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中唐時期的詩人元稹，曾寫過一首二十字的五言絕句，題曰《行宮》：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元稹寫這首詩的時候，“安史之亂”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唐玄宗也已作古，葬進“泰陵”，文學史上的“盛唐”時代（1），隨李、杜、王、孟等一批詩人的消逝而遠去。但似乎，“開元”的遺韻尚在，李隆基和他主宰的那個時代的人們的故事，還在眾口流傳。

人們都喜歡懷念過去，懷念他們曾經(jīng)的輝煌，或者樂于講述先人前輩的那些動人事跡。何況，“開元”又是個有故事、值得回憶的時代，曾經(jīng)溫暖過幾代人的心靈！

何況，又有唐玄宗這樣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帝王，和楊玉環(huán)這樣絕色的美人！

開元十三年，也就是公元725年，李隆基泰山祭天、行“封禪大典”之后，道經(jīng)孔老夫子的家宅時，曾寫過一首詩，題為《經(jīng)鄒魯祭孔子而嘆之》：

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

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

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

今看兩楹奠，當與夢時同。

孔子在唐太宗時被尊封為“宣父”，李白有詩曰：“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這首“五律”被蘅塘退士收入《唐詩三百首》，才女陳婉俊作詳細注釋，但也有人認為退士先生因為唐玄宗的帝王身份，此詩才得入選，實際上當不得如此高的榮譽。平心而論，這首詩還是很不錯的，唐玄宗借相關(guān)典故，用四十個字道出孔子一生。（2）

這時候的唐玄宗，大略雄才、知人善任，正可謂“意氣風發(fā)”，經(jīng)數(shù)年的勵精圖治，終于在眾多名臣輔佐下，一手創(chuàng)出“開元盛世”，使大唐攀上巔峰，基本實現(xiàn)了李白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所謂“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理想。

盛世的大唐，絲綢之路商旅不斷，海上千帆并舉，各國“遣唐使”紛至沓來，唐都長安成為世界文明的中心；也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杜甫在《憶昔》兩首的第二首中所描述的情景：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

百馀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

道的是我大唐糧倉充實、物產(chǎn)豐富、路無強寇、百姓安居、君臣團結(jié)、人民友愛、天無災變、四海升平……好一幅煌煌的盛世圖軸！

然而，物極必反、盛極必衰，在一件事達到極致、走到巔峰之時，再向前的每一步，就是下降；當一個人處在生活的最低谷，苦得不能再苦、難得不能再難的時候，那么他再向前走的每一步，就都是上升，和走向幸福；處在塔頂，向前每步，都在下降；處在鍋底，每步向前，都在上升。

天下承平了太多年，唐玄宗也就逐漸喪失了進取之心，開始耽于逸樂。就在此時，楊玉環(huán)出現(xiàn)了。一個詩人，一個美女，一位帝王，一位貴妃，這倆人相遇會發(fā)生什么？

后世有許許多多的書籍、資料、文藝作品繪聲繪色地講述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這其中還涉及到大詩人李白、大太監(jiān)高力士、大反派安祿山，以及楊氏的兄弟姐妹，等等，這是一幕史詩般的大戲，可以出好幾部專著了。

《行宮》詩說幾個老宮女，閑著沒事兒坐在一塊兒“說玄宗”，說玄宗的什么呢？也許就是和楊妃的事情。具體是什么呢？元稹這貨沒交代。寫詩嘛，也不需交代?？墒呛髞碛泻芏嘣娙?，寫詩時都“交代”了說的內(nèi)容，如和元稹齊名的白居易同學的《長恨歌》（詩略），就交代的是李、楊的“感情”問題；杜牧童鞋的《過華清宮》絕句，其第一首是說的小楊喜食荔枝、皇上為了寵她，不遠萬里快馬從嶺南傳遞鮮果的事情：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張祜的《集靈臺》二首，“交代”了楊妃姐妹同受寵，這里面難免出現(xiàn)的含糊曖昧和有點復雜的男女關(guān)系，其一曰：

日光斜照集靈臺，紅樹花迎曉露開。

昨夜上皇新授箓，太真含笑入簾來。

“集靈臺”也就是白居易《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中“長生殿”側(cè)的祀神臺，《舊唐書·玄宗紀下》：“新成長生殿 ，名集靈臺，以祀天神。”“太真”就是楊貴妃了（3）。

