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照例載著兩歲的兒子從外婆家出發(fā),回自己家。剛剛從會說話升級為話癆的陽陽一路問:媽媽我們?nèi)ツ难剑?/span>回家呀。回家以后呢?睡覺呀。我不要睡覺。那你要干嘛?我不知道…… 這么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轉(zhuǎn)上家門口的那條馬路時,看到前面路當中有一團小小的黑色,好像是一只貓。 大晚上,坐在路當中的貓。 我前面的一輛車也看到了它,閃了燈,沒反應(yīng)。又逼近,還是沒反應(yīng),眼看快要撞到它,剎車燈亮起,貓這才起身,往馬路邊人行道小跑了過去,是只黑背白腹的土貓。 貓也玩碰瓷? 前車突然往左邊猛打了一把方向盤,緊貼著隔離綠化帶開了過去,在車右輪勉強躲避過的地方,躺著一個白色的身影。再近些,那個身后垂落著一條黃色斑紋的尾巴。 我心里暗呼一聲,糟糕。慢慢靠右邊馬路沿停下,看一下后方?jīng)]有來車,下車跑過去。是一只成年公貓,除了耳朵和尾巴是橘色紋路,身上全白。嘴里吐出一些食物殘渣,身上沒有血跡和被碾壓的痕跡,估計是幾分鐘前剛被路過的車輛撞飛的。眼看后方的路口要變燈,趕緊雙手托抱起來走到路邊。貓體溫仍在,但是像一塊抹布那樣垂在手里完全沒有反應(yīng),一只眼睛閉著,一只半睜。先把它放在地上,探手摸胸腹,也是柔軟溫暖,體溫尚在,但是沒有明顯的呼吸和心跳。 還有救嗎?緊張之余,已經(jīng)分不清手下的搏動來自貓仍剩余的微弱心跳,還是我自己的脈動。 怎么辦?還有救嗎?去哪救? 猶豫之下,聽到陽陽在車里的哭聲——“媽媽,媽媽……” 我這才想起來,剛才急著下來看,沒有和他打招呼,于是一邊回應(yīng),一邊把后箱的防水布鋪在副駕駛上,把貓平放上面,轉(zhuǎn)回另一側(cè)趕緊上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兒子有點害怕,一邊哭一邊喊著要解開保險帶,我只能發(fā)動車子,繼續(xù)往前開,打算先帶他回家。 “寶寶不哭,馬上到家了啊。” “沒事沒事媽媽剛才下了一下車,現(xiàn)在回來了呀,前面就到家了。” 還是哭。 “寶寶,剛才有只小貓咪被車子撞了,怎么辦呀?” 后面立刻止住了哭聲。 “貓咪怎么啦?”他奶聲奶氣地問。 “貓咪受傷了呀。” “貓咪在哪?” “在這里,媽媽抱上車了。” “我能看看嗎?” “等到了給你看好嗎?” “好的。” “媽媽先把你送回家,你跟奶奶睡覺,媽媽帶貓咪去醫(yī)院看看好不好?” “好的。” “媽媽,貓咪好臭。” “對呀,這是只流浪貓。” “什么是流浪貓?” 解釋不了。 安置好兒子后,趕緊開著車去附近的寵物醫(yī)院,手機查了一下,營業(yè)到晚上9點,應(yīng)該還開著。大貓保持原來的姿勢側(cè)躺在座椅上,毫無聲息。伸手摸,還是溫熱的。那么,是有希望的吧? 我對死亡的概念,只有冰冷一詞。小時候養(yǎng)的小動物們,很多并不長命,喂得好好的,睡一覺以后醒來,就成了冰冷的身體。這讓我對帶有體溫的動物幾乎有一種執(zhí)念,有時候半夜醒來,也要爬起來去摸摸沙發(fā)上安然睡著的狗才能安心。 我喂養(yǎng)過一對流浪小貓,一只天性活潑親人,一只膽小謹慎,最終膽小謹慎的活到了我給它找好送養(yǎng)人家,活潑親人的卻被路過的大狗咬成重傷,奄奄一息躺在草叢里。那只小貓,在我找到的時候也是溫熱的,它腹部傷得很重,內(nèi)臟外露,不像今天這只那么安靜,有短促的呼吸。