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先生 書法家的自我夸耀,可以追溯到東漢后期大書家蔡邕那里。唐朝張懷瓘《書斷·中·韋誕傳》記載:“蔡邕自矜能書,兼(李)斯、(曹)喜之法,非流紈體素,不妄下筆”。 蔡邕是書家,也是學者,還是著名的文學家,擅長碑銘這種文體。東漢立碑頌德的風氣極盛,許多名士的碑銘都是聘他撰文。蔡邕還做了一件轟動朝野的大事,熹平年間,他和幾位大臣聯(lián)名上書,要求正訂儒家經(jīng)典,刻立石經(jīng)碑,得到漢靈帝的批準??坛傻氖?jīng)碑,共46通,立于洛陽太學,后人稱為《熹平石經(jīng)》。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把儒家經(jīng)典的標準文本刻在碑上,又是蔡邕等人書丹,當時“后儒晚學,咸取正焉”,“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百余兩,填塞街陌”(《后漢書》卷六十下《蔡邕傳》及李賢注引《洛陽記》)。觀石經(jīng),既可看到經(jīng)典的正規(guī)文本,亦可摹寫標準的隸書。《熹平石經(jīng)》并非蔡邕一人書丹,他的書名大,以至于后人只說蔡邕書碑。 《熹平石經(jīng)》局部 東漢草書家張芝與蔡邕是同時人,都生活在東漢中后期,也自矜能書。但是,蔡邕的自矜不針對任何人,而張芝則是針對當時另外兩位草書家而發(fā),西晉衛(wèi)恒《四體書勢·草書序》說: 羅叔景、趙元嗣者與伯英同時,見稱于西州,而矜此自與,眾頗惑之。故伯英自稱:“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余?!?/span> 羅叔景、趙元嗣就是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中提到的羅暉,趙襲。他們也是一副自矜的派頭,頗能惑眾,引起張芝的反感,所以自稱“下方羅、趙有余”,這樣說,就有與人爭勝的味道了。 張芝《冠軍帖》局部 漢魏時,士族名士間流行臧否人物的風氣,他們的品評,重節(jié)操,論才性。文學之士陶染其間,則以己之所長貶斥人之所短,曹丕所謂的“文人相輕”,就是概括這種現(xiàn)象。張芝輕視羅、趙,大概是書家之間“相輕”的先例。 張芝有一眾弟子,其中韋誕(仲將)名列“曹魏五家”。他能篆書、草書,尤其擅長大字榜書,所謂“尤精題署”。洛陽、許、鄴三都所建宮觀,朝廷皆令韋誕題署。韋誕也是一位自矜能書的書家,聲稱:“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建勁丈之勢,方寸千言?!表f誕的自矜自美,類似蔡邕,不針對別人。 西晉草書家索靖的自矜,又是一種方式。他的草書,“傳(張)芝草而形異”,“甚矜其書,名其字勢曰‘銀鉤蠆尾’?!保ㄍ跎墩摃罚┧骶阜Q自己的草書“銀鉤蠆尾”,很像為自己做書法廣告。 索靖《出師頌》 東晉時代,自矜而爭勝的風氣更盛。王羲之書法原不及小他數(shù)歲的庾翼,四十歲之后書名大盛的時候,連庾翼家的子弟也學王羲之,庾翼時任荊州刺史,出鎮(zhèn)在外,知道后很不高興,修書都下:“小兒輩乃賤家雞,皆學逸少書,須吾還,當比之”。謝安也很看重自己的書法,他是王羲之的好友,羲之去世時,王獻之才十八歲,曾經(jīng)抄寫嵇康的詩送給獻之。后來獻之漸有書名,為人所好,但是謝安“得子敬書,有時裂作校紙”,顯示自己的名士風度。東晉末年,桓玄權傾一時,喜好收藏“二王”父子書法,他的自矜其書是方式是“自比右軍”。 庾翼書法 爭勝的典型,當推羲獻父子。王獻之曾經(jīng)作箋十許紙與簡文帝,后題“民此書甚合,愿存之”,這是自美的例子。后來他連父親王羲之也不放在眼里。虞龢《論書表》記載:謝安曾經(jīng)問獻之:“你的字與右軍相比,你覺得何如?”他答道:“當然是我比他強。”謝安婉轉反駁:“別人可不是這樣認為?!弊泳匆徊讲蛔專骸笆廊四睦锬苤?!” 王獻之說自己勝過王羲之,是泛泛而言,時人很難認同。但5世紀前期的幾十年間,獻之的書名確實掩壓羲之,正如梁朝陶弘景所說的那樣:“比世皆高尚子敬,……海內(nèi)非惟不復知有元常(鐘繇),于逸少(王羲之)亦然?!保ā短蘸刖芭c梁武帝論書啟》)唐朝書論家特別欣賞王獻之的行草書,李嗣真說:“子敬草書,逸氣過父,如丹穴鳳舞,清泉龍躍,倏忽變化,莫之所成,或蹴海移山,或翻濤簸岳?!保ā稌泛蟆罚┍彼蚊总老埠猛醌I之書法,稱“子敬天真超逸,豈父可比”(《書史》)。 王獻之是與其父爭勝,王羲之爭勝的對象卻是漢晉書家頂禮膜拜的張芝和鐘繇,他自夸的口氣要比王獻之大得多?!稌x書·王羲之傳》記載: (王羲之)每自稱:“我書比鐘繇,當抗行;比張芝草,猶當雁行也?!痹c人書云:“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span> 張芝以草書稱圣。鐘繇擅長銘石的隸書,抄寫奏章的楷書,通尺牘的行書,“三法皆世人所善”,尤以楷書、行書著稱。王羲之每每說自己“抗行”鐘繇,表示不相上下;“雁行”張芝,是承認自己后于張芝,但羲之又說:“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王羲之這樣的攀比“鐘張”,看似分別相比,實是夸耀自己兼具兩位書法巨子之長。羲之的爭勝自夸之言,成為南朝人評說右軍的依據(jù),庾肩吾《書品》推崇右軍“兼撮眾法,備成一家”。 漢晉書家的自矜自夸,無非顯示灑脫的名士做派,以高聲價,只有著名書家才玩得起這樣自信的游戲。到了南朝,竟然發(fā)生帝王與士族書家王僧虔“賭書”爭第一的場面,就顯得滑稽可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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