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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我們和表妹家以及好朋友家，一共是三家九口，一起去參觀西安碑林。 碑林是個文化遺產(chǎn)高度集中的地方，多寶塔碑隔壁是玄秘塔碑；圣教序碑后排是智永真草千字文碑……打個不很恰當?shù)谋确剑秃孟褚粋€名人村，各位大腕全在這兒住著，拜訪完了顏真卿，立馬就見到柳公權(quán)；唐三藏在跟你打招呼；唐明皇在沖你微笑；還有王羲之、宋徽宗……在這些名家巨作跟前，康熙御筆都只能委屈一下呆在室外。 大家都很激動，覺得必須不虛此行，一定要好好了解這些文物的故事，于是決定請一位講解員。 這位講解員的講解雖然熟練而精彩，可是卻令我一次次地感到困惑。下面就把我的困惑點提出來探討一下，為了方便，就稱呼其為“A老師”吧。 1 西安碑林是國家重點保護文物第一號？ A老師說，西安碑林是中華文化的原點，無比重要，因此被列為國家第一批重點保護文物的第1號。但仔細看一下碑林的碑記就會知道，它其實是總第125號，只是在“石刻及其它分類”中是第1號。 當然，不管幾號，都不妨礙西安碑林在文化歷史上的重要地位。 2 “碑”字頭上寫一撇的人都是不配參加科舉的窮人？ 林則徐題“碑林”的“碑”字，頭上缺一撇；碑林中的許多“碑”字，頭上都缺一撇。A老師說，這是當年周武王滅商后，分封諸侯，姜子牙被封到齊地，有大塊良田，就立了塊石頭來劃分田界，這石頭就被叫作“碑”，因為和田地有關(guān)，所以上面是個“田”字。后世的科舉考試，凡是家中無田的人都不許參加，而考官怎么來區(qū)分考生家里有田無田呢，就看他怎么寫“碑”字，凡是缺撇的人都有田，寫一撇的都無田。 我想，就算有這規(guī)定吧，可是窮人只是缺錢，又不是缺心眼——他們不寫撇就行了啊。姜子牙是以天下為志的人，怎么可能猥猥瑣瑣地去關(guān)心田里立不立石碑?。?/p> 后來，我查了一下為什么“碑”有缺撇的寫法。碑是個形聲字，形旁為“石”，表示它多是石質(zhì)；聲旁為“卑”，表示讀音?！氨啊痹谧钤绲臅r候，上面是“甲”，代表人的頭（頭不是腦殼嘛，所有堅硬的殼都叫“甲”）；下面是一只左手，古代左邊的地位低，所以“卑”就是指地位低的人。這個“甲”的字形，篆體是出頭的，楷體是不出頭的，古代字體沒有統(tǒng)一，寫“碑”字的時候，有的人寫一撇，有的人缺一撇。 碑，一開始也不是用作封地間的界碑。西周時，諸侯封地之間的界線是把土堆成高高的壟（這叫“封”），然后種上樹（這叫“建”，現(xiàn)在還有“建樹”這個詞）。碑最早是扁圓的日晷，后來演變成一根用來觀察日影的柱子，再后來在上面刻符號記事，慢慢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碑。 3 在溥儀指導下打開了石臺孝經(jīng)碑？ 石臺孝經(jīng)碑上刻的自然是《孝經(jīng)》，它由唐玄宗李隆基作序、作注、書寫，由唐肅宗李亨題寫碑額（就是碑的名字），它的樣子也富麗華貴，氣派非凡，碑頂有石刻的三層祥云，祥云之上還塑有一座仙山。A老師說，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代皇帝溥儀告訴文物部門，這座仙山，乃是一個機關(guān)，把它轉(zhuǎn)動一下，碑就會打開，里面還藏著寶物。于是，文物部門就按照溥儀的指導，打開了神秘的石碑，拿出了里面的寶物。大家追問是什么寶物，A老師說，寶物已經(jīng)被陜西歷史博物館取走啦，看不到了。 我陷入了迷惑：這個碑，是唐玄宗立的，如果碑上有機關(guān)，自然也是唐玄宗所造。唐玄宗到溥儀，相隔一千多年、五個歷史時期、好幾家不同姓的皇帝，溥儀怎么會知道這個碑中的秘密呢？難道是皇帝傳皇帝？這也說不通啊，比如明思宗朱由檢壓根沒見過清世祖福臨，就算見到，他也不可能跟對方說：“死對頭你好！西安那個孝經(jīng)碑有機關(guān)，你可別去動它，但是要把這秘密傳給你兒子，別問為什么，這是皇帝之間的傳話游戲。我去煤山上吊了，拜拜?！?/p> 后來百度了一下，確實，石臺孝經(jīng)碑中藏有兩件文物，一是一幅刻印年畫，內(nèi)容是東方朔偷桃獻壽；一是一張釋懷遠集王羲之圣教序碑的拓片。但是，這兩件文物由誰、何時、為什么藏在碑中，都并不知道。 4 沒有開成石經(jīng)，現(xiàn)在我們就不知道各種花鳥蟲魚的名字，也無法命名一種災害性天氣為“霧霾”？ 開成石經(jīng)，是唐文宗李昂下令刊刻在石碑上的儒家經(jīng)典，這相當于國家頒布了標準版本的教科書，然后把它上傳到官網(wǎng)，供大家下載學習。石經(jīng)是當時規(guī)范、普及文化的重要媒體。 A老師帶領(lǐng)大家來到開成石經(jīng)碑前（這些碑一排一排滿滿陳列了整個第一展室，65萬字，真是巨大的工程啊），說，這個石經(jīng)非常重要，為什么呢，因為它是石頭的，石頭不會爛，而竹木會爛，所以，以前的竹木簡都爛得差不多了，唐文宗趕緊把這些經(jīng)典全刻在石頭上。