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需要睡眠,因為它能讓人們從紛繁世界中抽身而退。/ pixabay 夜活力,是城市活力的重要表征。 “一個地區(qū)夜晚的燈光亮度和它的GDP成正比。”(戴維·威爾) 18小時城市變?yōu)?4小時城市,是夜間經(jīng)濟1.0;從買買買、吃吃喝喝到感官娛樂,是夜間經(jīng)濟2.0;從碎片化經(jīng)濟到區(qū)塊化經(jīng)濟,是夜間經(jīng)濟3.0。 在中國,每十塊錢有六塊錢是在晚上花掉的,夜間經(jīng)濟帶集中在哈爾濱—北京—成都—騰沖這條線以東,尤以北京與東南沿海最為活躍。為推動夜間經(jīng)濟發(fā)展,包括倫敦在內(nèi)的許多歐洲城市,甚至專門設立了“夜市長”。 關于夜晚與睡眠,《新周刊》曾三次發(fā)聲:《25:00——時間史上的第三次革命》(2002)、《睡不著——一個國家的不眠與亢奮》(2005)、《下半夜的中國人——從睡不著到睡不好》(2013)。 今天的中國人,正從睡不著、睡不好變成不想睡。不想睡的理由是有劇要追、有小說要看、有天要聊、有游戲要打、有班要加、有夜宵要吃、有歌要聽、有運動要做……“熬最晚的夜,缺最多的覺,越晚越嗨的作息搭配睡不飽的你?!?/p> 年輕人,不要報復性熬夜,也千萬不要相信什么“睡什么睡,起來嗨”,真正的自由,不是想熬夜就能熬夜的自由,而是不想熬夜就能不熬夜的自由。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以為只有我睡不著,原來晶晶姑娘你也睡不著啊?!倍嗄昵?,周星馳在《大話西游》中的這句臺詞,如今已經(jīng)成為年輕人的日常。 一個人的夜,總是有些寂寞。/《大話西游之月光寶盒》 “熬最晚的夜,缺最多的覺,越晚越嗨的作息搭配睡不飽的你。”艾瑞咨詢發(fā)布的《2019年中國熬夜晚睡年輕人白皮書》如此總結“晚睡黨”打開夜晚的方式。 這份白皮書顯示,42.6%的人群通常在22:00—23:00入睡,33.7%的人群通常在23:00—24:00入睡,而24:00后才進入夢鄉(xiāng)以及作息長期不規(guī)律的人群占比達到了23.7%(其中作息長期不規(guī)律者占8.7%)。 丁香醫(yī)生聯(lián)合某品牌發(fā)布的《2019睡眠狀況洞察報告》則顯示,90后、95后睡得更晚:48%的95后和35%的90后每天24:00之后才睡覺,而凌晨1點之后入睡的95后比例達15%。 該報告還顯示,年輕人一方面認為睡覺當然重要(睡眠重要性平均分達9.5分),另一方面卻不想睡(不想睡的人占比高達92%)。 原因如下:看視頻/追?。?3%)、看小說(46%)、聊天(40%)、打游戲(28%)、工作(25%)、吃夜宵(12%)、聽歌(6%)、運動(3%)、其他(4%)。 “看完這集就睡”“贏一把就睡”“湊個整點再睡”……刷著刷著,時間悄然流逝,而睡眠的時間被大大擠壓了。于是,媒體紛紛發(fā)問:年輕人,你們?yōu)槭裁床幌胨?/p> 夜這么美,我怎么舍得睡。/ unsplash 為什么晚上一定要用來睡覺呢? 《2019年中國熬夜晚睡年輕人白皮書》總結了不同類型的晚睡黨:
被迫式熬夜的代表是“加班狗”。勞動法規(guī)定,標準工作時間是每周40個小時;即便生產(chǎn)經(jīng)營情況特殊,也得保證每周至少休息一天,每周工作時間不應超過44小時。 有媒體梳理了2003—2017年的《中國勞動統(tǒng)計年鑒》,發(fā)現(xiàn)中國城鎮(zhèn)就業(yè)人員每周平均工作時間沒有一年是低于44小時的。 而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的最新統(tǒng)計數(shù)字,2019年3月,全國企業(yè)就業(yè)人員每周平均工作46小時,按一周工作5天來算,平均每天工作9.2小時。 也就是說,人們嘴上說著拒絕過勞,身體卻誠實地工作著——以晚睡為代價。 繁重的工作壓榨了我們的睡眠時間。/ unsplash 習慣式熬夜的人,則往往出于這種心態(tài):每天只有睡前的這點時間是自己的,總得干點喜歡的事,才能證明這一天沒有白過。 有“加班狗”明明加班到凌晨兩三點甚至更晚,身體累到不行,回到家依然強撐著打算看一兩集劇或綜藝作為一天的收尾,結果還沒看完就轟然倒下——這已經(jīng)是從被迫式熬夜轉為習慣式熬夜了。 