正要送醫(yī)時,它漸漸沒了氣息,換氣間歇越來越長,只剩一點點抽搐。 對了,也是只白貓,我曾經(jīng)叫它小白。 所以,當面對這只大貓時,溫熱也許只是個借口。把它抱到路邊仔細查看時,猶豫是否要送醫(yī)院時,我心里已經(jīng)知道,95%沒救了。但還是要去,也許還有救呢,也許我摸到的真的是它微弱的心跳呢,也許它能有比小白好的命運呢? 也許還有救呢,體溫還在啊。 到醫(yī)院的短短五分鐘路程,是我在那天晚上走得最遠的路。甚至在心里自問自答著,如果有救,要花不少錢,救嗎?救。一條生命啊。 到醫(yī)院,停車,背抵開門抱著它進去,一個女醫(yī)生在做今天的病歷整理。聽我簡單說了情況后,看了一眼,讓我把貓放在聽診臺上。電話響了,她讓我等一下,出門去大廳接電話。診療室燈光慘白,我對著安靜躺著的大貓,腦子里一片空白。這才發(fā)現(xiàn),大貓真的很大,攤開幾乎占到半張桌子,半手長的白毛早就成了灰毛,亂糟糟結(jié)成塊,剛才那只半睜著還瑩亮水靈的黃眼睛,不知什么時候蒙上了一層翳,沒了光彩。 帶著聽診器回來的醫(yī)生認真聽了會兒胸腔腹腔的聲音,說了句我意料之中的話:“已經(jīng)走了。” 我摸了摸它的爪子,臟兮兮的粉色肉墊有點涼,但絕不是冷。身上仍有溫度,也只能說余溫了。向醫(yī)生道謝以后,抱起它,轉(zhuǎn)身出門。差點撞到奔進來拿快遞的一個小伙子,他看著我走過,問:“這只貓沒救了嗎?” “嗯。”我沒有轉(zhuǎn)頭。 “唉。”身后一聲嘆息。 其實電話響起,醫(yī)生選擇先去接電話,而不是看一下情況能不能搶救,就說明了一切。 真奇怪啊,走了。不是死了。不是沒了。這是寵物醫(yī)院特有的人道嗎?一只一生流浪在街頭,從沒人愛過的貓,終于在宣告生命終結(jié)的診療臺上,獲得了和人類一樣的尊重。 鼻子一酸。 返回的路上,在車后面找了個盒子,它蜷縮著恰好能躺進。大貓看起來好像睡著一樣,頭倚著盒邊,兩手卷起攏在胸前,腿直直地抵到盒子外。接下來怎么辦,回家取鏟子,好好找個地方安葬它?瞎想著,又路過剛才發(fā)現(xiàn)它的那段馬路。路燈昏暗,車頭燈照向的地方依次明亮,剛才抱起它的那塊地方,路邊人行道上有一大一小兩團黑影。 是剛才坐在馬路當中守護大貓的那只黑白貓,和跟它長得一模一樣的黑白小貓,以幾乎完全相同的姿勢團著手蹲坐在地上。我又靠邊停了車,離它們很近。它們沒有躲閃的意思,木木的看我,就像寒夜里凍在地上的兩堆泥塑。這一對是母子?那車上的大貓,是丈夫,是爸爸? 我傻站了會兒,然后想到,要不要抱下來讓它們看這最后的一眼?回頭看了看車窗里。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也許在它們眼里,有個人類救走了它,它受的傷,就一定會好起來呢?也許它們覺得,這樣等著,可能有一天它就回來了呢?或者就算再也見不到了,也是各在天涯好好地活下去呢? 那就這樣吧。回車上,啟動,車子慢慢向前滑行,反光鏡里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越來越遠,隱入夜色。 屏了很久的淚,終于落下來了。 對不起,再見啊。 三周后的一個晚上,路過相同路段,前車底下一條黑影一閃,快速跑到快車道最內(nèi)側(cè),坐下。 是那只黑白小貓。 它還在等大貓嗎? 本文刊2019年9月7日《文匯報 筆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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