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秀子（1924-2010），是日本著名電影演員及散文作家，五歲時作為童星出道，1979年引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到1960年代與日本電影導(dǎo)演大師成瀨巳喜男、小津安二郎、木下惠介等合作密切，是日本電影黃金時期的代表人物之一。

高峰秀子

《我的渡世日記》為高峰秀子1976年出版的自傳式作品，回顧了她從影五十年的經(jīng)歷，四十多年來一直在日本暢銷不衰。她在本書中無保留地傾述了自己的從影經(jīng)歷，也講述了和諸多著名導(dǎo)演、演員和電影人之間的「秘聞」。

上海人民出版社在2019年版將本書翻譯為中文出版，在此我們節(jié)選了她所講述的，自己與黑澤明的一段經(jīng)歷。

高峰秀子 vs 黑澤明：「我的戀慕之情僅僅只維持了15分鐘，就宣告了結(jié)束」

（選摘自高峰秀子著：《我的渡世日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自從拍攝影片《作文課堂》起，黑澤明就擔(dān)任山本嘉次郎的助理導(dǎo)演，個子特別高，眼神如同一匹悍馬，雙拳總是緊握著，性格敏感，脾氣暴躁。在還是個少女的我看來，他是個很可怕的人，他常常會替山本嘉次郎提醒我演出時的注意事項，幫我修正臺詞。

在拍攝山本嘉次郎導(dǎo)演的《馬》的時候，我和黑澤明的關(guān)系急劇親密起來。不過關(guān)系再好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進行私下的接觸和對話。在盛岡拍攝時，我們倆一起去過當(dāng)?shù)仉娪霸嚎催^一場名為《柏林奧運會紀(jì)錄片》的電影，這或許可以稱得上是一次約會吧，當(dāng)時真的非常純真。

高峰秀子在《馬》的外景地

紀(jì)錄片播放期間會不停插入希特勒的影像，留著一小撮胡子的希特勒的表情讓我覺得好笑。而對于夢想著將來成為一名大導(dǎo)演的青年黑澤明來說，也許是這部紀(jì)錄片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震撼吧，從電影院回到旅館的一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語，邊走邊盯著自己的腳下，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只要沒有夜間拍攝，當(dāng)天的拍攝任務(wù)就于傍晚結(jié)束。晚飯后到就寢這段時間就是大家的自由時間，有的人打麻將，有的人打牌，還有的人讀書、散步，每個人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是，只有黑澤明吃完飯后，就不見了人影。他個子比一般人高很多，穿上旅館的浴衣或和式棉袍的話，手腳都會露出來。所以他總是穿著自己自帶的和服，圍上腰帶，手上什么也不拿就出去了。我很好奇：「他到底去哪呢？」一天夜里，我洗好澡，正準(zhǔn)備回二樓的房間時，看到臺階下的一扇小門打開了，黑澤明從里面走了出來。我大吃一驚，問道：「你在這里干什么？」

黑澤明把關(guān)上的門又打開，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是一間放被褥的房間，在堆得高高的被褥中間，剛好放下了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幾張稿紙，房間沒有窗戶，天花板下吊著一個電燈泡。一個侍女從旁邊經(jīng)過，疑惑地問道：「咦？今天就結(jié)束了嗎？」我終于明白了，原來黑澤明每天晚上都在這里寫劇本。即便換了旅館，他也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旅館的被褥間或空房間里寫作。

從北海道巡回演出回來后，我收到了黑澤明的來信，信中說：

現(xiàn)在已是半夜時分，我正在寫劇本，突然想要小便。到樓下上廁所，我又嫌麻煩，于是我就打開窗往樓下撒了起來?！概距昱距辍埂蓓斏系囊恢回埍粐樑芰?。我撒尿的時間太長了，說不定住在樓下的人家還以為是下雨了……

看完信后，我失望極了。如果這是封情書的話，也太沒情趣了，但我還是很高興能收到他的來信，盡管如此，我還是把信撕得粉碎，第二天去制片廠上班的路上，扔進了小河里。因為，隨著我長大成人，養(yǎng)母開始對所有靠近我的人提高了警惕，別人寄給我的私信也要打開檢閱。我去制片廠上班的時候，她會仔細「搜查」我的房間，連廢紙簍里都不放過。我外出時，也是電話不斷，推算我來回的時間，更是向我的隨從初子刨根問底地打聽我在制片廠說了些什么話。

