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滔是唐末的詩人，就社會影響力而言，他的詩作算不上那個時代的一流，然而他的福建鄉(xiāng)賢卻不這么看，把他目之為“閩中文學(xué)初祖”。這個地位足夠高大。黃滔也的確有很多作品流傳了下來，比如《全唐詩》中收錄了他的詩作二百零八首，《全唐文》中收錄了他的文章四卷，而《四庫全書》中也錄有他的詩文集《黃御史集》十卷附錄一卷。如此說來，站在全國的角度，黃滔在文學(xué)史上也依然有著他的位置。

黃滔得到這個聲譽并不容易。從他的經(jīng)歷來看，也是曲曲折折。黃滔從小就是個好學(xué)生，他對文學(xué)的偏好應(yīng)該是受到他的從兄黃璞的影響。黃璞是唐大順二年的進士，那個時代，福建的進士很少，故而黃璞在當?shù)睾苡形拿?，比如《新唐書》卷二百四八《逆臣列傳》中有這樣一段話：“初，軍中謠曰：‘逢儒則肉，師必覆。’巢入閩，俘民紿稱儒者，皆釋，時六年三月也。儳路圍福州，觀察使韋岫戰(zhàn)不勝，棄城遁，賊入之，焚室廬，殺人如蓺。過崇文館校書郎黃璞家，令曰：‘此儒者，滅炬弗焚。’”你看，連反賊都尊重的儒生，由此可見黃璞的影響力是何等之大。

兩年前我到福州尋訪遺跡時，就找到過黃璞的故居，可惜這里已經(jīng)破爛不堪，似乎還有著拆遷方面的糾紛。但即便如此，還有的學(xué)者認為福州的那處黃璞故居并不是黃巢軍到此滅炬而過之地，許更生在《黃巢義軍所過之黃璞居必為涵江黃巷》這篇文章中認為：當年黃巢軍滅炬而過之地乃是莆田涵江黃巷，并不是福州三坊七巷里的那個黃巷。究竟是不是這么回事，我也只能聽著專家們繼續(xù)爭論下去了。

但黃璞是黃滔的從兄，這一點倒沒有異議。黃滔從小在莆田城南的東峰書堂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當時總計有十幾個同學(xué)，他們在此一學(xué)就是十年之久。直到黃滔33歲，他才進京趕考。那時的考試，除了自身的才能之外，還要有一定的社會聲譽，而這聲譽的來由就是要得到各界著名人物的夸贊。顯然，這后者是黃滔的短處。當時在朝中為官的福建人很少，所以他也攀不上太多的關(guān)系，只能四處投帖，希望能得到名人的垂青。看來在搞關(guān)系方面，黃滔并不擅長。

雖然歷經(jīng)艱難，走了一年的時間才到達長安，而后的高考，他卻落榜了。這個結(jié)果當然令他沮喪，他寫了一首《下第》詩，記錄下了自己沮喪的心情：

昨夜孤燈下，闌干泣數(shù)行。

辭家從早歲，落第在初場。

青草湖田改，單車客路忙。

何人立功業(yè)，新命到封王。

看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落第了，于是獨自坐在出租屋內(nèi)垂淚。但是來長安一趟太不容易，所以他決定堅持下去，于是他就住在了長安。這一住就是二十四年，他應(yīng)該算是那個時代的北漂吧。這個過程中，他一次一次地參加科考，而又一次一次地落榜，在這希望與失望之間的不斷轉(zhuǎn)換，應(yīng)該能磨練出一個人應(yīng)對世事的能力，這也算是越挫越勇吧。

黃滔撰《莆陽黃御史集》二卷，清光緒十年福山王氏刻天壤閣叢書本，書牌

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時常寫信給自己的從兄黃璞，以此希望得到從兄的鼓勵。黃滔寫過一篇《寄從兄璞》：

縱徵終不起，相與避煙塵。

待到中興日，同看上國春。

新詩說人盡，舊宅落花頻。

移覓深山住，猿啼作四鄰。

看來他仍然對國家以及對自己都抱有著希望。果真，黃滔在56歲時考中了進士，《十國春秋》卷九十五中稱：“唐乾寧二年（895），崔凝知貢舉，得及第進士張貽憲等二十五人，昭宗復(fù)試于武德殿，黜落選者眾，而滔被留?！?/p>

