品更令人目不暇接，那就讓人們在月光如水的佳節(jié)良辰，沽酒舉杯而祝“但愿人長久”吧！

文藝報2019－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