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楠迪揚

?？略谄湮恼隆吨黧w與權力》中宣稱自己的研究主題并非“權力關系”，而是“主體問題”。從“瘋癲”到“懲罰”，從“知識考古”再到“事物的秩序”，“權力關系”本身無所不在的特點使福柯的研究主題看似紛繁復雜。然而，?？虏⒉皇且粋€興趣廣泛的哲學家。他對諸多主題的涉及有著始終如一的深層關懷，即他所說的“主體問題”。直至《性史》前兩卷問世之際，福柯所有的研究都在證明著一個結論：無所不至的“權力關系”才是對主體進行規(guī)訓的罪魁。然而，從?？轮肿珜憽缎允贰烽_始，他的所有研究都忽然發(fā)生了大幅度轉向。雖然?？峦砟旰苌儆凶髌穯柺?，但他在法蘭西學院授課的記錄顯示著他孜孜不倦的全新探索。?？聫钠湎惹暗难芯繒r段（16到19世紀）全線退出，轉而溯源到古希臘，回到古老的德爾斐神諭，開始了對主體形成史的重新爬梳。福柯在法蘭西學院的授課內(nèi)容大體上向我們展示了其晚年的研究進展。由于研究成果并不成形，?？乱桓倪^去的華麗風格，非常耐心而細致地梳理一個又一個的文本，試圖從中找出主體形成軌跡的蛛絲馬跡。這也就使得課程內(nèi)容相對松散。但是我們?nèi)孕老驳乜吹礁？聦χ黧w問題的研究越發(fā)深入。雖然?？略缡攀顾嗟难芯坑媱潫o法完成，然而其晚年的探索仍就回答了他前期研究的諸多問題。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人們?yōu)槭裁慈绱溯p易地接受現(xiàn)代“權力關系”的規(guī)訓？福柯晚年的研究正是通過對這個問題進行回答，從而使主體形成的歷史在他的梳理下逐漸清晰。
 

一、“一切都變了”！

從1971年1月直至?？氯ナ?，他一直在法蘭西學院開設名為“思想體系史”的課程。法蘭西學院的系列課程可以說是研究?？峦砟晁枷氲闹匾罁?jù)。幸運的是，那時的錄音技術已經(jīng)開始在大學課堂里普及開來，?？碌恼n程因此得以以錄音的形式保存下來。法蘭西學院的教授們一年有26小時的時間在課堂上展現(xiàn)自己的原創(chuàng)性研究。這樣的時間安排對?？聛碚f非常緊張。?？碌拿磕甑恼n程從一月份持續(xù)到三月份，每周三上課，一周只一次。?？碌恼n堂從來都是座無虛席，300人的教室一般能擠到500多人。因為法蘭西學院的課程全部對外開放，所以?？碌恼n堂上從來都是“只有聽眾，沒有學生?！倍捎诖蠹业某潭葏⒉畈积R，在課堂上進行?？滤谕慕涣鲙缀跏遣豢赡艿摹?975年，《新觀察家》雜志記者熱拉而.帕蒂讓的一段描述形象地展示了?？碌恼n堂：“當福柯走進講堂時，走得很快，一直向里，就像跳水的人一樣，放上自己的講稿，脫下大衣，打開燈，然后就開始講課，一直到下課。他聲音洪亮，從喇叭中傳出，很有感染力，只遜色于現(xiàn)代主義的教室，它被從大理石承水盆中射出的光線照得通明。這里有三百個座位，卻擠著五百人，記得嚴嚴實實的，不留一點空隙（……）。沒有什么演說效果，只是透徹，非常有感染力。一點也沒有臨場發(fā)揮的東西。福柯每年要向公眾講12小時，解釋他當年所做研究的意義。為此，他極大限度地抓緊時間，連邊頁都寫滿了，就像那些寫滿紙張還言猶未盡的記者一樣。19點15分，?？孪抡n。學生們涌向他的講臺。但不是和他說話，而是去關閉錄音機，也沒有任何提問。在嘈雜的人群中，?？嘛@得很孤獨?！?
 

