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平:可可西里守望者 電影《可可西里》中有這樣一句臺詞:在可可西里,你踩下的每一個腳印,都有可能是地球誕生以來人類留下的第一個腳印。35年來,中國科學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簡稱西北高原所)蘇建平研究員在可可西里不知留下了多少個腳印。每年夏秋時節(jié),蘇建平都會在可可西里科考,然而從今以后,可可西里再也不會有蘇建平的腳印了。 用一生親近大自然 2018年是蘇建平在青海工作的第35個年頭,如今他必須在這片他深愛的高原上長眠了。 1983年,年僅19歲的蘇建平從蘭州大學生物系畢業(yè),當時,他的父母希望他回四川工作,可他卻自覺請愿來偏遠的青海工作,他跟父母說,“國家要開發(fā)西北,青海更需要做科研的人”。于是,他成為青海畜牧獸醫(yī)學院的一名老師,兩年后調(diào)到西北高原所,在海北高寒草甸生態(tài)系統(tǒng)開放實驗站研究鼠類生態(tài)。 在那個還沒有倡導“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像對待生命一樣對待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年代,蘇建平把生態(tài)環(huán)境看得比自己的眼睛和生命更重,他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高原草原生態(tài)事業(yè)。在他看來,生物多樣性,除了具有科研價值,還具有美學、文化、社會等多方面的價值。因而,不僅要保護物種本身,還要保護物種的棲息地,進而保護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青藏高原是中國生態(tài)安全的戰(zhàn)略屏障,一定要為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做些事情。 蘇建平要做的事情,就是走進青藏高原,一步一個腳印,全面系統(tǒng)了解青藏高原的生態(tài)資源。他經(jīng)常對學生說,“搞生態(tài)研究的人,必須用一生親近大自然”。這是蘇建平對學生的要求,也是他對自己的定位。 35年來,蘇建平很大一部分時間是在野外度過的,他先后30多次進入可可西里、羌塘和阿爾金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考察藏羚羊及其他瀕危動物的生存狀況,他的腳印幾乎踏遍了可可西里的每一個角落。 一定要破譯藏羚羊遷徙之謎 可可西里平均海拔4700米,藏語意為“美麗的青山,美麗的少女”,因高寒缺氧,自然條件惡劣,被稱為“生命禁區(qū)”。但是,這片禁區(qū)卻是藏羚羊的“天堂”。它們?nèi)绺咴`一般,被譽為“可可西里的驕傲”。 上世紀80年代,藏羚羊遭遇生存危機。因為有人用藏羚羊絨制作沙圖什,導致藏羚羊慘遭大面積地惡意捕獵,每年有近2萬只藏羚羊被瘋狂盜殺。沙圖什在波斯語中意為“羊絨之王”。用藏羚羊絨織成的沙圖什披肩,十分輕巧,可以穿過戒指,所以又被稱為“指環(huán)披肩”。當時,市場上的一條沙圖什標價為1.5萬—4萬美元,而它的代價卻是5只藏羚羊的生命。 蘇建平就在那個時候開始關注藏羚羊。他總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為藏羚羊做點什么。于是,他來到可可西里,尋覓藏羚羊的足跡,結識索南達杰保護站的兄弟……他把目標鎖定在“藏羚羊遷徙之謎”這個世界難題上。 “一定要破譯藏羚羊遷徙之謎?!睅е闷媾c責任,蘇建平幾乎跑遍了整個青藏高原。 “提起工作就興奮,為了科研不要命?!边@是張同作和蘇建平共事以來,對他“又愛又恨”的地方。每次科考,大家都覺得可以“到此為止”了,蘇建平卻總是提出“再往前看一看”。有時候為了“多看一點”,他能在無人區(qū)徒步十幾公里。張同作記得,蘇建平最長的一次野外科考有50多天,回來后整個人變了個樣,但一說起新的科考發(fā)現(xiàn),興奮得又像個孩子。 “別說冬天了,(可可西里)七八月的時候,早晨起來眉毛都能結冰?!碧K建平的同學、同事邊疆暉說,蘇建平一年四季都去可可西里,在平均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他比年輕人走得還快,甚至“上躥下跳”“他是真的熱愛這個地方,熱愛這份工作”。 蘇建平從藏羚羊的基礎數(shù)據(jù)做起,種群分布、遷徙路線、糞便資料…… 功夫不負有心人。2005年11月11日,以藏羚羊為原型的福娃“迎迎”成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吉祥物之一?!疤K老師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張同作說,藏羚羊奧運申吉成功,蘇建平的科考數(shù)據(jù)起到了很好的支撐作用。 “一定能破譯藏羚羊遷徙之謎”,蘇建平信心滿滿。經(jīng)過三十幾年的科考積累,他掌握了最權威、最系統(tǒng)的藏羚羊遷徙資料。有關藏羚羊遷徙之謎,他有自己完全不同的論斷:可能源自一種“種群集體記憶”。 大約4000—8500年前,青藏高原處于暖濕期,森林、灌木在可可西里大范圍延伸。由于藏羚羊偏好棲息于開闊草地,其種群開始向較寒冷的北方遷徙。到了冬天,隨著北方被大面積積雪覆蓋,可可西里及更南地區(qū)的樹葉開始脫落,藏羚羊又南遷覓食。這樣年復一年、代代相傳的季節(jié)性遷徙就成為藏羚羊種群的集體記憶,并至今仍影響著它們的行為。 這一論斷很有新意,也極具挑戰(zhàn)性。但是,提出這一構想的蘇建平卻走了?!八吡?,也可能帶走了謎底?!边吔畷熗锵У卣f。 研究藏羚羊是我們的使命 蘇建平的學生陳家瑞講了一段插曲。2015年7月,陳家瑞跟隨蘇建平到卓乃湖采樣。就是這次驚險經(jīng)歷,讓她更加堅定要跟著蘇建平一起破譯藏羚羊遷徙之謎。 “夜里十一點半左右,我在這邊帳篷里聽見一聲響?!彼杏X不對勁兒,慌忙大聲將大家喊起來。這時,她看見一頭大棕熊沖進對面蘇建平的帳篷。等她跑過去,發(fā)現(xiàn)和蘇建平同在一個帳篷的考察隊友被棕熊咬傷了,“腳踝流了很多血”。因為他們身處可可西里無人區(qū)的腹地,晚上不敢連夜趕路。陳家瑞只好臨時客串醫(yī)務人員,一整晚給傷者止血。蘇建平就在旁邊守著,也一夜沒睡。 時間就是生命。凌晨5點,天還沒亮,他們就趕忙往外沖。本來,他們考察隊共有三輛車,但中途壞了一輛,只好“兵分兩路”:陳家瑞照顧著傷員在前車上,蘇建平和其他人擠在后車上。走了不久,蘇建平那輛車也陷在了泥潭里。為了確保傷員安全,蘇建平命令陳家瑞帶著傷員先走。他陪著其他人在原地等待救援。然而,慌亂中,他們都忘了一件事——考察隊所有的食物補給都在陳家瑞的車上。 “沒有食物,也沒有水。他們后來都準備抓老鼠吃。”陳家瑞說,她和傷員走后,蘇建平帶著隊友徒步走了三天三夜,才等到接應的車。蘇建平事后跟她講這段“歷險記”——他們在離青藏公路還有三十公里的地方,看著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卻一點力氣也沒有,怎么都過不去。最后完全絕望,幸虧保護站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救了他們一命。 那次經(jīng)歷,徹底改變了陳家瑞——有那么多和蘇建平老師一樣的人把生命奉獻給可可西里和藏羚羊,我們?yōu)槭裁床荒芙酉虑拜叺臉專?/span> 蘇建平經(jīng)常跟學生說,“藏羚羊是我們這里的特有物種,我們不做就沒有人做,研究藏羚羊是我們的使命”。他不僅這么說,更是這么做的。他對藏羚羊研究一直都親力親為,每次科考都親自帶隊,“他知道這個工作有多重要,所以絕不允許出一點兒差錯”。 為了研究藏羚羊,蘇建平不斷挑戰(zhàn)自己?!八茔@了”,邊疆暉對蘇建平的勤奮好學贊不絕口。“俗話說,三十不學藝。他都四十多歲了,還敢從宏觀生態(tài)學轉(zhuǎn)向分子生物學?!边@兩年,蘇建平還自學遙感技術、圖像分析、軟件開發(fā)。