這段話說得有點蹊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原來，在唐乾寧二年的這場科考中，發(fā)生了一個很大的周折。這年科考的考題是《人文化天下賦》、《內(nèi)出白鹿宣示百官詩》兩篇文章，發(fā)榜時，全國共有二十五人進士及第。在全國范圍內(nèi)，僅錄取這么少的人，考試的競爭激烈程度以及錄取率之低，都與今天的高考不可比擬。在唐代，其實每年錄取的人數(shù)，也基本上是在三十名之內(nèi)，但不知為什么這一屆的考生卻對此大為不滿，眾人紛紛說主考官崔凝營私舞弊。

此事越鬧越大，后來傳到了昭宗皇帝耳中，他聞此大為生氣，于是下令：本屆的成績不算數(shù)，讓這些取得進士的二十五人，重新到武德殿考試。本次換了主考官，由唐光啟年間的狀元陸扆來主事，考題也改為《曲直不相入賦》、《良弓獻問賦》等四篇。本次皇帝親自閱卷，最終的結(jié)果，將趙觀文列為狀元，而他是上一場考試的第八名，而黃滔本次則考為了第十名。這二十五人中，總計選定進士十五人，上一場的狀元張貽憲等十人落榜。

本年的考試事件記錄于《舊五代史》中：“初，循子楷，乾寧二年登進士第。中使有奏御者云：‘今年進士二十余人，僥幸者半，物論以為不可?！炎诿鼘W(xué)士陸扆、馮渥重試于云韶殿，及格者一十四人。詔云：‘蘇楷、廬賡等四人，詩句最卑，蕪累頗甚，曾無學(xué)業(yè)，敢竊科名，浼我至公，難以濫進，宜付所司落下，不得再赴舉場。’”然這段話卻把重試的地點改在了云韶殿，不知與武德殿哪個孰是。但昭宗皇帝顯然對這次的復(fù)試結(jié)果很滿意，他下詔稱：“朕自君臨寰海，八載於茲。夢寐英賢，物色巖野。思名實相符之士，藝文具美之人，用立于國朝，庶裨于理。……其廬贍、韋說、封謂、韋希震、張賓、黃滔、廬鼎、王貞白、沈崧、陳曉、李龜?shù)澋仁蝗?，所試詩賦，義理精通，用振儒風(fēng)，且躡異級。其趙觀文等四人，并廬贍等十一人，并與及第?！比欢灿形墨I稱，昭宗皇帝復(fù)試的真實原因是想打擊一些高官子弟，而讓一些貧寒之士得以出頭。這種說法出自《唐摭言》：“昭宗皇帝頗為寒進開路。崔凝復(fù)試，但是子弟，無問文章高下，率多退落，其間屈人頗多，孤寒中惟程晏、黃滔擅場之外，其余以程試考之，濫得亦不少矣?！?/p>

黃滔撰《莆陽黃御史集》二卷，清光緒十年福山王氏刻天壤閣叢書本，卷首

看來，黃滔就是沾了皇帝這種心思的光。不過話說回來，黃滔在上一場考試中也被錄取了，在暗箱操作的情況下，黃滔仍能取得優(yōu)異的成績，這也的確說明他腹有詩書。但是第一次被錄取，可見榜上之人是何等的狂喜，而黃滔也在此列，沒想到后來考試成績?nèi)凰?，這樣的打擊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得了，而黃滔依然能再次被錄取，這不僅僅是他功底扎實，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練出了心理素質(zhì)?？磥恚S滔北漂二十多年的這段經(jīng)歷沒有白費。

關(guān)于本屆考試的細節(jié)，《容齋四筆》中的記載更為詳細：“唐昭宗乾寧二年進士二十五人，復(fù)試但放十五人。自狀頭張貽憲以下重落，其他六人許再入舉場。四人所試最下，不許再入，蘇楷其一也。故挾此恨，至于駁昭宗圣文之諡，此為后事。蓋是時不糊名，一黜之后，主司不敢再收拾也。有黃滔者，是年及第，閩人也。九世孫沃為吉州永豐宰，刊其遺文，初試、復(fù)試凡三賦皆在?？肌肚辈幌嗳胭x》，以題中‘曲直’二字為韻，釋云‘邪正殊途，各有好惡’，終篇只押兩韻?！读脊I問賦》，取五聲字次第用，各隨心為賦格?！边@段話中，洪邁也講到了黃滔，同時說黃滔的九世孫把黃滔當年的考試卷子也錄入了文集中，幸虧此人有心，我們才能得見黃滔的高考卷內(nèi)容。我將黃滔所作的《曲直不入相賦》前半段節(jié)錄如下：