其二：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

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虢國夫人”是楊三姐的敕號。史載楊妃姐妹均受封，小楊更是專權(quán)擅寵，詩雖短，卻涉及很多“秘聞”，可以寫出一部集歷史、言情、宮斗、懸疑、推理于一體的長篇小說。

當然還是李白的三首《清平調(diào)詞》寫得最好（詩略），最有名！李白這人太牛，太有才，所以傲視一切權(quán)貴，為這三首詩還把高力士得罪不輕。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會在寫到李白的時候詳細介紹。

總之，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的事情，寫到的詩詞文章太多，甚至還有小說、戲劇和專著等等。這倆人身份特殊，又生活在那樣一個時代，有太多公開的和隱秘的“軼聞”，可以極大滿足從文人墨客到平頭百姓普遍的獵奇心理。所以，他們的事情不斷出現(xiàn)在歷史學家、小說作者、八卦寫手，甚至喜歡胡纏亂造、信口開河的無聊小人的筆下、口中，供人研討的同時，也供人娛樂?！懊恕本褪怯羞@么點“特權(quán)”，衣服穿得再多，裹得再嚴，也會有人想盡辦法脫個精光，然后在身體上畫各種圖案，包括畫“王八”。這是“全民娛樂”的強大后遺癥。所以做名人一定要耐得住千刀砍、萬箭攢，具備“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之身，否則，就去做個普通人吧。

在老李和小楊這一對兒身上，比較倒霉的是小楊，“扒”她的人似乎要比老李多些。下面舉正、反兩個例子，一個是詳細但瑣碎的考證，一個是“信口開河”、能污就污的“黑手”：

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生前曾做過一次考證，主題就是楊玉環(huán)是否“處女入宮”。陳先生是大學問家，讀書極多，旁征博引，考證做得十分科學詳實，字字有據(jù)，也相當精彩，據(jù)說最后的結(jié)果是“楊玉環(huán)非處女入宮”。為這件事，陳先生還被聽課的部分學生檢舉，論其為“流氓教授”。清朝以來，直到民國，考證學非常流行，很多大家都有“考證癖”，亦澄清了很多的歷史“誤會”，然而不得不說，陳先生的這次考證，確實失之繁碎和無謂，盡管態(tài)度非常嚴謹。

現(xiàn)在流行一種說法，卻完全是不負責任的“信口開河”：這種“奇論”說楊貴妃體有“狐臭”，大概三步之內(nèi)就可聞到，證據(jù)就是貴妃特別喜歡用各種香水噴身、香料熏衣、香熏沐浴，為的就是掩蓋“狐臭”！哎呀呀，好有想象力。佩服啊佩服！這種說法始自何人、源自何時、出自何地，有待“考證”，但看這類文字，似乎能感覺到作者一臉奸笑地把鼻子湊在楊玉環(huán)畫像上嗅那么一下，然后恍有所悟、故作神秘、又得意洋洋地對人說：“你不知道吧？楊貴婦是有‘狐臭’的，哈哈哈！”的樣子。

小楊也真是倒霉，死得凄涼，死了一千兩百多年，還要被人扒出來“黑”一通，可見生時再輝煌，也難免死后被“糟踐”。而且，還就是有那么些人，還就是喜歡“糟踐”死人！因為在活人面前，他們謊言會被立時揭穿！

李、楊的事情過去很多年之后，有個叫“鄭嵎”的人，旅經(jīng)“津陽門”（即“華清宮”北門），入宿當?shù)匾婚g客棧，聽店主老人自言曾在玄宗身邊做過事，至今猶清晰記得許多宮中掌故和秘聞。鄭同學一下子來了興趣，于是邀老人置酒長談，第二天便根據(jù)談話內(nèi)容寫出一首1400字的“百韻”長詩《津陽門詩》，并作序。這篇極具史料價值的敘事長詩，揭開很多鮮為人知的玄宗朝宮廷內(nèi)幕、盛世圖景、衰敗之情，以及李、楊、安（祿山）之間的奇聞逸事。

原詩太長，不作全引，只將其中幾處有趣的段落錄出，并對比史料和其他詩人的詩作以講述之：

詩的前幾小節(jié)都是敘津陽門宿店、遇老者長談之經(jīng)過，也就是此詩的“背景”和“本事”，之后，才轉(zhuǎn)為“主翁”（客店老板）講述宮中“掌故”：