這段白描中為我們提供了幾個線索。首先，福柯為法蘭西學院課程所準備的內(nèi)容基本上是不能按計劃全部講完的。而且，?？轮v稿的邊頁都寫滿了講解內(nèi)容。弗里德里克.格霍在?？?982年“主體解釋學”的“授課情況報告”中提到丹尼爾.德費爾。他給準備編輯福柯課程內(nèi)容的人提供了“?？碌哪承┯眉埌灏饋淼拇T大的檔案材料，共有5卷，其中有些令人吃驚不已。這些檔案資料包括彩紙卷宗，其中許多紙張有點發(fā)黃了，上面滿是用淡藍或深藍墨水寫成的蠅頭小字。” 弗里德里克.格霍提到，這些手稿所以重要，一是因為它有助于幫助人們恢復福柯課程錄音中不清楚的內(nèi)容，還有就是幫助我們看到?？赂緵]有時間講解的大量內(nèi)容。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線索。由于法蘭西學院要求授課教師必須講解原創(chuàng)性內(nèi)容，我們可以就此判定，?？率畮啄暝诜ㄌm西學院的講解內(nèi)容與其晚年的研究是步步相連的。尤其是在其晚年的講稿中，我們可以看到，?？屡c其說是在講解其研究進展，不如說是就在課堂上展開細致的研究，因而講稿中的很多內(nèi)容雖然有其關注的主線，但是沒有嚴整的體系，而更多的是對大量文本做細致的梳理和分析。這種細碎的研究使得弗里德里克.格霍在1982年“授課情況報告”中不能給出?？轮v課的主要內(nèi)容。
 

從福柯探索式的課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主體”問題。而1982年的課程“主體解釋學”在有關“治理自己”、“修身”等一系列內(nèi)容中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內(nèi)容皆以此為中心。1982年課程之所以重要的一個更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揭示了?？卤救说囊粋€重要轉向。確切地說，這一轉向并非他所關注主題的轉向，而是書寫向度的變更。1976年，?？掳l(fā)表了《性經(jīng)驗史》第1卷“認知的意志”。其后，?？逻€有關于“肉體與身體”，“兒童的十字軍東征”、“女人、母親和歇斯底里癥”、“性反常者”、“人口和種族”等主題的龐大書寫計劃。但是，這些計劃無一完成。經(jīng)過8年的沉寂，?？掠?984年發(fā)表了“快感的享用”和“關心自己”，此后羽化登仙，身后留下難解的謎團，并引來無數(shù)版本的猜測。很多人將1984年所發(fā)表的兩部作品當作對“性經(jīng)驗史”的解讀。法蘭西學院的課程似乎也成為對解讀“性經(jīng)驗史”的補充。2然而，人們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3！“不再是西方的現(xiàn)代性（從16到19世紀），而是古希臘—羅馬；這不是一種根據(jù)權力機制所作的政治解讀，而是一種修身實踐的倫理解讀。他不是一種對各種體系的考古學，而是一種對主體的質疑。甚至寫作風格也因此被顛覆了……”4福柯完全放棄在《詞與物》和《雷蒙.魯塞勒》中的閃閃發(fā)光的文字風格，而是“想搞一個有關主體的歷史。”5接下來當然的問題就是：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轉變？為什么會有這種看似天翻地覆的轉向？福柯沉默的這8年里到底在進行什么樣的思考？

 
這里，我們有三個時期的文本。最早的是《性經(jīng)驗史》第1卷，其次是福柯在法蘭西學院的講課記錄，最后是他1984年發(fā)表的“快感的享用”和“關心自己”。其中《性經(jīng)驗史》第1卷應該成為我們勘查蛛絲馬跡的場所，而不應成為被闡釋的核心文本。因為很明顯，?？略诖酥蟪良帕?年，然而這8年間卻留下了法蘭西學院的講課錄音，最后，在其逝世的那年，他公開發(fā)表最后兩部作品。中間這8年的法蘭西學院的講課錄音實際上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文本。相形之下，它反映了?？碌囊环N更原始、更隨心所欲的思想狀態(tài)。而也正是這8年揭示了福柯思想轉向的軌跡，雖然不是清晰的，但是畢竟是可察。最后公開發(fā)表的兩個文本可以被看成是?？聦?年思考的一點成形的內(nèi)容。但這兩個文本遠遠不是這8年的思考成果，因為有太多的內(nèi)容隨?？落廴婚L逝。