曲也者，厥理惟何？直也者，其詞可屬。一則見回邪之所自，一則非平正而不欲。故圣人立此格言，為乎懿躅。俾有家而有國，不與混同；令自高而自卑，靡相參觸。至如木也，或表從繩之直，或迭來巢之曲。雖則含煙帶雨，共呈蒼翠于巖間；而聳本盤根，各稟規(guī)模于山足。勿言同地而錯雜，固乃殊途而瞻矚。所以方能中規(guī)，俟良匠之所知；勁不為輪，信奇才而可錄。

總之，黃滔應(yīng)了那句用爛了的俗語——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唐乾寧二年進士及第。這份遲來的愛，讓他大感興奮，他曾寫過《御題》二首來描繪當時考試的情形，我錄其中一首如下：

已表隋珠各自攜，更從瓊殿立丹梯。

九華燈作三條燭，萬乘君懸四首題。

靈鳳敢期翻雪羽，洞簫應(yīng)或諷金閨。

明朝莫惜場場醉，青桂新香有紫泥。

在那個時代，56歲已經(jīng)被視為老年人，但即便如此，按照唐朝的規(guī)定，進士及第之后并不能直接封官，還要經(jīng)過人事部門的考試。幾經(jīng)折騰，黃滔考中進士后的第四年，才被任命為國子四門博士。這是個低職位的閑官。顯然，黃滔的努力跟他的所得不成比例，而后他又當上了監(jiān)察御史。他所處的晚唐是社會的劇烈動蕩期，在這種環(huán)境里，黃滔當然難有作為，于是他就漸漸有了“不如歸去”的心態(tài)，因為他有了新的目的地。

那個時候，黃巢造反的影響波及全國。唐中和元年，河南光州縣佐王潮率領(lǐng)部下加入了黃巢的造反隊伍。與之共同起事者，還有王潮的弟弟王審知。他們的這支隊伍左沖右打，五年之后，攻占了福建。當年福建屬于偏遠之地，唐王朝的軍隊在平亂時鞭長莫及，于是使用招安的辦法，在唐景福二年封王潮為福建觀察使，三年后又授予王潮威武軍節(jié)度使。在這個階段，黃滔的從兄黃璞任王潮的參軍。乾寧四年，王潮的弟弟王審知在泉州復(fù)建開元，之后他托人請黃滔寫了篇祭文，這就是黃滔跟王審知最初的交往記錄。就在這一年王潮病逝，于是朝廷任命王審知繼任威武軍節(jié)度使，同時加檢校刑部尚書。

正在讀書的黃滔

這位王審知是個能人，他努力地恢復(fù)福建的方方面面，按那個時代的說法叫“多有政聲”，同時他為了增強軟實力，在天下廣泛地招攬人才，《十國春秋》卷九十中稱：“酷好禮下士，唐公卿子弟多依以仕宦。又拓四門學(xué)以教閩中秀士”，因此，福建成為了那個時代少有的安寧之地?？赡苷沁@些原因，讓黃滔有了回到家鄉(xiāng)任職的打算。

但在那個時代，他想謀一份好的職位就必須要有關(guān)鍵人物舉薦，而恰好他在朝中任職時認識一位同鄉(xiāng)名叫翁承贊。這位翁承贊跟王審知的關(guān)系不錯，黃向翁講述了自己的打算，于是翁給王審知寫了封推薦信。黃帶著此信來見王，王見信之后，果真將黃滔“辟以監(jiān)察御史里行充威武軍節(jié)度推官”（《閩國史事編年》）。

翁承贊的推薦信為什么這么管用？原來朝廷兩次冊封王審知，都是派翁承贊來經(jīng)辦。天佑元年，翁承贊奉詔封王審知為瑯琊王。后來朱全忠滅唐建梁，朱又讓翁奉詔前往福建冊封王審知為閩王，也正因如此，翁跟王的關(guān)系特別好，《十國春秋》卷九十五《本傳》中稱：“承贊既依太祖（審知），太祖待之殊厚，遂以為相，承贊勸太祖建四門學(xué)，以教閩士之秀者?！蔽毯髞砭偷酵跏窒氯温?，而后王成為了宰相，也正因如此，翁推薦黃到王手下，所以黃馬上就得到了好的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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