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24年的秋天,天氣還算不上多么寒冷,可柳七的心一直冰涼到凜冽。春闈放榜再次落第的消息傳來,他的心仿佛就在深秋的寒潭里擱了淺。雖然時而被或溫婉或熱情的女子打撈上來,熨帖出一股撩人的暖意,可終是不能長久保溫,待他一人獨處時,冰冷的潭水還是會沒頂而來。 本以為手到擒來的功名,似乎和柳三變隔著萬水千山。 從公元1009到公元1018年,三次參加禮部考試都落第的打擊讓他無法接受。十年彈指紅顏老,倥傯歲月少年愁。已過而立之年的柳三變,如墜無底黑洞,恍恍惚惚,不知去路。 他自詡才華橫溢,卻多次被朝廷拒之門外,初到汴京時夸下的“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的宏愿已被現(xiàn)實碾作齏粉。迷茫、憤怒與無奈接連涌上心頭。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宋·柳永《鶴沖天》 他自信滿滿地說:自己的名字未見于黃金榜上,這是朝廷的損失!在政通人和的清明盛世,理當朝野無遺賢——言外之意便是,像自己這樣的賢才居然沒有得到朝廷賞識,這是不正常的。 于風云際會中大展拳腳的凌云志向已經(jīng)破滅,他索性轉身走向封建衛(wèi)道士們眼中的“歧途”——“爭不恣狂蕩”。在此之前他也常常流連教坊妓館,絕非不惹煙花之人,但極少把功成名就與風流快活對立起來。而眼下,他似乎決意放棄風云夢想,一頭扎進溫柔鄉(xiāng)、快活林中去了。從此得也好,失也罷,即使只做個布衣詞客,風光快活也勝過朝中公卿將相! 向來有“公卿將相帝王前”之說,最是尊崇榮耀的一品卿相,柳七這一介布衣竟敢自比,大有不把仕途名利放心頭的姿態(tài)。不再伴著一輪明月兩點星繼續(xù)三更苦讀,不再“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地尋找終南捷徑,從此以煙花巷陌為家,朝朝暮暮有笙簫歌舞、溫床暖榻!如此已是足夠風流,更幸運的是在那百媚千紅之中,還有意中人可以尋訪——他知她心思,她懂他心意,這是怎樣的人生福祉?平生暢快事不過如此。與此相比,浮名也不再值得像以前一樣貪慕,美酒在手佳人在懷,淺斟低唱,已然心滿意足。 擺脫了功名欲望的糾纏,酒香醉人,紅顏暖心,聽上去已是人生絕好風光,柳七若真能從此一心一意做個風流浪子、才子詞人,或許此后就會少了諸多波折和煩惱。 公元1024年,在青樓坊間流連數(shù)年的柳七再次參加科舉考試。 這次科考,蒙塵日久的柳七終于大放異彩,博得眾考官認可??墒?,就在發(fā)榜前,命運再次和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一向留意儒雅、務本理道的宋仁宗突然對科考產(chǎn)生興趣,非要親自查看眾人才試卷。當查到柳七的試卷時,突然龍顏不悅,說道:“這不就是那個‘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柳三變嗎?既如此,何要浮名,且去淺斟低唱?!?/p> 這個十五歲少年賭氣般的一句話,硬生生地扭轉了柳七原本乘青云而直上的人生道路——宿命也不過如此。 他以詞章成名,也因詞章惹禍,其中辛酸百味,便有錦心繡口也吐露不得,只能吞聲飲泣,強咽苦果。 偌大的汴京城里,不時有騎著高頭大馬的武將威風凜凜地行走在街上,還有文官坐著八抬大轎大搖大擺地在鬧市中順利穿行。似乎遍地都是機遇,抬頭就可見青云,他在這京城停留了這么久,還是個可隨時抬腿就走的浪子。遙望著夕陽下金碧輝煌、氣勢磅礴的宮殿,柳七的傷心濃成一團墨色,拉下夜的黑幕,似乎可以將所有讓他傷心的風景一并吞沒。然而夜幕終究是要退的,黎明還是要來的,如果不想在新的一天繼續(xù)觸景傷情,要么死心,要么逃離。 對柳七來說,此時最讓他尷尬的,一是不能對功名死心,二是不能對詞名死心塌地。他一直都有功名與詞名兼得的夢想,可左看右看,汴京都不是實現(xiàn)夢想的溫床,他終于決定離開,去四處漫游。 