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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是貞元二十年了吧？ 陸鴻漸這幾天老在半夢半醒迷迷糊糊的時候，看見皎然和顏清臣等好友在他的榻前站著。 他想和他們說說話，嘴巴卻像被縫住了一樣怎么都張不開。 這會兒他又感覺自己的眼皮子變沉了。 “杼山......”陸鴻漸念了一句。 恍惚之中，他聽見好像有人唱起了他作的那首《六羨歌》： “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陸鴻漸禁不住笑了，剎那之間，所有的往事，全都涌了上來。  01 陸鴻漸是個丑孩子，還有口吃，這是他那不知姓名的父母留給他的東西，沒得選。 要不是被智積禪師撿到，收養(yǎng)在龍蓋寺里頭，他活不過三歲。 陸鴻漸的名字是卜卦得來的，至于名羽字鴻漸，還是名鴻漸字羽，他自己倒是覺得無關(guān)緊要。 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缎绿茣?陸羽傳》 陸鴻漸稱智積禪師為積公。 積公對陸鴻漸有救命之恩，還有養(yǎng)育之恩。陸鴻漸打小在寺院里頭識字，九歲學(xué)習(xí)寫文章。因為積公非常喜歡喝茶，陸鴻漸還學(xué)了些茶藝。 十二歲那年，陸鴻漸逃出了龍蓋寺。 因為積公要他看佛經(jīng)，陸鴻漸偏偏喜歡儒學(xué)。 雖然口吃，但陸鴻漸小小年紀(jì)就好辯，他對積公說道：“我沒兄弟，也沒孩子，要是出家做了和尚，那不是不孝嗎？” 陸鴻漸小心翼翼地詢問積公他能不能學(xué)習(xí)孔子的文章，積公卻答道：“好一個孝子！你是不知道，佛道的學(xué)問大著呢！” “終鮮兄弟，無復(fù)后嗣，染衣削發(fā)，號為釋氏，使儒者聞之，得稱為孝乎？羽將校孔氏之文可乎？” “善哉！子為孝，殊不知西方之道，其名大矣?！薄蛾懳膶W(xué)自傳》 陸鴻漸不愛看佛經(jīng)，更沒想過要做和尚。 積公惱了，他非要陸鴻漸棄儒從佛。 從那以后，陸鴻漸就被罰去做勞役了，后來還被積公的徒弟看管在寺院里。陸鴻漸不屈服，就算牛背當(dāng)紙也要多識一點兒字。積公的徒弟拿鞭子打他，有一次鞭子都打斷了。 積公倔強，陸鴻漸比積公還倔強。他想了想，還是走為上策。 離開了龍蓋寺，陸鴻漸為了生計做演員去了。 他那丑模樣，好像天生就是為演丑角而生的。 平常沒事的時候，陸鴻漸還會寫寫笑話書。 沒過多久，積公來找陸鴻漸了。他看到陸鴻漸一副笑嘻嘻的樣子，算是死了心了，嘆著氣說道：“可惜啊可惜，你這孩子還是喪失了佛道……” “念爾道喪，惜哉！吾本師有言：‘我弟子十二時中，許一時外學(xué)，令降伏外道也?！?/strong>我門人眾多，今從爾所欲，可捐樂工書?！?——《陸文學(xué)自傳》 積公走了，他讓陸鴻漸順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去。 陸鴻漸自由了，不久后他還成了演員們的老師。 而陸鴻漸沒做成和尚，也沒有一直做演員——他成了個隱士。  02 陸鴻漸的隱居生活是從上元初年開始的，那一年他才二十七歲。 他從小就是個處事喜歡自己做主的人，但這一次算是被迫做了決定。 那時候正值安史之亂，陸鴻漸渡過長江，到了茶鄉(xiāng)湖州，就安頓了下來。 住的是苕溪邊上自己蓋的茅草屋，來往的都是和尚還有跟他一樣的隱士。 大家談天飲酒，其樂融融。 一個人的時候，陸鴻漸不是閉門讀書，就是乘著小船到山寺之間轉(zhuǎn)悠，隨身只帶幾件衣物，紗巾，藤鞋，短布衣，還有短褲。 陸鴻漸常常一個人在山野里散步，有時候誦經(jīng)，有時候吟詩，用手杖敲敲竹林，撥弄撥弄溪水。