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納穆諾在國內算是一個小眾的思想家,甚至他為人所認識,也大多依靠其文學作品,比起他的哲學著作,他在文學上的才華更廣為認可。然而,仔細研讀他的書,我們可以從中觸摸到他的野心,他的小說絕不是依靠浪漫華麗的辭藻和豐富獵奇的情節(jié)來吸引讀者,或者僅僅試圖完成自身對于寫作技藝的嘗試與精進——前者是三流寫手的境界,后者,這也許是一個獻身于文學和藝術的人格的最終目的,但對于一個渴求生命本質的靈魂而言,還遠遠不夠。 《生命的悲劇意識》是烏納穆諾一生中最完整的哲學論著——謝天謝地,比起在《迷霧》和《殉道者圣曼努埃爾·布埃諾》等文學作品中尋章覓句搜羅那些分散和靈光一閃的思想片段,一本專門的思想論著就像一扇虛掩的門,無需在修辭和隱喻的迷宮中兜兜轉轉,隨時可以推門而入。而對于烏納穆諾而言,這條征途的第一步,便是人,實實在在的人。由此出發(fā),他的所有的哲學都有了一個起點。 在《生命的悲劇意識》伊始,烏納穆諾就開門見山干脆地說道:“所謂人,就是要吃飯,要喝水,要玩耍,要睡覺,要思想,要愛欲的人;是看得見的人,聽得著的人,就是我們身邊的兄弟,真實存在的兄弟。”這樣的人,他稱之為“骨肉之人”,何為骨肉之人?就是真實的人,是感性的人,是沒有被理念抽象化和概念化對待的人。 西方哲學從亞里士多德開始,就有理性主義的傳統(tǒng),理性離不開定義,在亞氏的哲學中,“人”被定義為理性的動物,政治的動物,這樣的“人”是一種概念,他不會哭也不會笑,即使我們背了一大堆關于“人”是什么的定義,卻對我們身邊真實存在的血肉之人的認識毫無幫助。 正如烏納穆諾對哲學家的淡淡嘲諷:“如果一個哲學家不是一個人,那么他也不會是一個完全的哲學家,充其量只是一個賣弄學問的人;而賣弄學問的人,是人的仿制品?!?/span>如果哲學僅僅意味著智慧,好吧,那就繼續(xù)聽聽這位仁兄怎么說:“僅以智慧思考的人,必然成為定義制造者,他們變成了思想專業(yè)戶。” 毫無疑問,他們都不是真實的人。 什么是真實?打住打住,如此這樣詢問,我們又跌入了定義的泥潭,用烏納穆諾的話來說,“定義不如描述,描述不如覺悟”。對于人的真實性,我們無法用理性來將“真實”這一概念準確無誤的傳達到聽者的耳中,唯有靠感受,體會到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蘊。 烏納穆諾舉了個例子,一個人看見梭倫為死去的孩子哭泣,便說,如果哭泣無濟于事,那么又何必要哭呢?而梭倫卻回答:正是因為無濟于事,我才哭泣。梭倫的回答,便是一個真正的人的回答。與此相比,那些理性的兩足動物并不明白哭泣的意義。 哭泣的人,是真實的人,是有血有肉的人,淚水無法被定義,如果勉強為之,烏納穆諾會說,相比起理性,人更接近一種感覺動物。這樣的人當然是脆弱的、矛盾的、充滿掙扎的,但惟其如此,一切意義就從中流淌出來。 由于人的脆弱,不完滿,感情用事,人的理性和意志就常常處在一種交戰(zhàn)中,由此產生了烏納穆諾獨特的關于悲劇意識的哲學。 他認為,人的最本質的渴望是存在,永恒的存在。然而人的理性卻時時向他展示死亡的虛無。人所以為人,是由于貫穿于整個生命的連續(xù)和統(tǒng)一,這不僅是肉體的和諧運作,更包含了個體所有的境遇:“我”只能成為“我”,因為“我”只能生活在我的境遇中,關于“我”所遭遇的一切,構成“我”的一切,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我”。因此,每一個“我”都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我只能感受這個“我”,我的感受永遠從這個連續(xù)和統(tǒng)一的“我”自身出發(fā),他大聲地吶喊:“我就是我的宇宙中心,也是整個宇宙的中心”。沒有什么比“我”更重要了,可又是什么使得我感受到那個“我”的存在呢? 是意識。他在《生命的悲劇意識》中動情地指出:世界之所以被創(chuàng)造,就是為了意識,為了每一個意識。這個論調很容易讓我們將他與貝克萊的“存在即是被感知”觀念聯(lián)系起來。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兩者的確有相似之處。連烏納穆諾自己也無法否認這一點。