 
《性經(jīng)驗史》第1卷“認知的意愿”揭示了17到19世紀令人驚駭?shù)娜藗兩罘绞降霓D變。?？略陂_篇便對比了這兩個世紀內(nèi)，有關性生活方式的變化。

 
“很久以來，我們維持著一種維多利亞式的人生規(guī)范，甚至直到今天仍受到這種規(guī)范的支配。因此，關于性我們壓抑克制、羞于言說、虛偽不堪，這些又被看作是品行高尚而倍受崇尚。

 
17世紀初葉，人們似乎還能經(jīng)常見到一些坦率的行為。性行為并不需要多加保密；人們談論它并無多少禁忌，做起來也不用偷偷摸摸；私通之類的事也是司空見慣。與19世紀相比，對下流、威脅嚇淫晦的行為禁忌相當寬松。在那個時代，人們舉止坦然率直，直談毫無忸怩，越軌行為也是明目張膽。那時可以隨意展示人體器官和交合演示、成年人邊看邊談笑風生，早熟懂事的孩子們也夾雜在成年人中：那是‘自我展示’人體的時代。

 
但沒過多久，薄暮便籠罩在這艷陽天上，隨之而來的便是維多利亞時代資產(chǎn)階級單調乏味的黑夜。性被小心翼翼地隱秘起來，移至屋里?；橐黾彝⒅d起來，使它僅僅起到嚴肅的繁殖作用。只要一談到性，回避沉默便成了人們的行為規(guī)范。合法的、能生育的夫妻定下了這種法規(guī)。他們將之作為規(guī)范，堅決予以實施，極力掩蓋真相，在隱蔽的原則之下獨享性的權力。只有一種性行為場所得到從社會到每個家庭的承認，但它是一種功利性的繁殖場所：父母的臥室。其余的性行為只能模糊含混，舉止文雅，以避免異體接觸，談吐干凈以純潔語言。純潔的行為包含著變態(tài)的痕跡；如果性行為過于暴露，它就會受到非議和指責，并為此受到懲罰?！?

 
禁欲主義由來已久。并不是說?？滤f的17世紀初完全是“性展示”的天堂，然而?？陆o我們展示的17到19世紀之間的變化是一種大規(guī)模的變化，或者說是一種對“禁欲”的“普及”。?？掠谩皶r代”來形容這種變化的到來。“17世紀可以說是一個壓制時代的開始，它象征著我們所稱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也許，我們至今還沒有完全擺脫這個時代?！?福柯為什么將這個時代等同于“資產(chǎn)階級社會”呢？因為這種大規(guī)模的變化正同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某些特點有關。而這也是福柯一直以來多次提及的“經(jīng)濟”因素。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中的各種專業(yè)機構以科學的面目對性的真理進行鉗制?！叭藗兛偸切Q自己是本著科學觀點來談論性的，崇高而客觀?！?“醫(yī)學已經(jīng)有效地進入了夫婦快感領域：它創(chuàng)造了一整套產(chǎn)生于‘不完全’性行為的器官上、功能上或心理上的病理學；它對所有相關的快感進行了細致的分類，并把它們并入‘發(fā)展’觀念和本能‘騷動’的觀念；它承擔管理它們的任務”9?！?9世紀的精神病學家通過給他們（性反常者）取一些古怪的名稱來為他們分類：有克拉夫特.伊賓所劃分的動物愛護者和獸奸者，羅萊德所說的字體單戀者，以后又有混合窺視者，男乳房增值者，老年性癡呆者，性逆轉者和女性交媾疼痛者?！?0……但是“這一事實本事就意味深長。事實上，這種科學不過是由一種回避組成，因為，由于它不能夠或拒絕談論性本身，它只能把目光集中在心理失常、性變態(tài)、乖僻、病理性障礙、病態(tài)邪行等等?！?1
 