等到天黑的時候，他再哭著走回茅草屋。 楚地的人看到陸鴻漸這副樣子，就叫他“現(xiàn)代版的楚狂接輿”。 只是外面的人可能不知道，有時候一個人有多狂放不羈，內(nèi)心也許就有多苦悶。 陸鴻漸是把喜怒哀樂寫在臉上的那種人，還被人懷疑是性情多怒。 他自己是個身世飄零的人，十幾歲的時候在外闖蕩也見過世道險惡，就是這動蕩不安的國家讓他有點悲天憫人。 其實陸鴻漸都明白，人只要在這世上，就沒有不苦。 與其時常需要朋友規(guī)勸才能豁然開朗，不如自己試著把一切看淡。 欲悲天失綱，胡塵蔽上蒼。 欲悲地失常，烽煙縱虎狼。 欲悲民失所，被驅(qū)若犬羊。 悲盈五湖山失色，夢魂和淚繞西江。 ——陸羽《四悲詩》  03 回過頭來看，陸鴻漸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生遇到的大多是貴人，而且貴人還很多。 皇甫茂正和皇甫孝常兄弟，歸隱田園的張子同，詩人孟東野…… 陸鴻漸廣交天下朋友，但絕對不結(jié)交不是同道的那些人。 二十九歲那年陸鴻漸給自己寫過一篇自傳，說是如果跟朋友約好了，就一定會赴約。 及與人為信，雖冰雪千里，虎狼當(dāng)?shù)?，不愆也?！蛾懳膶W(xué)自傳》 這不是他自夸，和朋友交往，一定是真心以待，這是陸鴻漸的原則。 有時候陸鴻漸也會想，如果十三歲那年沒在滄浪水邊的宴會上遇到李齊物，李齊物沒有舉薦他到鄒夫子那里去學(xué)習(xí)，他也碰不到崔國輔，和崔國輔同游三年……那他的命運就變了吧？ 陸鴻漸這一輩子，交朋友的標(biāo)準(zhǔn)就兩個：一個是茶，一個是詩。 陸鴻漸最好的朋友叫皎然，他是妙喜寺的住持。 皎然比陸鴻漸年紀(jì)大，對茶道很有研究，對陸鴻漸來說既是老師，也是摯友。 妙喜寺建在杼山上，寺后身就是茶場。陸鴻漸和皎然常常一起論茶，從鑒茶到喝茶，兩個人志趣相投。 跟大家同聚時，皎然常說：“以茶代酒。” 陸鴻漸便笑著附和：“是，以茶代酒?！?/p> 只將陶與謝，終日可忘情。 不欲多相識，逢人懶道名。 ——皎然《贈韋早陸羽》 和顏清臣認(rèn)識，是皎然引薦的。 這位書法家也是精通茶藝的人，陸鴻漸覺得相見恨晚。 從此陸鴻漸就又多了一位忘年交。 陸鴻漸經(jīng)常跟皎然還有顏清臣一起喝喝茶，作作詩，顏清臣還為他在杼山建造了三葵亭。 在杼山的日子是逍遙自在的，有兩位好朋友陪著，又有其他那么多茶客，文友，陸鴻漸覺得這樣的人生才算有樂趣。 杼山多幽絕，勝事盈跬步。前者雖登攀，淹留恨晨暮。 及茲紆勝引，曾是美無度。欻構(gòu)三癸亭，實為陸生故。 高賢能創(chuàng)物，疏鑿皆有趣。不越方丈間，居然云霄遇。 巍峨倚修岫，曠望臨古渡。左右苔石攢，低昂桂枝蠹。 山僧狎猿狖，巢鳥來枳椇。俯視何楷臺，傍瞻戴颙路。 遲回未能下，夕照明村樹。 ——顏真卿《題杼山癸亭得暮字》 陸鴻漸和皎然還有一個共同的詩友——李季蘭。 建中元年的時候，陸鴻漸聽說李季蘭生病了，就趕去探望。 李季蘭算是陸鴻漸的紅顏知己，他這么多年也就和這一個異性有些交集。 李季蘭是個女道士，她放達(dá)任性，和普通百姓家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樣。 她身邊風(fēng)姿俊逸的男人不少，才華橫溢的男人也不缺。但是平時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沒一個來探病的。陸鴻漸從來沒想過什么錦上添花，能雪中送炭倒是再好不過。 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以后能落一個“意甚想得”，其實已經(jīng)夠了。 