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時間的玫瑰》,是一本分裂了讀者的書,說好的說壞的,都爭得很激烈。一本書的成功,如今也莫過于此:“人皆好之”是不可求的,有爭議才是一切。 這書里的文章,是評論歐美詩的漢譯本的,原載于《收獲》。體例是臚列以前諸家的譯本,各摘其瑕疵;后殿以自家的譯稿,明其妙處。近代詩人、畫家錢名山有一絕句,是不滿杜甫、欲改削其詩的,叫: 正當痛快忽支離,玉石紛陳未可師。 安得數(shù)年天假我,閉門編改少陵詩。 略可概括北島的自負。 我對詩是外行,年少不懂事,曾學(xué)著寫過;但非本色人,很早就洗了手,所以北島指摘的,我懵然不知壞,北島自負的,也愧不能贊一辭。但書里有幾篇文章,談的是德語、俄語的詩。北島說以前的譯文,都稱不上好,乃至壞,又說看里爾克的詩,實在不知其偉大。讀后就忽然想起15前宇文所安(StephenOwen)的一篇文字(記得載于TheNew Republic,1990年的某期),是評北島一詩集的英譯本的,似可為北島“談德論俄”的注腳。 Owen的文字優(yōu)雅,但有殺氣,比如說北島的詩,13歲的少年都寫過,但14歲就撕了,又說北島濫情,作態(tài)。但與我的話題有關(guān)者,是Owen稱的“世界詩”(world poetry)。他說當今有一種詩,叫“世界詩”,第三世界國家的詩人,最是精擅。詩人意想的讀者,不是與自己同文的人,是全球人,如說瑞典語的諾貝爾獎評委會成員,說英語的美國詩評家等。世界詩要有地域色彩,要申明自己的族籍(nationality),卻又不能是“民族的詩”(national poetry),而只能是“種族詩”(ethnic)。能逗起民族自豪的名字、意象、和傳統(tǒng),一定要用,這就好比語言的國旗,國際的讀者,望而知其族屬;傳統(tǒng)詩之復(fù)雜、精微的部分,如語言、學(xué)養(yǎng)等,則要禁用,——這太深奧,國際讀者不懂。 為國際人寫作,詩得能兌換。語言不能兌換;故詩意的有無、濃淡,就不靠語言,要靠觀念、形象的設(shè)計。這玩意和美元一樣,是硬通貨,哪兒都好使。北島就是一個“世界詩”人;他寫詩是供翻譯的,不是給同族人讀的。他意象設(shè)計得好,譯者(Bonnie S. McDougall)的英文,碰巧也好。陰不差,陽不錯,北島欲不成美國最杰出的中國詩人,不可得也。 這是Owen文章的大意。 文章發(fā)表后,讀者就來信說,Owen的觀點,頗見白人的傲慢與偏見。我也不爽于Owen,但又不以來信為然。北島的詩意,不出自漢語的精微,Owen以為憾,來信為喝彩,則論“白人的傲慢與偏見”,在此不在彼也。但Owen說的,不論真還是假,北島為其支持者的臉面計,也不該“談德論俄”:Owen做了指控,別人也做了辯護,15年后,怎么自己招了? 里爾克偉大不偉大,我不清楚,因我不懂德文。就是彌爾頓,我也不覺得偉大,盡管《失樂園》的原文我是讀過的??晌矣⑽奶?,彌爾頓的英文又太好。曹植說“有南威之容,乃可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議于斷割?!蔽摇?/span>才不逮于作者”,卻“詆呵文章,掎摭利病”,說彌爾頓不偉大,豈不讓人笑話?北島也自稱不通德文,說里爾克不偉大,一定是從譯本得的印象。而詩翻譯了之后,剩的只有觀念、意象而已。則知Owen說的,實在是不錯:在北島眼里,詩不在語言,而在觀念與形象的設(shè)計?!稌r間的玫瑰》指評諸家的譯本,雖也考文校詞,但它們通通加起來,也不及這對里爾克的評論更能透露北島的“世界詩學(xué)”。 似乎是畫家德加吧,有一回向瓦雷里請教說,我有很多好觀念,怎么就寫不好詩!瓦雷里說:親愛的德加呀,詩是用語言寫的,干觀念什么事? 在瓦雷里眼里,德加的詩學(xué),是錯誤的詩學(xué),在Owen看來,北島的詩學(xué)不僅錯,還不正派。記得Owen文章的結(jié)尾,有一段皮里陽秋的話,是加重這說法的:國際讀者會想象說,哇塞,譯文都這樣好了,北島原詩該多好!國內(nèi)的讀者會說:國際上都承認了,咱有什么理由不說好! Owen說得對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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