但需要指出的是,烏納穆諾的哲學從來也不是一種知識論,“世界為了意識而存在”,這不是一個需要用科學,用邏輯去進行判斷求真的論題,而是屬于意志的問題。正如他所言:凡是屬于生命的東西都是反理性的,同樣,凡是屬于理性的事物都是反生命的。這就是生命的悲劇意識的基礎。 人要存在,永遠的存在,這不是一個理性的推導,而是生命的渴望。在這種渴望中才催生出了信仰。信仰上帝,不是因為它存在,而是因為人希望上帝存在。換而言之,人對神的信仰是從人的意識中萌發(fā)出來的。在烏納穆諾的哲學中,上帝不是一個先于人的超驗的事物,而是由人一步步塑造而成的。人對上帝的渴望源于對虛無的恐懼。理智向人展示一切存在的事物最終都會成為過眼云煙,會走向枯朽死亡,意識卻拒絕接受,渴望不朽。就在理性與意識的這種斗爭的夾縫中,上帝由此而生。 因此,對烏納穆諾而言,生命永遠處在矛盾與爭斗中。理性的終極便是自殺,但生命卻要存在,它渴望著靈魂不朽。理性和生命的這種永恒的矛盾使人永遠處在痛苦的旋渦中。然而恰恰如此,人們才能夠彼此相愛。
如果我們飽受一樣的痛苦,每個意識都在與理性的爭斗糾纏中苦痛不堪,那么痛苦就將成為彼此的橋梁,將自我的悲憫推及到他者身上,我們也就看到對方與自己一樣,深受其苦。甚至整個宇宙,因為他能被我所意識到,因此,他在我的意識中也是人格化的,我們也就能感受到整個宇宙的恐懼——有一天,它也會毀滅。我的意識渴望永遠存在下去,因此凡是進入我意識中的萬物莫不如此,我的恐懼,對于虛無的恐懼,死亡的恐懼,不存在的恐懼,難道整個宇宙不也在經歷這種擔憂與憂愁嗎? 佛教說“眾生皆苦”,可不如此!渴望不朽的信念與終歸要化為塵土的恐懼彼此糾纏的痛苦是一張深沉的大網,將生命緊緊相連,這張網如此之大,將整個宇宙都緊緊囊括其中?!懊裎嵬?,物吾與也”,這種深刻的悲劇意識將萬物連為一體,對自我的悲憫同時也是對宇宙的憐憫。宇宙便是人格化的“我”。 黑塞在小說《德米安》中寫道:“你必須為你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位把魔鬼也包含在內的上帝來,而在這一位新的上帝的面前,當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你用不著把眼睛閉上。”這句話簡直就像為烏納穆諾的哲學作了注腳,在《德米安》中,光明與陰暗的兩個世界在主人公的心靈中合二為一,神不是純粹先驗的善,而是心靈的自我創(chuàng)造。烏納穆諾在《生命的悲劇意識》第八章“從上帝到上帝”中便說道:“上帝是:我的‘我’的無限反映,更確切地說,無限的上帝在‘我’(也是群體)身上的反映?!?/span>在隨后的幾章中他又說道:“我們必須把每一件事物精神化。并且為了完成這一份工作,我們必須把我們的精神分散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而我們的精神散布得越廣,其內涵也就越豐富。”世界是意識的人格化,唯有如此,彼此的相通才成為可能。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烏納穆諾的哲學,不是一種書齋式的安靜沉思的哲學,而是關于生命,意志,心靈,矛盾的哲學,俄羅斯哲學家別爾嘉耶夫曾說過,他永遠也不是那種有完整體系的哲學家。烏納穆諾聽了一定會非常贊同,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言:只有轉向哲學家對世界的最初感受,轉向他對世界的原初認識,才能解釋其業(yè)已形成的世界觀的內在動因。從這點上看,烏納穆諾也是如此?!渡谋瘎∫庾R》不是體系化的規(guī)整哲學論著,而是激情昂揚、充滿詩意的哲學散文,莊子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 和以天倪”。在《生命的悲劇意識》中,找不到烏納穆諾對于人,對于生命,對于意識的定義,因為,正如他所說,生命無法加以公式化,它要永遠存在下去!真實的人和生命無法被理性的語言所束縛,它們是說不盡的。 2019年6月,上海人民出版社重版了由段繼承翻譯的《生命的悲劇意識》一書,對于烏納穆諾的愛好者和研究者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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