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 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 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李冶《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  04 陸鴻漸這一生，注定是與茶有緣。他這一生摯愛，恐怕也只有茶了。 最初與茶結(jié)緣，就是在龍蓋寺。 那時候僧人們都愛喝茶，后來陸鴻漸遇到的鄒夫子也是愛茶之人。 陸鴻漸早就記不起來自己是什么時候愛上茶的。 其實自從二十一歲那年拜別崔國輔以后，陸鴻漸就沒有停止過游歷天下的腳步。 品泉，問茶，雖然辛苦但是心里高興。 天寶十四年的夏天，陸鴻漸開始想著要寫一本關(guān)于茶的書。 其實他有機會去做官，但是他身邊那幾位在官場待過的朋友早就讓他了解到了仕途險惡，他沒那個心思。 尋茶的路太漫長了，陸鴻漸下過江南，走過險川，跋山涉水，風(fēng)餐露宿，走遍了三十二州、郡，期間皎然和顏清臣等好友給了他不少支持和幫助。 那本名叫《茶經(jīng)》的書其實不過七千多字，陸鴻漸完成它卻用了幾十年。 千峰待逋客，香茗復(fù)叢生。 采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 幽期山寺遠(yuǎn)，野飯石泉清。 寂寂燃燈夜，相思一磬聲。 ——皇甫冉《送陸鴻漸山人采茶》 完成《茶經(jīng)》的那一年，陸鴻漸過了不惑之年。 這一生能完成這樣一件事，他覺得值了。 從此以后，天下人都漸漸懂得喝茶了，于是陸鴻漸又多了一個名號：茶仙。 聽說賣茶的店家把他的塑像當(dāng)神來供奉，客人每買十件茶具，就送一尊他的塑像。 陸鴻漸對此忍俊不禁，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還能成神？ 令他生氣的事情卻在后頭。 有個御史大夫叫李季卿的，某天派人叫他去衙門烹茶，陸鴻漸二話沒說就去了。 但李季卿喝完茶以后，一面對他說著“你名滿天下”之類的奇奇怪怪的話，一面給他茶錢。 陸鴻漸一下子怒氣上頭，回去后就寫了《毀茶論》。 他當(dāng)這是一個愛茶之人，沒想到竟然這么粗俗，真是毀了茶！ 茶香寧靜卻可以致遠(yuǎn)，茶人淡泊卻可以明志。 ——《茶經(jīng)》  05 以后的很多年，陸鴻漸還是對跟茶有關(guān)的事情特別上心。 再后來，朋友們相繼離世，陸鴻漸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了。 顏清臣死在叛臣手里，李季蘭是被皇帝賜死的，皎然也圓寂了…… 對他有知遇之恩的，跟他交好的，一個接著一個先他一步走了。 再后來，陸鴻漸回到湖州的宅子里養(yǎng)老去了。 他那個宅子還是建中四年的時候在皎然和顏清臣幫助下建的，取名“青塘別業(yè)”。 只是現(xiàn)在，他這青塘別業(yè)算是再也熱鬧不起來了。 曾經(jīng)拒絕做和尚的陸鴻漸，終其一生，沒有出家，卻活得勝似出家。 他這一輩子做過童僧，演過丑角，游歷過山河。有貴人相助，有知心朋友，有著作流傳于世，已經(jīng)算是一種圓滿。 有時候陸鴻漸會想起他二十九歲那年給自己寫的自傳，但是卻不遺憾自己沒寫后半生的自傳。 很多事情，即使害怕別人去杜撰，但也沒辦法避免，那就任人評說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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