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封寫自煉獄的萬言泣淚血書——至情者奧斯卡﹒王爾德寫給他的情人道格拉斯。在這場將其生命引至毀滅的愛情中,一代才子王爾德記錄了其全部心路歷程。在王爾德去世5年后,該信才被部分出版,而全文直到其去世26年后才得以向世人展現(xiàn)。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年10月16日—1900年11月30日),英國作家、詩人、散文家,唯美主義代表人物,19世紀80年代美學運動的主力和90年代頹廢派運動的先驅(qū) 王爾德,一個無需更多介紹的名字。1895年,41歲的他被道格拉斯的父親昆斯伯候爵控告“與其他男性發(fā)生有傷風化的行為”,與父親關(guān)系交惡的道格拉斯慫恿王爾德上訴,希望將父親送進監(jiān)獄。未料,上訴失敗,王爾德被判入獄服刑兩年。 作為英國文學與藝術(shù)的先驅(qū),入獄前的王爾德是聲名卓著的,倫敦的劇院甚至可以同時上演他的三部劇作。這場煉獄之災,讓王爾德的人生從盛境迅疾跌至地獄——妻子與他離婚,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權(quán)利被剝奪,母親因他離世,朋友唯恐避之不及,被抄家,破產(chǎn)。 但將王爾德的精神推至絕境的最重一擊是,他為之入獄的情人道格拉斯在他服刑期間竟從未到獄中探望,甚至沒有為他寫過一封信,哪怕是只言片語。 王爾德與道格拉斯 為此,出獄前四個月,王爾德將被擊碎的深情訴諸筆端,一字一句地回憶這段毀滅之愛。 他依然稱他“親愛的波西”,但他的筆沒有饒過他,他的每一字都力求讓道格拉斯感到最大的痛苦: “你的興趣只在一日三餐和自我心情間起伏,諸多欲望歸根到底就是尋歡作樂…那些持續(xù)不斷發(fā)生的作樂場景對你幾乎成了生理上的需要,身陷其中的你身心扭曲,成為一個令人不忍卒視、不忍卒聽的可怕之物。” 王爾德將二人交往三年的諸多事件事無巨細得攤開,細到出行的酒店名稱,一日三餐,在每個細節(jié)的回憶中他都指控道格拉斯的虛榮貪婪,乖戾囂張。不過愛終究是難測的,現(xiàn)實中的道格萊斯的確是一劑毒藥,但這抵擋不住王爾德就是愛他啊,那些看似如刀之語的無情攻擊,實則是王爾德深感被道格拉斯遺棄的哀鳴: “啊!如果換作是你入獄…你認為我會任由你躲在孤獨黑暗中漸漸消磨自己的心志,而不做任何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努力,去幫助你承受由你的恥辱帶來的苦澀的負擔嗎?你可知道,你若受苦我也一樣受苦;你若哭泣我也淚水縱橫;你若身陷奴役之屋受人唾棄,我會強忍悲傷再建筑一屋當作寶庫,將別人不給你的東西上百倍地置放屋內(nèi),等你到來,為你療傷;若苦澀的必盡之責或謹慎之心阻擋我來到你的身邊…我至少可以終年不斷地給你寫信,只希望我的片言只語能夠讓你讀到,只希望被擊碎的愛的殘音能夠讓你聽見。如果你拒收我的信,我也會一如從前地寫,以便讓你知道無論滄海桑田,總有我的信在等你閱讀…” 王爾德在牛津大學 兩年鐵窗生涯,遍嘗人間苦澀,曾經(jīng)唯美主義文學的王者對人生真相有了至深體悟——人生意味著苦難。這份體悟的獲得對王爾德來說是全新且刻骨的,因為曾經(jīng)的他,拒絕理解苦難,“過去的我完全是為享樂而活著,對任何悲傷和苦難都躲避甚至討厭它們。我決心盡可能忽略它們,即將它們視作不完美的、有缺陷的模式,從我的生活規(guī)劃中排斥出去;我的哲學中沒有它們的位置?!?/p> 可以說,對苦難的固執(zhí)抵抗是王爾德走向悲劇的終極原因,但也正是苦難,讓王爾德實現(xiàn)了救贖, “我失去了名聲、地位、幸福、自由、財富,現(xiàn)在已成了一名囚犯和窮人,但我仍有一件美麗的事物相伴——我的大兒子。突然,法律將他也從為我身邊帶走了,這一打擊是如此恐怖,我完全不知所措。