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賜履說：蕭規(guī)曹隨，一般的理解是，蕭何建立了制度，曹參不去破壞，就照著制度來，一切都入軌道，天下太平。很早以前，我就在想，既然蕭規(guī)曹隨廣受褒揚，為什么兩千年來只此一例？再沒出現(xiàn)過“張規(guī)李隨”、“趙規(guī)錢隨”？這次讀通鑒，恍然大悟，所謂蕭規(guī)曹隨，根本不是我們以為的那回事兒！且聽我慢慢道來。
前面我們講過，劉邦逝世之前，呂后曾經(jīng)問過，蕭何年級也大了，如果他去世了，誰能接任相國？ 劉邦說，曹參。 
【文武全才，漢之棟梁】
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日，劉邦逝世。五月二十日，太子劉盈繼位，本年十六歲，尊呂后為皇太后。一切事務(wù)，呂后說了算。 前193年，七月五日，蕭何去世。七月二十七日，朝廷任命曹參為相國。 曹參這個人，很不簡單，可以說是文武全才。跟隨劉邦起事之后，一直帶兵打仗，功績無數(shù)，粗略言之，打下了兩個諸侯國，一百二十二個縣；俘獲諸侯王兩人，諸侯國宰相三人，將軍六人，郡守、司馬、軍候、御史各一人。 當初劉邦第一批封了十八個侯，蕭何位列第一，曹參第二。幾乎滿朝文武都覺得劉邦不公，應(yīng)該曹參第一才對?？梢?，曹參不光功勞大，群眾基礎(chǔ)也很好。 前201年，劉邦將長子劉肥（私生子）封為齊王，任命曹參為齊國相國。曹參在齊國為相九年，用黃老之學，無為而治，齊國安定，百姓稱道。 前193年七月，聽說蕭何去世了，曹參就吩咐家人說，趕快準備行裝，我就要回朝廷當相國了。不久，使節(jié)果然來征召。曹參任相國后，對所有的事，一無變更，完全遵循蕭何所定的法令制度。他從各郡各封國中挑選那些質(zhì)樸拘謹、不善言辭、敦厚的長者，召來任命為相國府的官員。凡是言談行文苛刻、追逐名聲的官員，一律排除。然后，曹參日夜飲酒歡宴，不問政事。無論高級官員或低級官員，甚至連那些賓客，見曹參成天委靡不振、不干正事，都覺憂慮，有些人就來規(guī)勸他，曹參就把他們灌翻。有些人趁還沒喝醉，抓住機會想說幾句，曹參就再灌他們，總之就是，不讓他們開口。久而久之，人們都習慣了。相國府官員的宿舍就在相府后院附近，曹參天天喝大酒，手下的官吏也不含糊，經(jīng)常大白天就猛喝，邊喝邊飆歌，不亦樂乎。畢竟還有個別官員責任心比較強，有天那幫家伙又喝高了，狂呼亂喊，這個官員就故意把曹參引到后院，尋思著讓曹參好好修理那幫家伙。嘿，你猜怎么著？修理個茄子！曹參聽見有人喝酒玩鬧，二話沒說，直接殺將過去，和那幫家伙一起喝起來了，一起大呼小叫，真正做到了上下同樂，呵呵。曹參見到別人犯有小錯誤，一定想辦法掩飾，不去追究，所以，相國府中終日無事。 
【少廢話，先喝三碗再說！】
曹參的兒子曹窋（讀如竹）任中大夫（高級國務(wù)官），惠帝劉盈向他埋怨曹參不理政事，說，你家老爺子成天啥也不干，是不是因為我年輕，他沒把我放眼里?。孔尣芊敾丶胰査系?，是不是這個意思。曹參大怒，抽了曹窋二百鞭子，喝斥說，快回宮去侍候，國家大事，哪輪得到你說三道四！ 到上朝時，劉盈責備曹參說，聽說你責罰了曹窋，其實，是我讓他規(guī)勸你的。 曹參立即脫下帽子謝罪，然后說，陛下認為自己的能力，比得上先帝（劉邦）嗎？ 劉盈說，我哪里敢比先帝！ 曹參又問，陛下再看我的才能比蕭何誰強？ 劉盈說，你好像也不如他誒。 曹參便說，陛下說得太對了。先帝與蕭何平定天下，法令已經(jīng)明確。如今陛下垂手治國，我們臣下恭謹守職，大家認真遵守不去違反舊時法令，不就夠了嗎！ 