要不然，我們連蜻蜓叫蜻蜓、蜥蜴叫蜥蜴都不知道。A老師邊說邊指給大家看“蜻蜓”“蜥蜴”的字樣。接著，還找到了“霧”“霾”二字，說，如果沒有開成石經(jīng)，科學家都無法把霧霾叫做霧霾。 但是，其實，唐代早已不用竹木簡記事，晉朝以后，我國就開始廣泛地用紙來作為記載媒體；唐中期發(fā)明了雕版印刷術(shù)，各種書的流傳比以前容易了許多，比如《新唐書·藝文志》記載的經(jīng)類（可以理解成經(jīng)典書籍）就有四百多家。開成石經(jīng)的真正作用是規(guī)范了經(jīng)典版本、推動了善本的普及和流傳。它確實非常了不起，是古代的國家重點文化工程，但即便沒有它，經(jīng)典也不是一定失傳。它的功績不需要矯飾與拔高。 順便說一下，A老師沒告訴大家，帶我們看的正好是《爾雅》，它是中國古代的第一部詞典，所以收錄了一大堆動植物名稱，就像《現(xiàn)代漢語詞典》。無論什么詞典，都是先有這個詞，再把它收錄進去的，所以就算詞典沒了，蜻蜓還是叫蜻蜓，蜥蜴還是叫蜥蜴。 5 唐太宗是秘密基督徒？ 接下來看的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這塊碑上記錄的是，唐太宗時代，有個叫阿羅本的西方人來到長安，帶來了基督教的教義（其實只是一個分支）。唐太宗和他交流了一下，覺得這也不錯啊，反正是勸人積善行德，咱們大唐兼容并蓄，什么口味的思想文化都能嘗試一下，就幫他造了座大秦寺（相當于教堂），準許他傳教，還在這個大秦寺里畫了自己的像。武周之后的玄宗、肅宗、代宗、德宗，都對景教十分友好，推動了這個教派在中國的發(fā)展。 A老師說，阿羅本一到長安，就先收了唐太宗當教徒。唐太宗不好意思讓大家知道他信了洋教，怎么辦呢？就把古羅馬起個名字叫“大秦”，把基督教也改稱為“景教”，這樣他就可以說“我信的是大秦的景教”，聽起來很本土化，不那么刺耳。他把自己的畫像放到教堂里去，也足以說明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 唐太宗是什么人？他是懷柔四海的天可汗，會偷偷摸摸信洋教？這也太駭人聽聞了。我不信。后來仔細閱讀了碑文，果然不是這樣。節(jié)選有關(guān)唐太宗的段落看一下吧：
這段碑文上一個字也沒說唐太宗入教，相反，我們可以看到唐太宗自始至終的態(tài)度都是居高臨下，景教在中國的傳播需要得到他的許可。 皇帝命人在寺壁上畫自己的像，并非表示自己篤信景教，而是為了讓景教信徒也能沐浴到皇帝的光輝，顯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宗教世界也是歸化之地。這個邏輯才符合我國的文化傳統(tǒng)?！熬敖獭币辉~，并非唐太宗發(fā)明，它一開始叫“波斯經(jīng)教”“大秦教”，后來在流傳中演變成了“景教”，“景”是光明的意思。以“大秦”命名古羅馬，更是漢代以來就有，并非唐太宗為了遮羞的發(fā)明。 另外，就這塊碑說點其他的想法。我們看文章，一定要看作者是誰，不能文章里說什么就信什么，作者的立場會直接影響到文章中講的事情的真實度。立這塊碑的人，名叫伊斯，是個波斯來的傳教士。所以碑文中必然有一些美化、夸大的地方。比如阿羅本入長安時，唐太宗連他的教義都沒有聽過，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怎么會派宰相房玄齡用儀仗去迎接呢？很可能是抄的玄奘法師回長安的橋段。 不管怎么樣吧，唐太宗絕對不是秘密基督徒啦。 我不是個一根筋的人，如果是去別的風景名勝游覽，不會在乎講解員、導游說的是不是真的，什么這塊石頭像豬八戒背媳婦，那塊石頭像張果老倒騎驢，沒關(guān)系，反正出去玩就是圖一樂，開心就好。 可是，西安碑林不是一般風景名勝，而是聚集著我國最重要碑刻文物的博物館，每一塊碑都凝聚著鮮活的歷史、深厚的文化、精妙的藝術(shù)。講解員既便講不透，也不能信口開河、傳播謬誤啊。 A老師講解的時候，我心中漸漸涌起疑云，可是并沒有當面反詰。一是礙于面子，二是自己所學也淺陋，當場只能發(fā)現(xiàn)問題，而無法在大腦內(nèi)存中找到證據(jù)，回來后才一一搜索到答案。 寫這篇文章，并不是為了批評某一個講解員，本文沒有提到關(guān)于其個人的任何信息；更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淵博，本文所引資料，在網(wǎng)上就能查到，沒有任何高深之處。我只是替西安碑林博物館可惜。 博物館是征集、典藏、陳列和研究代表自然和人類文化遺產(chǎn)的實物的場所，近年來更成為重要的教育基地。像西安碑林這樣級別的博物館，更應該具備與之相稱的普及、教學能力，否則有多少人會入寶山而空手回，甚至把我們的歷史庸俗化、低矮化，什么姜子牙求田問舍、唐太宗偷信基督，真是無語至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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