我頹然跪地,低頭哭泣…那一刻我似乎得到了救贖,那一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一切。自那以來,我感到更幸福了?!?/p> 在苦難中獲得救贖,這聽起來似乎有些難以理解,但尼采的一句箴言,也許能助你理解幾分其中奧義——喪失世界者,會獲得自己的世界。在苦難的最深處,王爾德抵達了靈魂的終極之地,生命的身外之物對他已無足輕重,唯有精神才是有價值的,他要將他遭受的全部轉(zhuǎn)化成滋養(yǎng)靈魂的營養(yǎng)。而相比恨,只有愛才能讓苦難緩解,讓靈魂完美。 為此,王爾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寬恕道格拉斯,縱然其為他制造了足夠咀嚼一生的悲愴, “不管付出什么代價,我必須守護我心中的愛,如果我因受困囹圄就拋別愛,我該如何安放自己的靈魂?” “在我刑滿釋放之日,我會心甘情愿地挨家挨戶乞討面包,也不會再對你、對世界心懷怨恨…只要不再受人唾棄、嘲笑、冷落,比起身著細亞麻華服而靈魂卻因恨致病的從前的我,現(xiàn)在的我將會更平靜更自信地面對生活。并且,我真的可以毫無困難地寬恕你…” 王爾德墓 從最初的錐心之痛到最后的寧靜平和,王爾德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完成了精神上的涅槃。但現(xiàn)實是,出獄后,王爾德放棄了與妻子復合,放棄了一直追隨他的另一位情人羅比,再次選擇與主動向他示好的道格拉斯在一起,并在三年后的1900年去世,年僅46歲。 一代天才的命運以此種形式收場,哎!忍不住一聲嘆息。想起王爾德在信中的一句話,“為了讓你高興,我什么事沒做啊?”是啊,不管信文中的王爾德有多么理性,現(xiàn)實的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愛情,直至把生命都給了道格拉斯。如此,不論那煉獄中的靈魂救贖是一場真正地自我實現(xiàn),還是一場精神的自我按摩,藝術(shù)家王爾德的至情至性都足以令世人慨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信件譯文: 親愛的波西: … 一樁接一樁的哀痛之事將我找尋,獄卒們將牢門打開讓它們暢通無阻。能冒險前來探視我的朋友寥寥無幾,但我的仇敵卻總能長驅(qū)直入。我兩次在破產(chǎn)法庭公開露面,又兩次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一個監(jiān)獄轉(zhuǎn)到另一個監(jiān)獄,受到眾人百般的奚落和嘲弄,這些對我都是難以言說的奇恥大辱。死神的信使已給我捎來了他的消息,然后揚長而去。我與所有能給我理解和寬慰的人斷了音訊。在徹底的孤寂中,我不得不承受著自己人生難以承受的重擔——追憶亡母給我?guī)淼谋瘺龊屯椿凇δ赣H的思念現(xiàn)仍重壓在我心頭,傷口幾乎一直在疼痛,時間也沒法使它痊愈。這時,我妻子一封封憤恨尖刻的信件又通過律師寄至我手,我馬上受到了由貧窮帶來的嘲笑和威脅。這我可以承受,比這更糟糕的打擊我都學會承受了。但按法律程序我的兩個孩子要從我身邊被帶走,這對我將永遠是無限憂慮和悲傷的根源,將是永無盡頭的哀傷。法律居然能自作主張,自行裁定我是一個不適合與自己孩子在一起的父親,這對我是一件恐怖的事情,牢獄之辱與此相比是不值一提的。我羨慕那些和我一起在院中放風的人,相信他們的孩子正等著他們,盼著他們回家,對他們依然甜美如故。 窮人是有智慧的,他們比我們更慈悲,更體貼,更善解人意。他們眼中,進監(jiān)獄是人生的大悲劇,大不幸,大損傷,是令人同情的大事件。他們將進監(jiān)獄的人只簡單說成“遇到困難”的人?!坝龅嚼щy”是他們的習慣表達,它表達了完美的愛的智慧??墒俏覀冞@一階層的人卻大相徑庭。