劉盈說，對。 前190年，八月，曹參去世。曹參做相國，前后三年，百姓唱歌稱頌他說：蕭何制法，公正嚴明；曹參接替，守而勿失；無為而治，百姓安心。 衣賜履說：上面就是“蕭規(guī)曹隨”的來歷，兩千年來，一直倍受追捧，被尊為某種治國圭臬，然而，喝著酒就天下大治，這么輕松寫意的治國方法，后世竟然沒有人“復(fù)制、粘貼”，豈不怪哉？ 其實，也不奇怪，因為“蕭規(guī)曹隨”并非治國法寶，只不過是曹參的權(quán)宜之計，至于說曹參喝酒三年而天下大治，也不過是后世的美言罷了。我們慢慢擺哈。 曹參當了相國之后，每天什么都不干，就是飲酒娛樂，三年啊，然后天下大治，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這是騙鬼呢？ 我們且不說一個國家，就說一個縣，縣委書記啥都不管，整天喝酒，不用三年，就三個月，看這個縣會怎么樣？一個公司經(jīng)理，喝三個月，看這公司還能開張嗎？一個機關(guān)部門，不說部長、局長，就算是一個處長，喝他三個月，會怎么樣？蕭規(guī)曹隨，常被拿來標榜“無為而治”，然而，所謂的無為而治，推崇的是順勢而為，其精神實質(zhì)是不要亂折騰、瞎折騰，可不是說什么工作都不做??！再清靜無為的治理，每天事務(wù)上的工作都不會少，就像農(nóng)民種田、商人賣貨一樣，播種施肥、進貨銷貨，這些日常工作你得做啊，什么都“不為”，大家都喝西北風去？因此，如果相國府閑到了從上到下每天喝酒飆歌的地步，這是不可思議的事。 也許有讀者覺得我太矯情，人家史書上都說了百姓安居樂業(yè)，都對曹參大加歌頌，你卻偏偏要挑毛病。那么，曹參治下的三年，難道真的好到?jīng)]問題嗎？非也，問題多啦。史書上說啦，無論高級官員還是低級官員，甚至連曹參的賓客，都來規(guī)勸他，結(jié)果都被他灌趴下了，只要人家一張嘴，曹參就灌酒，讓人沒辦法說?？梢?，不是沒有問題，只不過是曹參不讓人說而已。 問題多到什么程度？或者說問題嚴重到什么程度？本來，自從見到“人彘”之后，惠帝劉盈受了很嚴重的“內(nèi)傷”，從此不再理政（詳見拙文《曾經(jīng)，有一位風姿綽約的少年天子輕輕走過》），然而，現(xiàn)在連劉盈都看不下去了，可見相國府的工作荒廢到什么程度。 另外，曹參自認為才能不及蕭何，按照曹參的理論，蕭何早就可以在家睡大覺了，然而，蕭何一直到死都在勤勉工作，曹參接任相國卻喝了三年酒，這情況合邏輯嗎？ 綜上，所謂的蕭規(guī)曹隨，其中大有蹊蹺，絕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 確切地說，是曹參演給呂后看的一場好戲，完全是為呂后設(shè)計的一場騙局。為什么呢？ 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曹參為求自保，二是維護劉氏皇權(quán)。 怎么講？ 劉邦去世之后，呂后專權(quán)。呂后最突出的品質(zhì)是什么？狠毒。曹參了解嗎？了解。別人殺人，還講個理由；呂后殺人，不需要理由。八個異姓王，有兩個死在她手上（韓信、彭越），理由是謀反。劉邦死后，呂后殺趙王劉如意，殺戚夫人，殺齊王劉肥，已經(jīng)不需要理由了。劉肥逃得一命，魂飛魄散（詳見拙文《曾經(jīng)，有一位風姿綽約的少年天子輕輕走過》），回到齊國之后，一定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齊相曹參通報了一回。