至于矛盾式熬夜,對,那些一邊熬夜一邊敷面膜、泡枸杞并美其名曰“朋克養(yǎng)生”的人,說的就是你們。 也有論者指出,由于工作時間和私人時間的界限日漸模糊,現(xiàn)代人失去了對私人時間的掌控(有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稱,“我從來沒有在精神上下過班,頂多只是肉體離開了辦公室而已”)。 晚睡=慢性自殺?我不信。/ unsplash 在感到慌亂的同時,他們展開了自救——“你感覺時間不是你自己的,你感覺你在整個白天從不自由,你都沒有真正的閑暇去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只有夜晚,才是為數(shù)不多你丟掉工作、丟掉社交、靈魂放松、充分自主的一個時間段。只有夜深了,你才能掌控時間?!?/p> 這種出于補償心理的自救行為,可以稱為“報復式熬夜”。這類人群會這樣安慰自己:為什么晚上一定要用來睡覺呢?為什么每天一定要睡足8小時,像拿破侖那樣只睡4小時不行嗎? 或者,干脆就像美國偵探小說作家勞倫斯·布洛克筆下那個“睡不著的密探”伊凡·譚納那樣,完全不需要睡覺,多出來的那8個小時,用來學習各種外語、研究各種學問、加入各種組織、做各種冒險的事——當然,伊凡·譚納是因為主導睡眠的神經(jīng)中樞受損才獲得24小時不睡覺這一特殊技能,一般人做不到。 還有一個問題:多出來那么多時間,很多人不知道該如何打發(fā)。 睡眠是人們從紛繁世界中抽身而退且暫作修整的必要行為。/ unsplash “這個星球被重新想象成了一個永不停息的工作場所 或一個永不打烊的購物商場” 在不遠的將來,像伊凡·譚納這種“不眠之人”可能會出現(xiàn)——這是美國藝術史家喬納森·克拉里在著作《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的開篇所講述的一個案例: 北美西海岸有一種叫白冠雀的候鳥,它們在遷徙中可以長達7天不眠不休。美國國防部投入巨資研究這種鳥類,以期讓士兵達到不眠不休仍保持身體機能良好、斗志昂揚的狀態(tài)。 “無眠戰(zhàn)士之后就會有無眠工人或無眠消費者。醫(yī)藥公司大力推銷的不眠產(chǎn)品將會首先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而最終會變成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必需品?!?/p> 克拉里指出,工業(yè)時代以來,睡眠往往跟“懶散”“倦怠”“不上進”這樣的負面印象掛鉤。 “如果能更靈活地安排睡眠以及減少睡眠時間,難道不正賦予我們更多的個人自由,使我們有能力追隨自己的需要和欲望來生活嗎?睡得更少不就使我們有更多時間‘盡情享受生活’嗎?……在全球化論者的新自由主義范式里,失敗者才睡覺?!?nbsp; 一天24小時、一周7天、全天候提供服務,克拉里稱之為“24/7的資本主義”。要營造全天候的消費場景,首先必須消弭白天和夜晚的界限。 上世紀90年代,俄羅斯和歐洲航天局合作,打算發(fā)射大型軌道反射器,像鏡子一樣反射太陽光,從而消滅夜晚的黑暗。 這聽上去有點荒誕,就像儒勒·凡爾納那個時代的科幻小說所體現(xiàn)的科技含量很低的方案,但實際上它跟19世紀80年代歐洲城市廣泛設置街燈的目的并無二致。 德國歷史學家沃爾夫岡·希弗爾布施(Wolfgang Schivelbusch)的照明技術史研究顯示,街燈的出現(xiàn),減少了長久以來人們對于黑夜里各種各樣的危險的擔憂,擴大了進行諸多經(jīng)濟活動的時間段,從而提高了收益。 城市燈火通明同樣帶來了“光污染”等弊病。/ unsplash “24/7逐步破壞了白天和夜晚、光明與黑暗、行動與休息間的區(qū)別?!慌盘秸諢敉蝗辉诎胍沽疗?,但從此不再熄滅,被定格成了一種永恒的狀態(tài)。這個星球被重新想象成了一個永不停息的工作場所或一個永不打烊的購物商場,里面有無窮無盡的商品供你精挑細選,給你暫時偏離的幻覺。在無眠的狀態(tài)里,生產(chǎn)、消費和廢棄沒有片刻停歇,加速了生命的消耗和資源的枯竭。”克拉里寫道。 你的時間、你的流量、你的注意力、你的錢,商人們都想要。就連睡眠本身,也成為一門龐大的產(chǎn)業(yè)——如何獲得健康的睡眠、如何對付失眠,等等。 