我們一進監(jiān)獄就成了賤民,像我這樣的人幾乎連享受空氣和陽光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我們的在場會褻瀆別人的享樂,絕沒有人歡迎我們出獄重生,就連月光也不允許我們多看一眼。我的孩子已經(jīng)從我身邊被帶走,我與人性種種可愛溫暖的聯(lián)系也被一一掐斷。任何能治愈和支撐我們的力量,能給傷痕累累的心靈帶來清涼的香膏,能給痛苦的靈魂帶來安寧的凈水,在我們都是遙不可及的了。又因為一個微小卻不容置疑的事實,以上這一切的不幸和痛苦令我每天漫長的牢獄生活更加艱難,這一事實就是你的種種行徑和你的沉默,你已做過的事和你該做而未做的事。牢房的面包和水因你的所作所為變了味道,在我嘴里面包發(fā)苦,淡水變咸。你本應分擔我的悲傷,但你卻令它雙倍增長;你本應替我減輕痛苦,但你卻將之加劇成為大慟。我知道你并非有意為之,這一切只是“你性格中一個真正致命的缺陷:你完全沒有想象力”。 但所有這一切的結(jié)果是我不得不原諒你,我必須要這樣做。我寫這封信不是為了要將痛苦注入你的內(nèi)心,而是為了將痛苦從我自己心中驅(qū)走。為了我自己,我也必須原諒你。一個人不可能總是將一條蝰蛇供養(yǎng)在心口,也不可能每晚起身在心靈的花園里播種荊棘。如果你能給我一點幫助,我可以毫無困難地原諒你。在過去,無論你對我做了什么,我都樂意原諒你,但這樣做對你沒好處。只有純潔無辜的生命才能原諒他人所犯下的罪孽,但我現(xiàn)在蒙羞受辱,情形就不一樣了。此時此刻我的寬恕對你應是意味深長的,總有一天你會意識到的。無論你意識到的時間是早是晚,是很快意識到還是根本意識不到,我的道路都已在我面前清晰展開。我是不會讓你因毀了像我這樣的人而心荷重負地走過春夏秋冬的,這樣的心靈重負可能會導致你冷漠無情或抑郁憂傷。我必須將包袱從你那里接過來放在自己的雙肩上。 奧斯卡·王爾德《莎樂美》插圖,奧伯利·比亞茲萊繪 我必須對自己說:無論是你,還是你的父親,還是再強大千百倍的人,都不可能摧毀像我這樣的人,是我自己毀了自己。因為個人無論偉大還是渺小,都不能被毀滅,除非是他自己動手毀滅自己。我已經(jīng)準備好承擔下一切,并且我現(xiàn)在正是這么做的,盡管現(xiàn)在你可能不這么想。如果我現(xiàn)在無情地指控你,想想我也是在多么無情指控我自己啊!你對我所做的一切的確可怕,但我虐待自己可要殘忍得多了。 …… 現(xiàn)在我已認識到謙卑就在我心中,我已相當清楚我應該做什么,事實上是我必須做什么。我說的“必須”并不是指外來的命令或制約,我對它們一概不認。比之過去,我現(xiàn)在更是一個徹底的獨立主義者。在我看來,任何事物如果不是由本人自發(fā)自覺地獲得,它的價值蕩然無存。我的天性正尋找一種新的自我實現(xiàn)方式,這是我現(xiàn)在關(guān)注的全部,因此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自己從任何怨你恨你的情緒中解脫出來。 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被家人徹底拋棄。但這遠不是世間最悲慘的狀態(tài)。恕我直言,在我刑滿釋放之日,我會心甘情愿地挨家挨戶乞討面包,也不會再對你,對世界心懷怨恨…如若世事變得我在世上沒有一位朋友,沒有一扇大門哪怕是出于憐憫而向我敞開,我將不得不接受干癟的錢包和襤褸的斗篷;不過只要不再受人唾棄、嘲笑、冷落,比起身著細亞麻華服而靈魂卻因恨致病的從前的我,現(xiàn)在的我將會更平靜更自信地面對生活,并且,我真的可以毫無困難地寬恕你。但為了讓我做得愉快,你必須自已感到想要得到寬恕。當你真正想要時,你會發(fā)現(xiàn)它在等著你… 你深摯的朋友 奧斯卡·王爾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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