如今，曹參擔任朝廷的相國，既不想完全聽從呂后，又要防范呂后迫害，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對?。【褪鞘裁炊疾桓?！這樣就沒毛病。喝酒飆歌，好不快活。 那么，出了問題怎么辦？一般不會出大問題，為啥？你看曹參選到相國府的人，有想法有脾氣的，一律滾蛋，用的人都是老實、木訥、沒脾氣的，多為“忠厚長者”，這樣的人，用起來安全，不需要他們出成績，只要別搗亂就行。 盡管如此，你相國大人成天喝酒，底下人難免出點問題，你要處罰人家，人家說，我是跟你學的。所以，曹參發(fā)現(xiàn)問題，一定替人掩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樣，相府一團和氣，天下一片太平。 這樣的想法，當然不足為外人道。于是，有人提意見時，就灌他們酒，灌得他們沒辦法提意見。 那么，為什么他敢和皇帝說呢？這是問題的關(guān)鍵。 劉盈讓曹參的兒子曹窋回去問老爹成天在那兒混，是不是看不起我這個皇上。結(jié)果，曹窋被抽了二百鞭子，曹參說，國家大事，你懂個屁！第二天上朝，劉盈說，你揍了你兒子，但那是我讓他問的。然后，曹參問劉盈比高帝如何。劉盈說不如。再問我曹參比蕭何如何。劉盈說不如。曹參說，你看，你不如你爹，我不如蕭何，我們還干什么？按照蕭何定的法規(guī)制度來不就行了！劉盈無奈，只能說，對。 其實，曹參這是什么邏輯？簡直就是混賬邏輯嘛！正因為你不如人家，你才應(yīng)該更為努力嚴謹?shù)厝マk事，你天天喝大酒，就天下大治了？劉盈肚子里還有很多具體問題沒問呢，就被曹參給擋住了。為什么不問了？因為，劉盈知道，繼續(xù)問下去，就會自討沒趣了，曹參一句話就可以懟死他：大侄子，你關(guān)心國家大事當然好，但是，你說了算嗎？ 是啊，皇上，你說了算嗎？不算??！誰說了算？呂后??！劉盈當然想到這一層了，所以，干脆借坡下驢，曹相國你愛干嘛干嘛吧。 說了這么多，我并不是在批評曹參，相反，我認為，曹參的所作所為恰恰顯示出了他高度的政治智慧。對曹參這樣的老臣而言，維護皇權(quán)是最大的政治，其他都在其次。呂后這人，下得了狠手，曹參要想自保，就不能忤逆她，而一味順著呂后又勢必讓她更加肆無忌憚。那怎么辦？打著蕭何的旗號喝大酒?。〈藭r，惠帝才剛滿二十歲，劉邦其他的兒子年齡更小，曹參，就是劉家的定海神針啊，他在位三年，呂后并沒有著手為呂氏封王。有些人，不管他花天酒地，不管他無所事事，只要他在，就是一種力量，就是一種威懾，曹參，就是這樣的人（我腦海里還閃現(xiàn)出了信陵君魏無忌）。王陵、陳平、周勃之輩，根本沒辦法與呂后抗衡，曹參一死，呂后就公然封自己的弟弟子侄為王，最終引發(fā)血雨腥風，這么回頭一看，是不是就感覺到了曹參的力量所在？ 至于童謠，說曹參治理得如何如何，這個就更不足論了。史上所有的童謠，都是為政治服務(wù)的，不管是說董卓的“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還是李自成的“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都不過是政治需要的產(chǎn)物而已，實際情況是什么樣的，有那么重要嗎？ 本來，曹參就是想騙騙呂后那個老妖婆，他一定沒有料到，一下子騙了國人兩千年，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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