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 李慧力 祝賀杭州良渚遺址成為世界文化遺產。 你們好,我叫班,我在5000年前的良渚當國王。 圖:良渚瑤山祭壇——五千年前,良渚先民就是在這里一次又一次的祈求神明。遠處不遠的地方,是寫《夢溪筆談》的那個沈括的墓地。 可能和你們想的不太一樣,這并不是一份輕松的工作。我?guī)缀趺刻於荚谄砬蠖\告,能讓我的職業(yè)生涯更加順風順水,至少,不要那么多災多難…… 似乎,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有一次,倉庫發(fā)生了一場大火,位置正好在糧倉。幾十萬斤的王城糧食儲備一夜之間化為烏有,這讓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惹怒了上蒼…… 圖:良渚宮殿區(qū)南坡發(fā)掘出土的碳化稻米,數(shù)量約有數(shù)十萬斤 雖然經過了河姆渡、崧澤時期農業(yè)工程師們的不斷研究,我們對水稻的調教已經達到了歷史的新高度,貴族們自己都不用親自種地,糧食產量養(yǎng)活自己國家的人也沒有什么問題。,但是老天如果三五天就這么生一下氣,再多的糧食也不夠糟蹋的。 除了火災,還有野獸。 還有一次,下面的人來報告,說王城東南的稻田經常受到野獸的侵擾。我派人下基層蹲點調查了半個多月,終于發(fā)現(xiàn)是老虎。 刻符陶罐上的老虎? 我馬上意識到這是個威脅。非常重大的那種。 在我們這個時代,還缺乏對野獸比較有效的對抗手段。因為我們能使用的原材料,只有石頭和木頭。雖然有了弓箭,能讓我們的族人在遠距離就有效的命中目標,理論上不必和野獸進行肉搏。但是由于石制的箭頭和武器殺傷力實在有限,多數(shù)時候,還是只能靠投擲石塊和用木制的長柄武器和野獸廝殺。(注:良渚文化時期,還未出現(xiàn)金屬冶煉加工技術,既沒有青銅器,也沒有鐵器。) 圖:似乎是長柄武器和弓箭 這一次也不例外。 我派了三十名親衛(wèi)坐船去,帶上了足夠多的弓箭和木棒。他們到達的時候正好是午夜,那母大蟲正在肆虐。 圖:可能是一艘船和水田的表達 最后只有3個人回來復命,滿身是血,分不清是人的還是獸的。 我命人把這事刻在了陶罐上,得讓后來的人知道他們的老祖宗活的有多不容易。 圖:良渚博物院鎮(zhèn)館之寶——刻符陶罐 我很難過,也很無力。難過的是那三十名護衛(wèi)都是我的親信,國家最核心的武力;難過的是,一只野獸就能對我的治下產生如此大的威脅。更心揪的是,不知道下一只來的野獸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 我只能祈求神靈,讓這樣的事情少些發(fā)生。 不過這當然是說給你們聽的。對我治下的臣民,不但不能表現(xiàn)出一絲的惶恐,還要把這種事情的鍋通通甩給老天,以加強我的權威。 我對他們說:我和神聊過了,神對我們最近的呈上的祭祀品很不滿意,所以給了我們這樣大的懲罰。以后城里工人和王城施工隊每天的工作量加一點,每年農戶上交的糧食也要略有增加。 你們看,壞事變好事,這在你們那個時代,是不是應該叫“領導的藝術”?^_^ 大部分時候,臣民和族人們都很吃這一套。這要得益于我父親——上一代良渚王的鐵腕手段。 聽我父親說,他當王的時候有個人居然說自己也能和神溝通,還列數(shù)了我父親的幾大劣跡。我父親當機立斷就把那人剁了扔到了河里,腦袋砍下來盛水,自此以后就再也沒人敢說什么了。 圖:良渚人頭骨,上有穿繩孔,猜測為盛水的容器。 當然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殺人的事情也不能經常干。