……驪山按樂東風暖，宮娃賜浴長湯池；刻成玉蓮噴香液，漱回煙浪深逶迤……

因為“華清池”太出名，所以就從“溫泉”開始：據(jù)《開元天寶遺事》載：華清宮中，除供奉兩湯外（應即為楊妃沐浴處，白居易《長恨歌》詩中“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處也），而別更有長湯十六所，供其他妃嬪洗浴用。而楊妃專用的溫湯池，中間有用玉石雕成蓮花，湯水就是從這蓮花中涌出成池，玄宗與楊妃經(jīng)常劃一只小船，在湯池中嬉戲游玩。

……四方節(jié)制傾附媚，窮奢極侈沽恩私。堂中特設(shè)夜明枕，銀燭不張光鑒帷……

說虢國夫人，也就是楊妃的三姐，有一只西川節(jié)度使貢進之“夜明枕”，置于堂中，夜晚光照一室，根本用不著點蠟燭油燈之類的東西，奢華如此。

……三郎紫笛弄煙月，怨如別鶴呼羈雌。玉奴琵琶龍香撥，倚歌促酒聲嬌悲……

“三郎”即李隆基，史載玄宗妙解音律，曾創(chuàng)制《霓裳羽衣曲》；笛子吹得很好，有一支紫玉笛，經(jīng)常像寶貝一樣隨身攜帶，李白《清平調(diào)詞》成，玄宗還以此笛親奏一曲；“玉奴”是貴妃小名，會彈琵琶。

……馬知舞徹下床榻，人惜曲終更羽衣……

這兩句詩里的“故事”很有趣：說玄宗曾命人教馬跳舞，結(jié)果還真成功了，這些只要一聽到音樂響，便“驤首奮鬣，舉趾翹尾，變態(tài)動容，皆中音律”，是真正的“馬戲團”；后來安祿山也弄了幾匹“舞馬”回去，然而有一天，這些馬聽到音樂傳來，便施展“絕活”，習慣性地跳起舞來，“馬管員”一看，以為這些馬都中了邪呢，拼命用鞭子抽，而“舞馬”們還以為自己跳得不好，惹惱了“管理員”，便更加舞得起勁兒，結(jié)果，廄吏“以為妖，遂戮之”。惜哉此馬也。

……祿山此時侍御側(cè)，金雞畫障當罘罳。繡繃衣褓日屃赑，甘言狡計愈嬌癡……

“罘罳”讀作“服思”，屏風也；“屃赑”讀如“細畢”，龜之一種，力大，引為“強壯有力”。這四句詩的前兩句講玄宗很是寵信安胖子，每每臨朝或宴會，均令安坐于御座一側(cè)，因安祿山太胖，端正坐著不舒服，便允其“箕踞”，即兩腳張開，雙膝微曲的這種隨意坐姿，中間以一扇屏風隔開；而后面兩句所述之“掌故”，就更為荒唐“邪性”，也很讓人懷疑楊、安之間關(guān)系非比尋常。

是什么呢？下回分解。

  2019年3月2日于湖南長沙未夕陰齋

注釋：

（1）：“盛唐”的概念，文學和史學有不同分界，此以文學史的“盛唐”分界為標準，即玄宗開元元年（公元713年）至代宗大歷元年（公元766年）五十幾年；而史學上的“盛唐”指高宗時代開始到憲宗時代結(jié)束，大約公元650年到公元820年170年時間。

（2）：《經(jīng)鄒魯祭孔子而嘆之》詩中有關(guān)孔子的典故是這樣的：“鄹”讀作“鄒”，“鄹”乃春秋時魯?shù)兀唇裆綎|曲阜縣東南，孔子出生于此；“魯王宮”者，《漢書》卷五十三《景十三王傳》載：“恭王初好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宮，聞鐘磬琴瑟之聲，遂不敢復壞，于其壁中得古文經(jīng)傳。”“嘆鳳”：典出《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傷麟”：典出《春秋公羊傳注疏》：“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孔子曰：吾道窮矣”，后以“嘆鳳”“傷麟”示身不逢時；“兩楹奠”：《禮記·檀弓》：孔子謂自己夢見“疇昔之夜，坐奠于兩楹之間……予殆將死也。”指人死后停靈于兩楹柱間，喻祭祀之莊重。

（3）：“太真”：謂楊玉環(huán)曾被敕為道士，號“太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