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情景是“我們必須拋棄那種認為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開創(chuàng)了一個性壓抑不斷增強的時代和觀點。我們不僅親眼目睹了不合規(guī)范的性行為的明顯激增，而且——這是個要點——一種與法律很不相同的性的展開，即使它局部地依賴禁律程序，已經(jīng)通過一個有相互聯(lián)系的機制組成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保證了特殊快感的增值以及互不相同的性行為的繁衍?！?2由此，一個悖論出現(xiàn)了?！叭藗冊诎研宰鳛殡[秘的同時，沒完沒了地去談論性。”13各種各樣的色情文學層出不窮，娼妓業(y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實際上，17到19世紀的性壓抑僅僅是個假說，但是作為一個現(xiàn)象，性壓抑并非完全子烏虛有。但它僅僅存在人們的談話中。

 
語言被凈化了。17到19世紀人們性生活方式的變化實際上一種性話語的策略性轉移。性話語由17世紀初還存在的自然的方式被整體喬遷到了真理的話語模式中。資產(chǎn)階級社會盛產(chǎn)各式各樣的專業(yè)機構，真理的話語就被這些機構掌控著，并廣泛傳播。為什么這些現(xiàn)代專業(yè)機構能夠吸納真理話語呢？這就涉及到性真理的產(chǎn)生過程。?？抡f“至少在中世紀以來，西方社會就已將懺悔確立為我們賴以產(chǎn)生真理的主要儀式?！?4“我們早已成了一個獨特的懺悔社會。懺悔的影響已廣為散布，它在審判中，在醫(yī)學上、在教育方面、在家庭關系與愛情上，在日常生活的最平常小事上以及在最莊嚴的儀式上都發(fā)揮著作用；人們要懺悔自己的罪過，懺悔自己的罪惡，懺悔自己的思想與欲望，還要袒露自己的疾病與困惑；人們精確的敘說那些最難以啟齒的東西?！?517世紀，“主事懺悔的神甫會一再跟你說：“把一切都說出來。不僅要說出性高潮時的動作，而且要坦白肉感的觸摸、所有淫邪的目光，一切污穢的言辭……還有一切造成放縱的思想。”16

 
懺悔作為一種性的真實話語的產(chǎn)生過程，曾經(jīng)是儀式的、排他的、局限的。然而，隨著“新教、反改革運動、18世紀教育、19世紀醫(yī)學等等的興起，它逐漸失去了儀式的、排他的局限性，到處傳播開來。它被應用于一系列的關系之中：子女與父母、學生與教師、病人與精神病醫(yī)生、犯法者與法律專家等等?！?7懺悔的方式得以傳播，使得“一個性快感的巨大的檔案館逐漸建立了”。18后來，隨著醫(yī)學、精神病學、教育學將這個檔案館慢慢充實，一種關于性真理的產(chǎn)生機制形成了。

 
無論是古老的懺悔儀式還是“醫(yī)學、精神病學、教育學”等現(xiàn)代的性真理產(chǎn)生機制，二者都認定懺悔者，和病人、接受教育者是有問題的，非正常的，需要被矯正的。因而這就涉及到主體被建構的問題。17到19世紀的變化實際上是懺悔儀式的普及所造成的后果，而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特點正好給懺悔儀式的普及提供了一個契機。福柯恰恰是從懺悔儀式與真理產(chǎn)生機制的聯(lián)系中獲得了靈感，于是開始產(chǎn)生突破他一直以來所關注的時間段（16到19世紀）的念頭。圍繞著始終縈繞在心頭的“我是如何成為我的所是的”主體化問題，?？伦龀隽送砟曛卮蟮霓D向。這種轉向無論在研究時間段、寫作風格還是研究對象上都可以說是全面的。《性經(jīng)驗史》第1卷的寫作并不是福柯對“主體化”研究的終結，而恰恰將他對“主體化”的研究引向深入。此后的8年光景，雖然外界認為?？逻M入了沉寂期，但這只是因為?？聸]有公開發(fā)表作品。法蘭西學院的系列演講中記載著?？略鷮嵉墓ぷ髂_印。?？聨缀跏橇⒖陶归_了有關主體化的另一向度的研究。順著懺悔儀式的歷史向源頭追溯，懺悔是一種帶著負罪感的坦白，坦白就是要說出真實的自己。那么什么是真實的自己？要坦白真實的自己，首先當然要認識自己？由此，?？聫?6到19世紀一直上溯到了古希臘的德爾斐神諭，從“認識你自己”這道響徹千年的神諭開始，敲開了主體的心靈之門，并由此開辟了其晚年主題解釋學（主體與真理關系）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