但是最近火災,老虎的事發(fā)生多了,似乎又有人在背后說些什么。無論如何我必須得做點什么,當領導不能只靠一張嘴皮子,得讓這些人對我心悅誠服才行。 我要做一件圣器,國家的圣器。 擁有它的人,才是國家的王。 我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最出色的玉工阿六。 交給他時,他還是壯碩的中年;任務完成時,卻已是須發(fā)皆白。 十年,他用了整整十年。 在我已經快把這件事忘記了的時候,阿六捧著這樣一件東西來見我: 圖:良渚玉琮王 我有點疑惑:“這就是你替我設計的東西?” “對?!笔昵澳莻€首席玉工的意氣風發(fā)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布滿皺紋,看不出任何表情波動的臉,眼前的阿六向我娓娓道來關于這件東西的一切: • 光是找合適的玉料,他就用了五年。好看的石頭很多,這種料子卻是很少見。找到它的地方,在天目山深處一個極為隱秘的河谷里。 •這種玉料大料不多,手里的這一塊,是整個河谷里能找到的最大的玉料了。由于出產范圍很小,派人駐守的話,很容易就能壟斷原料供應。 • 做這東西工藝極為繁復。阿六手上的這一件,是集十個熟練工人之力五年才得以完成的,一般人根本沒辦法做出來。 我觀察著這件圣器,在一個角落里玉料缺了一小塊,阿六解釋說撿來的時候就少了這么一塊,他想了很多辦法,也沒能把它補好。好在缺角不大,朝下擺放的時候并不太顯眼。 “這刻著的紋飾!是………?”我指著圣器上四面刻著的紋飾問道。這紋飾刻畫極其精細,它的樣子似乎在我的記憶深處出現(xiàn)過,但是一下子卻想不起來。 圖:玉琮王上的神人獸面紋 “沒錯。這就是幫助過我們的那個神?!卑⒘幕卮鸬馈?/p> 這是流傳在良渚人中一個遙遠的傳說: 在我治下這片毗鄰大海的土地上,大約住著10多萬人口。(注:良渚古國所在的杭嘉湖平原和天目山脈相鄰的平原區(qū)域,良渚遺址群所在的土地今天大約占地1000余平方公里,據(jù)估算良渚時期人口數(shù)約十余萬 我的族人,聽父輩們說,來自幾百年前的安徽凌家灘,沿著太湖西南岸的通道和天目山脈遷徙而來,在良渚這塊地方落地生根。 在舉族遷移的途中,連日的大雨造成天目山的山洪突然暴發(fā)。 滾滾洪水就要將我們族人吞沒 烏云突然從中裂開 騎著圣獸的神從天而降 神用手中的兵器 生生在山洪中為我們劈開一條通路 然后消失在遠方 我們順著這希望之路 走向美好的家園…… 事后我們曾不止一次的派人去尋找拯救我們的神人,卻始終一無所得。 慢慢地,拯救良渚人的神,成了我們心中的精神史詩。 如今,阿六把我們的神刻在了這圣器上。 圖:良渚玉琮王和神人獸面紋 我輕撫著這神人獸面紋,看的出這是首席玉工的全力施為,神的發(fā)絲游走在毫厘之間,那走勢竟是沒有絲毫的偏差失誤——真難想象他是用什么工具完成的。 國之重器,當是如此! 接下來的日子,阿六用另一塊大玉料,做了出了神人劈開洪水的那件兵器—— 圖:玉鉞王,浙江省博物館藏。 同樣的,也將神刻在了上面。 這兩件圣物,我把它們命名為“琮”和“鉞”。 很快,我制定了一套完整的等級制度,做了一批簡化版的琮和鉞,根據(jù)級別的高低,分別派送給了各貴族和臣服的部落首領們。 圖:各博物館藏良渚時期玉琮 從此,反對的聲音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用十年的時間來塑造一個國家的權威,似乎很順利。 一開始我并沒有意識到,但是隨著攤子鋪的越大,隨之而來的問題就越多。 其實之前,我們也做玉器,不過都是些梳子、項鏈、頭飾之類的小東西。 