博思數(shù)據(jù)發(fā)布的《2018—2023年中國睡眠醫(yī)療市場分析與投資前景研究報告》指出,2017年我國改善睡眠產(chǎn)業(yè)市場規(guī)模約2797億元,其中睡眠保健品128億元、睡眠藥物134億元、睡眠器械用品2500億元、睡眠服務35億元。 不是說前現(xiàn)代社會的人不失眠,只是失眠的意義在今天發(fā)生了變化,成為商業(yè)鏈條的一部分。 比如現(xiàn)在各種可穿戴設備流行的“睡眠監(jiān)測”功能,號稱可以幫助用戶更好地量化和管理睡眠。 但它可能會加重焦慮,甚至降低睡眠質量,有專家警告稱:“人們會花上幾千塊來買睡眠監(jiān)測設備,卻不愿意關掉手機上床睡覺。” 克拉里也說,現(xiàn)代人“失去了做白日夢或任思緒游蕩進行自我反省的能力,本來在緩慢的空閑時間里,它們都是可以發(fā)生的”——睡眠就是這樣的治愈時段,只要脫離網(wǎng)絡和各種電子玩意兒,安然睡下,就可以“進入一種靜止和無用的狀態(tài)”。 ![]() 很多人在睡覺時,身體會自然蜷縮成嬰兒狀態(tài),因為睡眠對他來說是安全的。/ unsplash 不管是生產(chǎn)(加班)還是消費(夜生活),經(jīng)濟活動時間延長,就意味著產(chǎn)出 克拉里對睡眠的思考,可以說帶著一種詩學的意味。 他擔憂的是自然節(jié)律被扭轉,白天黑夜不再分明,人可能會被異化;但另一方面,正如沃爾夫岡·希弗爾布施所說,黑夜變得光明,市民的安全感得以增強,經(jīng)濟活動也得以展開——不管是生產(chǎn)(加班)還是消費(夜生活),經(jīng)濟活動時間延長,就意味著產(chǎn)出。這正是夜間經(jīng)濟的立足點。 地鐵運營時長、城市夜間公交覆蓋范圍、網(wǎng)約車夜間出行活躍度、酒吧數(shù)量、24小時書店、24小時便利店等,都是衡量城市夜生活活躍度的指標。 ![]() 晚睡時代到來,夜生活的質量也成為了各大城市比拼的內(nèi)容。/ unsplash 以地鐵運營時長為例,目前北京可以說是全國“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城市。 所謂“睡得最晚”,是指7月19日起北京地鐵1、2號線每逢周五、周六延長運營時間,調(diào)整后周五、周六1號線末班車到站時間為1:29,2號線末班車1:15到站,成為全國34座地鐵城市中收班最晚的城市。 至于“起得最早”,目前全國有5條地鐵線的早班車于5點之前發(fā)車,北京就占了4條(另一條在上海)。 ![]() 北京地鐵運營時間延長之后,社畜們是否也失去了逃避加班的理由?/ unsplash 不過,在夜生活指數(shù)綜合排名上,北京的排名在四大一線城市中墊底。第一財經(jīng)的“城市夜生活指數(shù)排名”榜上,上海排第一,分值設定為100分;深圳、廣州、北京分列二、三、四位,分數(shù)分別為87.30分、76.99分、74.12分。 總體而言,東部高于西部,沿海高于內(nèi)陸,與全國的經(jīng)濟強弱格局高度吻合:從TOP10來看,北上廣深占據(jù)前四位自然沒有懸念;成都排第五、蘇州排第七也不出意料;廣東有四座城市入選(深圳、廣州、佛山、東莞),說明廣東經(jīng)濟實力還是強。 唯一的例外是昆明,昆明的經(jīng)濟體量不如重慶、西安,但在夜生活的繁榮程度上卻反超后者(昆明第八,重慶第十一,西安第二十)。 從酒吧擁有數(shù)量來看,昆明在這一項表現(xiàn)亮眼:有1392家,僅次于上海(2262家)、成都(1855家)、廣州(1458家)、北京(1423家),這恐怕就是昆明夜生活的加分項。 夜生活當然少不了夜宵。滴滴出行大數(shù)據(jù)顯示,深夜餐飲類出行城市中,北京、廣州、成都排前三位,吃貨城市無疑——雖然北京的“成色”有所不足,但架不住人口基數(shù)大啊。 外賣平臺的數(shù)據(jù)也顯示,成都人更愿意打車出去覓食,而不是宅在家里點外賣。成都人除了是生活家,也是夜生活家。 本文首發(fā)于《新周刊》第544期 ?作者 | 譚山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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