他曾試圖開發(fā)一種軟件,用于探究藏羚羊的年齡階段和種群穩(wěn)定性。最近,他又研究一種“可視化識別系統(tǒng)”,能通過數(shù)字視頻及時了解藏羚羊的遷徙狀態(tài)和生存狀況。 2017年7月7日,第41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在波蘭克拉科夫舉行。中國青海省可可西里獲批列入世界自然遺產(chǎn)名錄。在申遺成功背后,蘇建平負責完成的《可可西里地區(qū)生物資源考察報告》立下了汗馬功勞。這份歷時2年多完成的報告,以西北高原所近50年的研究基礎為依托,全面、系統(tǒng)盤點了可可西里地區(qū)的生物資源系統(tǒng)。這份扎實、詳盡的報告,成為打動各位專家的關鍵所在。 今年6月,為表彰蘇建平在申遺中的卓越貢獻,青海省委省政府專門授予他“青??煽晌骼锷陥笞匀贿z產(chǎn)先進個人”榮譽稱號。然而,在頒獎那天,蘇建平卻正在北京接受手術治療?!笆俏姨嫠I的獎,到現(xiàn)在,獎杯還在我這里,可是蘇老師卻再也見不到了?!睆埻魍葱牡卣f。 他是一個純粹的人 “建平是一個單純的人”,2002年,邊疆暉與蘇建平一起去可可西里,途中遇到幾個地痞索要“過路費”。邊疆暉勸蘇建平趕緊給錢走人。蘇建平卻下車,很認真地與那些人講道理,講學術,講藏羚羊,講保護藏羚羊和可可西里的重要性……他總認為青藏高原上的每一個人都和他有著同樣的情感,把自己作為青藏高原的一分子。 “蘇老師是一個特別能吃苦的人?!币驗闊o法確定藏羚羊的具體位置,他們在野外采樣只能不斷走,不斷找,有時一天要走十多公里。有一次在卓乃湖,蘇建平憑借多年經(jīng)驗,判定在兩個不同的方向會有藏羚羊的糞便,便讓陳家瑞去比較近的地方,而自己選擇去更遠的方向。陳家瑞采完樣去找蘇建平,發(fā)現(xiàn)他已跑到至少40分鐘路程外的另一個地方了?!八淖彀彤敃r都裂開了,還一直在喘粗氣”,但是蘇建平并沒有停下來休息。他說這次機會太難得了,不敢停歇。 “老蘇是一個能和巡山隊員稱兄道弟的人”。在可可西里,蘇建平是與巡山隊員有著過命之交的好朋友。在巡山隊員眼里,蘇建平并不像一個科學家,更像是一個只會撿羊糞蛋的普通人。申遺前,一位巡山隊員與蘇建平文縐縐地打招呼“老蘇別來無恙”,他隨和地回應說“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在可可西里申遺專家論證會上,作為首席專家,他是唯一一個替基層一線巡山弟兄“說話”的專家。這讓兄弟們在心底里感激他。 “他是一個有著鋼鐵意志的人?!碧K建平應該很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是為了盡快破解藏羚羊遷徙之謎,僅2017年一年,就跑了六趟可可西里。在邊疆暉眼里,他幾乎是“拼了老命”,甚至在生病做手術之前,還在病房里研究資料。張同作也記得蘇建平最后一次來所里作報告。那次剛好是他第一次手術后不久,蘇建平在所里待了一下午。結束的時候,他已不能起身。就那樣,他硬是不讓人扶,自己慢慢站起來了,一瘸一拐走出辦公室…… 時空交錯,這個與青藏高原同樣純粹的人,突然就定格在那里,成為青藏高原上空最耀眼的一座燈塔。 在西北高原所隨處可見這樣一段話:“忍處惡劣的條件,啃食低矮的青草,提供濃郁的乳汁,充當高原的船舶。不畏艱苦,忍辱負重。不計報酬,但求貢獻。這種牦牛精神正是我們科技工作者的追求?!边@是老所長夏武平先生提煉的西北高原所的精神文化內(nèi)核。夏武平先生從1966年就扎根在青藏高原,是老一代西北高原所人的杰出代表。在他們那一代人眼里,以高原為家,與草原為伴,與羊群為伍,踏實做人,認真做事,是最基本的科研品格。而牦牛,既是他們研究的對象,更是他們學習的榜樣——吃的是草,擠的是奶。作為可可西里的守望者,蘇建平不僅將青春留在了青藏高原,更用生命譜寫了一曲可可西里的贊歌。他用最純粹的自己演繹了最樸實的“牦牛精神”。(趙玉琴 劉曉程 張庚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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