離開意味著嶄新的開始,還有對舊日的告別,他要向傷心地揮手,同舊時光再見,最說不出口的“后會有期”四個字,往往是對至親至愛之人。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宋·柳永《雨霖鈴》 寒蟬唱響了挽留的悲歌,一聲比一聲凄切,也不知它那撕心裂肺的哀鳴,究竟是為了挽留夏日的最后溫暖,還是為了讓已經(jīng)背上行囊的詞人停下離開的腳步。古道邊,長亭外,總是傷心處,柳七回首望一望輪廓模糊的京城,然后若無其事地打量著秋日的風物,剛剛下過雨,觸目所及只覺蕭瑟。一場秋雨一場涼,又何況是被離愁籠罩的人?此時此刻心比秋涼。 在京郊長亭設宴,珍饈滿盤,美酒飄香,本應歌酒言歡,好好道一聲“珍重”,無奈離別在即,仍是食不知味。他甚至不敢抬頭,怕與那一雙深情款款的眼眸相對,怕因那眼神里的不舍而真的繼續(xù)停駐,可是,又怎么真能狠下心來轉身就走?船夫已在小舟上催促啟程了,原本故作鎮(zhèn)定的他頓時一番心慌悸動,忙拉住對方的手,想最后再說些纏綿的情話,話未出口眼淚先落。原來傷心到了深處,不僅眼淚不聽話,連傾訴也力不從心。 不知柳七與這個唯一來送他的女子,是否曾互許過“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約定,此時他們握著對方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無語凝噎。就這樣道別吧,從此他賞他的春花秋月,她享她的歌舞笙簫,不必再許歸期,誰都心知,所謂“歸期”常常變成最清晰卻又最渺茫的日子,不過空耗了一段華年。 遙想離別之后,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空闊,實在是一幅浩瀚景觀??稍~人將孑然一身穿行于這浩渺煙水里,如茫茫云天中孤獨無依的沙鷗,又如揀盡寒枝無處可棲的孤鴻。越是壯闊的風景,就越是落了寂寞。 剛剛離別,“今宵”就得靠醉酒才能度過,想到此去經(jīng)年,無數(shù)良辰再無人共度,美景再無人共賞,遺憾便排山倒海而來??v然有萬千風月情懷,恐怕也再無人可訴,無人會如她知他心事。 這首《雨霖鈴》一向被視為柳七詞的代表作,尤其在宋元時期傳唱廣泛,風靡一時,被列入“宋金十大曲”。宋代俞文豹在《吹劍錄》里也記載了一樁軼聞。大文人蘇東坡任職于翰林院時,曾向一位善歌的幕僚問道:“我和柳七的詞相比,誰的更勝一籌呢?”幕僚并沒有一味地溜須拍馬,略作思索后坦然作答:“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歲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蹦涣诺亩潭處拙湓?,不僅將東坡學士稱贊一番,也恰到好處地點出了柳詞和蘇詞的不同,后來更被視為婉約詞與豪放詞的分類標準。柳七的《雨霖鈴》和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各自成為宋代婉約詞和豪放詞的巔峰之作。 《雨霖鈴》之美,固然在于意境、音律等各方面的絕佳造詣,但其中若無動人情意,定然會失了光環(huán)。屈原《九歌》有言:“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鄙x誠然是最悲傷的事情之一,結識新相知也確實值得欣喜,但在離愁未散、新人未識之前,想忘掉摯愛的舊侶,豈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這次離開汴京后,柳七漂泊數(shù)年,漫游江南,近十年沒有再參加科舉。或是對科考心灰意冷,或是疲憊的靈魂終于在遼闊的山水自然中得以休憩。他轉山轉水,途中不知與多少人相遇,又不知和多少人分離,輾轉飄零中的牽腸掛肚之痛,他最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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