圖:良渚貴族頭部形象復原圖,圖片攝于良渚博物院,圖案版權屬于原作者。 在開始大規(guī)模生產琮、鉞這些代表身份的玉器以后,城里的玉器加工隊伍一下子擴大了幾倍,人數(shù)上隱隱有超過城市護衛(wèi)隊的趨勢了。 圖:南京博物院藏太湖流域良渚文物 首先是人員的安置。制玉行業(yè)規(guī)模的急速增加,從城外征召了許多原本種田的農民,國家賦予他們的新職業(yè)是:玉工、建筑工、運輸工。人數(shù)規(guī)模,幾以萬計。 這許多人,住在哪里,吃喝拉撒都需要安排。 我把城里大部分原有的居民都向外圍清理,留下空間給這些工匠和工人們居住,甚至圍城的夯土城垣后來都進行了加寬加固,在上面住上了人。 最后,整個城里最后住的大多數(shù)都是這些為國家服務的人了。這樣的人口遷移雖然耗時費力,但卻讓整個王城成為了國家真正的中心。 “這才像個國都,這很cool,不是嗎?”我這樣對自己說。 其次我要解決的,是原材料的運輸問題。 族人們剛剛到達這片土地的時候,這里的水位還很高,露出水面的陸地并不多。 5000年前的良渚假想圖,圖片來自良渚遺址申遺宣傳片 當時的良渚王選定了一塊長約1.9公里,寬約1.7公里的地方來建城。這片區(qū)域里有足夠多的丘陵和高地,適合營造房屋和建筑。 筑城在我們這個年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工程。我們沒有金屬工具,更造不出后世用于運輸?shù)能囕v,甚至在大規(guī)模動員人力的時候,連命令的傳達都是一件難事…… 筑城需要的木材、石料、黃土大多依靠人力,人挑肩扛,從西面的天目山區(qū)搬運而來。 問題是水患。每年的雨季,天目山區(qū)的山洪順著山勢滾滾而來,已經開辟好的道路無數(shù)次被淹沒,停工,重開,又被淹沒……我們筑城的進度非常緩慢,目前已經斷斷續(xù)續(xù)的持續(xù)了一百多年。 這城,還要多久才能修好?按這個進度,誰也說不上來。 “為了良渚人的繁衍,這城必須建好。!” 這是世代良渚王的傳承。 我也曾疑惑過。族人們在這里繁衍生息也有上百年了,百多年的時間里,良渚人的家園從未受到外族人的侵擾。周邊水域的水位,也正在逐漸降低。整體的水位上漲,似乎也不太可能。 那么,筑城到底是為什么? 有一位上了年紀的祭司告訴我:水神正在沉睡,但不代表他不會醒來。待到水神蘇醒,曾經救過我們的神,還會再來一次嗎?也許,筑城自救,是我們唯一的方向。 但是我們的人實在太少了。 從山區(qū)向這里運輸材料的工人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拋開后勤保障和糧食、玉器生產,所剩的人工完全不足以開展筑城工程。 這時候,又有一位工程師提出了一個天才的想法。 他的設想是:在臨近城址的天目山余脈附近筑起幾道水壩,這樣做既可以攔住雨季的山洪,把洪水蓄起來形成一個湖泊(即現(xiàn)在所說的堰塞湖),等到旱季便可引湖水灌溉農田。 圖:良渚水壩遺址的考古剖面,剖面上清晰可見5000年前良渚先民用來筑壩的草裹泥的痕跡 更重要的是,蓄起來的湖面連通了天目山區(qū)和良渚人生活的區(qū)域,使得材料的運輸不用再依賴我們的肩膀,可以通過船只來進行了! 所有的工程師和智囊,對這一方案進行了可行性研究,結論是:方案完全可行。 唯一可能的阻力,來自人民。 果然當百姓們得知這一消息時,潛藏已久的巨大憤怒爆發(fā)了。 “筑城、做玉、蓋房子、種地、運材料,我們的負擔已經如此之重,現(xiàn)在還要修壩,你們到底有沒有把我們當人?” “我們要求另選王!” 我望著怒火高漲的洶涌人潮,緩緩的舉起了手中的玉鉞,身后的護衛(wèi)隊一擁而上,沖向了手無寸鐵的聚集人群………… 洪水來了。 