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春雷
自從那年我去外地讀書起,就開始漸漸習(xí)慣了與母親的離別。通常,這天清晨,母親早早起了床,輕手輕腳走路,生怕驚醒了我——其實我早已醒了。她拾掇著包水餃,按照家鄉(xiāng)的習(xí)俗,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面,離家的人,是要吃水餃的。
那時,天還不亮,窗外漆黑,誰家的公雞叫了幾聲。母親下好了水餃,然后靜靜地坐在屋里,等我起床。等一會兒,看看墻上的鐘表,走到我臥室門前,想要叫我,卻又想讓我多睡一會兒,又退回去,重新坐下。起起坐坐,三番五次。
我終于起了床,吃餃子時,母親又開始往我的背包里塞東西,那么一堆,如果能把整個家壓縮打包的話,也會把家讓我?guī)ё叩?。但塞進東西后,母親又嫌太沉,又拿出一些,想一想,又拿進去一些。她是矛盾的,又想我?guī)ё咚械臇|西,又不想我路上太累。
我背著包出了院門,一直往東走。我們家在村口,門前有條很長的土路,直通另一條南北向的水泥路。母親站在那里,目送我。
我回頭說,娘,回吧。娘說,哎。
等我走一會兒,再回頭,娘還站在那里,就喊,娘,你回吧。娘也大聲應(yīng)著,哎。
有一次在家待了幾天后,又要離開。那時母親得了一場感冒,身體很虛弱。原本我囑咐她不要再早起包水餃,她喏喏應(yīng)著。但第二天清晨,依然又包了水餃。我離開時,不讓她送我。她也應(yīng)著,沒有跟著出門。等到我走出一段路后,不經(jīng)意間回頭,母親又站在了那里,我朝她揮了揮手,然后,加快步伐,近乎小跑起來,因為只有等母親看不見我的背影了,她才肯回家。
有一次,我已經(jīng)坐上了車,才突然想起忘記了帶一樣重要的東西,便下了車,從另一條小路折返回去,遠遠就看見母親還站在那里,保持著原來的張望的姿勢。等我走近喊她,她才發(fā)現(xiàn)我。我說,您怎么還站在這里?她說,啊啊,我啊,我在鍛煉身體呢。然后甩了甩胳膊,踢了一下腿。
我買了車后,每次離家,母親還是送我,她會一個勁叮囑,路上開得慢點。我說,您放心吧,我一直開得很慢的。母親看著我打開車門,看著我坐上車,看著我發(fā)動車子,然后會走到車窗前,又要吩咐我?guī)拙洹N覔u下車窗。母親湊過頭來,大聲說,路上開得慢一點,我點頭說,知道,娘,我會開得很慢的。
別掛家里,照顧好自己就行了。家里吃的喝的,啥都有。
嗯,娘,我知道。
然后,娘往后退開,我輕踩油門,車開了,很慢。因為娘說,路上要開得慢一點。我一路往東,不敢從側(cè)視鏡里回頭看,不敢看見,那么大的天空下,只站著母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