如果沒有制片廠這個地方可以讓我躲避一下的話，養(yǎng)母的干涉可能會讓我窒息得無法動彈，說不定甚至還會迷入歧途。不知不覺，我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想法：如果你這樣對我的話，那我就有辦法對付你，看我怎么做出讓你嚇一跳的事來。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到底有什么辦法。雖說離家出走是最簡單的辦法，但是我從來就不曾有過錢，所以哪也去不了。即便我逃到制片廠，也沒有人會窩藏我，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逮住。

要不就墮落成為一名盤腿而坐、滔滔不絕的不良少女。再要不就生一個孩子，把她嚇壞……現(xiàn)在很流行單親媽媽，但是當(dāng)時可不一樣。為了讓養(yǎng)母覺得「我不再是個小孩子了」，不下決心做出一些諸如此類的事情來的話，養(yǎng)母是不會有所動搖的……

但是，生孩子需要爸爸，必須找個人才能生個孩子……找誰呢？我左思右想，慎重考慮了一個多月，最后也累了，覺得自己愚蠢。生個孩子的確會把養(yǎng)母嚇暈。但是，僅僅只是為了嚇唬嚇唬一個女人而犧牲自己，這太不合算了。不僅不合算，那樣做的話，我們母女倆只會兩敗俱傷。這筆賬，即使是不善于算數(shù)的我也能算得清。

「既然這樣，就必須拼命努力，超越養(yǎng)母的枷鎖。」我雖然是這么想的，但是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努力，總之「制造」一個孩子的念頭是打斷了。這些煩惱都很幼稚，有人說：「找個人傾訴傾訴吧！」但是，我內(nèi)心的疙瘩總也解不開，心情像連綿不停的雨，郁悶難耐。即使是想找一個人傾訴，唯一一個被養(yǎng)母允許結(jié)交的朋友就是鈴木敬子。說是我的朋友，其實她是我的老師，所以我不想在她面前又是哭鼻子，又是發(fā)牢騷。我真是可憐，我愚蠢地自己給自己看手相，竟很一本正經(jīng)地想：「我的命運線要是再往這邊彎一點就好了」。

1941年秋天，我當(dāng)時正拍著《售票員秀子》和《姑娘，你真?zhèn)ゴ?！》兩部影片，一天在制片廠，遇見了好久不見的黑澤明，他對我說：

「我在成城租了一間工作間，就在你家附近，來玩吧！」

《售票員秀子》

我回想起在影片《馬》的拍攝地的旅館小被褥間里，黑澤明寫劇本寫得很晚的情景，心怦怦直跳?！恶R》拍攝結(jié)束后，我去北海道巡回演出，或忙于拍攝即將上映的影片，很少有機會見到黑澤明。但是，只要見了面，我們就會在食堂喝喝茶，或午休時在制片廠里面的皇家樹林里散散步。那短短的約會，讓我心情激動。

「我一定會去你的工作室玩的。」我答應(yīng)了他的邀請。

兩三天后的一個傍晚，吃完晚飯后，養(yǎng)母照例又約上一群人來打麻將，我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想看看書，但是麻將聲加上人的說話聲太過喧嘩，我怎么也看不下去。于是，我放下書，瞞著養(yǎng)母，跑出了家門，成城天色漸暗，我一路小跑。

黑澤明的家離我家只有三個街區(qū)，我敲了敲玄關(guān)的窗戶，向管理員問到了黑澤明的房間號，在二樓樓梯的盡頭處，就是他的房間。我敲響他家的門，他問道：「哪位？」門開了，穿著和服的黑澤明一臉微笑，他輕輕舉起右手，以示失敬。我偷偷看了看房間，一間約10平米左右的房間里堆滿了書，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靠墻擺放著一張常年不整理的床，電燈下方的桌子上堆滿了稿紙。

「我來玩了?！?/p>

「歡迎歡迎，請進！」

突然，我心里非常難過，眼淚奪眶而出。我沒帶手帕，慌忙用手背擦去眼淚。不是因為見到黑澤明喜極而泣，而是因為我背著養(yǎng)母逃了出來，感到很解氣。門關(guān)上了，他舉起長長的手搭在呆站著的我的肩上，我們面對面坐了下來。就在這時，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了。怒目相向、氣喘吁吁的養(yǎng)母和公寓管理人出現(xiàn)在門口。母親惡狠狠地盯著我和黑澤明，氣得全身顫抖，突然她發(fā)瘋般地大叫，轉(zhuǎn)而又大笑，她的歇斯底里引得走廊里的人家紛紛打開房門，探出頭來張望，大家跑來圍觀，接著養(yǎng)母昏了過去，我還沒有做生個孩子這種出格的事就已經(jīng)讓她嚇昏過去了。