熟悉的呼嘯聲、急流聲此起彼伏、像猛獸般蓄勢待發(fā)。不少百姓已經自覺地背起小的老的、帶上干糧快速往高地上遷移。我身后的隨從們雖然嚇得腿都軟了,但仍咬牙堅持著站在我身后,因為他們還謹記著此刻的身份。 想到又沒想到的是,那氣勢洶洶的洪水剛到,就已經被攔截在了壩外,像極了掉進陷阱的野獸,看著就在幾步外的獵物,能看不能吃,不甘地發(fā)出陣陣怒吼。 圖:良渚古城水利工程遺址——老虎嶺水壩 圖:保存至今的5000年前的良渚時期水壩的遺跡,5000年過去了,堤壩上面已布滿植被。 天佑良渚! 身后的隨從們眼見著這樣神奇的場景,齊齊地跪下來,口中大呼著我的高明… 王后端著飯菜過來在我身側坐下——一小塊炙豬肉,一碟蔬菜,以及一碗飯,就是我的午飯了。 圖:浙江省博物館藏河姆渡時期豬紋陶缽 (說明在7000年前的河姆渡,浙江人已經開始馴養(yǎng)野豬為家豬。到了良渚時期,豬肉更是成為了良渚人的主要肉食。) 我的王后是整個良渚城中最優(yōu)秀的女子,偶然在一場宴會上遇到時,我們目光相對的那一剎,我想,如果神明有真身,那么一定是她這樣的吧。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忍不住想要睡的更多、腳步開始變得沉重,本來一天能處理完的事務需要花上兩天甚至三天、四天…… 我,是在老了嗎? 我?guī)е鹾舐咴诟叩厣?,如今我也只能緩緩地走著,再不能抱起王后,漫山遍野地跑了?/p> 我一邊摩挲著手中的玉琮,一邊看著遠處勞作的子民,看著即將下落的太陽,突然一股情緒自心中洶涌而來—— 我要做這個良渚最靚的王。 身前是,身后亦是。 玉鉞在側,玉琮王在枕,玉璧、玉鳥、玉璜、……統(tǒng)統(tǒng)要在我的身下,我要我是整個良渚最強的王,要神明承認我的強大! 圖:良渚王墓葬復原場景,攝于良渚國家遺址公園 也許我就是這樣任性的王吧,慢慢的,送往我身邊的各式各樣的玉器越來越多,而我的身體也越來越沉重。直到有一天,眼皮終于沉重得睜不開,那一剎,耳畔似乎傳來漫山的祈祀聲,又好似看見神鳥向我飛來…… 父親,你交到我手里的責任,今天終于卸下了呢。 在另一個未知的世界,我也會是王嗎? 良渚啊,太大了。 本文攝影:李慧力 文字:劉袁靜、李慧力 附: 良渚考古八十年 1936年,考古學家施昕更首次在家鄉(xiāng)浙江余杭良渚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新時期時代的遺存; 1959年,夏鼐先生正式提出了良渚文化的命名; 1986年,浙江余杭反山發(fā)現(xiàn)良渚最高等級的大墓; 1987年,浙江余杭瑤山發(fā)現(xiàn)良渚祭壇和貴族墓地; 1996年,國務院批準良渚遺址(群)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06~2007年,正式發(fā)現(xiàn)良渚古城; 2015年5月,發(fā)現(xiàn)良渚古城外圍水利工程,是世界最早的攔洪大壩系統(tǒng); 2017年9月,良渚遺址正式啟動申報世界文化遺產; 2018年1月26日,“良渚古城遺址”被正式提交給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作為中國申報2019年世界文化遺產的項目。 2019年7月6日,“良渚遺址”申遺成功。 良渚,正在慢慢的向世人展露真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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