接下來的一星期，我被關(guān)在家里的二樓房間里，除了上廁所，其他一切都不允許做，連樓下都不能去。制片廠的工作還沒做完，也不知怎樣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全然不知。我和養(yǎng)母都一言不發(fā)，吃飯如同嚼沙子，寡淡無味，我整天坐在二樓的檐廊，仰望天空。被軟禁一周后，我來到制片廠上班，迫不及待地終于等到午休時間，我沖出攝影棚，撥開人群尋找黑澤明，因為只要問問他是怎么回事就一切真相大白了。他獨自一人站在食堂前的草坪上，我跑了過去，叫道：「黑澤君！」他看了看我，臉上沒有了往常熟悉的笑容，幾乎面無表情，一臉無所適從，我等著他開口說話，三秒……四秒……他還是沒有開口說話，突然他轉(zhuǎn)過身去，快步離開了。

我呆住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想去追他。我還沒有成熟到去追上他，摟住他，問他理由，也許只是一時意氣用事：「既然他要這樣做，那就這樣好了！」那時我只是個十七歲的爭強好勝的少女，在那之后，我和黑澤明就斷絕了來往。

十六七歲時的高峰秀子

難道這就是我的青春嗎？難道那天黃昏，我一路小跑來到黑澤明的住處時的心情就是「戀慕之情」嗎？我的戀慕之情僅僅只維持了15分鐘，就宣告了結(jié)束。

之后，我聽山本嘉次郎說，在我被軟禁的第二天早上，報紙上就出現(xiàn)了「黑澤明與高峰秀子訂婚」的報道。養(yǎng)母、山本嘉次郎和當(dāng)時東寶的專務(wù)森巖雄三人都非常吃驚。對于我的養(yǎng)母來說，這意味著失去了我這顆掌上明珠，對她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對于三本嘉次郎來說，黑澤明是他的愛徒，也是個晴天霹靂。對于森巖雄來說，東寶寄予了厚望，精心培育的未來導(dǎo)演和女明星，竟然鬧出了緋聞。對于這件事，他們都不可能袖手旁觀。據(jù)說，他們?nèi)艘恢律塘繘Q定：必須馬上解決這件事。山本嘉次郎說：

「兩人結(jié)婚還太早了吧，尤其是秀子。」山本嘉次郎的這一句話讓我終于明白了我為什么會被軟禁一周，原來是因為這個，所以「黑澤明才會一臉無所適從的表情」……

一星期來，我只是從二樓的窗戶呆望著天空，黑澤明面臨的肯定更多吧。他所面臨的狀況關(guān)系到他的一生，可一切都是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他一定很難做出一個決斷。首先，事實上我倆從未談過要結(jié)婚，連想都沒有想過要訂婚。在他們商議做出決斷時，黑澤明應(yīng)該也在場吧。那時，也許有誰說了傷害他純潔內(nèi)心的話，也肯定有人說了讓他不堪入耳的話，這樣的話，他為何不跟我解釋呢？難道是這個脾氣暴躁的男人的高傲不允許他這么做嗎？哪怕只是一句解釋而已……就這樣，我胡思亂想，心存各種疑惑。

公司說服了黑澤明，把我們兩人「拆散」了，但是我的內(nèi)心并沒有那么輕而易舉地死心。不過，奇怪的是，我并不想再和黑澤明接近。我生平第一次看見男人沒有掩飾的本來面目，黑澤明的表情就像能樂面具一樣冷酷無情，讓我害怕。我想：

「有一天，他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導(dǎo)演，我就在遠處默默地守候吧，我也會成為一名真正的演員。如果他認為我間接地傷害了他的高傲的話，那么我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任何時候都能站在他面前的演員?！惯@就像新派劇《瀧白絲》和《婦系圖》中女主人公的豪邁悲壯的臺詞般，也讓人難為情。這是當(dāng)年只有十七歲的我的所思所想，也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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