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社會輿論對于航空公司的航班誤點、取消、返航等問題的批評聲音逐漸增多,乘客相對于航空公司而言作為弱勢群體應該給予更多保護的觀念逐漸成為共識。上海浦東新區(qū)法院審理了兩起因航空公司拒絕旅客登機而引發(fā)乘客索賠的案件。本文針對這兩起案件的具體情況,分析航空旅客運輸合同的特殊性。

一、基本案情

案例一:原告許某、徐某夫婦訴被告阿聯酋航空公司航空旅客運輸合同糾紛案。原告夫婦在浦東國際機場登上被告阿聯酋航空公司的飛機后,在等待飛機起飛期間,許某感到腹部有些疼痛。機務人員知曉并請示機長后,認為許某的健康狀況不適合長途飛行,決定讓許某離機。許某不 愿離機,在與機務人員發(fā)生爭執(zhí)后, 與妻子一同離機。許某夫婦后訴至法院,要求賠償因航空公司拒載而導致的經濟損失及精神損失。

案例二:原告楊某訴被告德國漢莎航空公司航空旅客運輸合同糾紛案。楊某原定于 2007 年 4 月 24 日搭乘被告的航班前往法蘭克福,但原告到達機場后被告知該航班被取消,改為 4 月 25 日的航班。原告在 4 月 25 日到達機場后要求被告給予升艙和賠償。在與被告的工作人員交涉中, 原告楊某的丈夫實施了謾罵、摔扔物品等過激行為,被告的機務人員出于安全考慮,拒絕原告夫婦登機。原告楊某起訴至法院,要求賠償因航空公司拒載而導致的經濟損失及精神損失。

二、關于航空旅客運輸中承運人拒載權利的分析

法律依據

我國民用航空法、合同法以及華沙公約體系都沒有對航空運輸中承運人拒載旅客的權利做出明確的規(guī)定。在我國國內法體系中,該權利主要見于民用航空總局頒布的中國民用航空旅客、行李國際運輸規(guī)則(以下簡稱民用航空國際規(guī)則)和中國民用航空旅客、行李國內運輸規(guī)則(以下簡稱民用航空國內規(guī)則)。

民用航空國際規(guī)則第五章“乘機”部分第二十九條規(guī)定:承運人可以安全原因,或者根據其規(guī)定認為屬下列情況之一的,有權拒絕運輸旅客及其行李,由此給旅客造成的損失, 承運人不承擔責任:(一)為遵守始發(fā)地、經停地、目的地或者飛越國家的法律及其他有關規(guī)定;(二)旅客的行為、年齡、精神或者健康狀況不適合旅行,或者可能給其他旅客造成不舒適,或者可能對旅客本人或者其他人員的生命或者財產造成危險或者危害;(三)旅客未遵守承運人的有關規(guī)定;(四)旅客拒絕接受安全檢查; (五)旅客未按規(guī)定支付適用的票價及有關費用;(六)旅客未出示有效客票;(七)旅客不能證明本人即是客票上“旅客姓名”欄內載明的人;(八)旅客未出示有效的旅行證件;(九)旅客可能在過境國尋求人境、旅客可能在飛行中銷毀其證件或者旅客不按承運人要求將旅行證件交由機組保存。

民用航空國內規(guī)則第十章“乘機”部分第三十四條規(guī)定:無成人陪伴兒童、病殘旅客、孕婦、盲人、聾人或犯人等特殊旅客,只有在符合承運人規(guī)定的條件下經承運人預先同意并在必要時做出安排后方予載運。傳染病患者、精神病患者或健康情況可危及自身或影響其他旅客安全的旅客,承運人不予承運。

以上兩規(guī)則是以中國民用航空總局令的形式發(fā)布,在性質上屬于部門規(guī)章。在司法審判中,法院不能直接依據規(guī)章進行審判,而只能參照適用。一般認為,參照意味著規(guī)章從總體上說對法院不具有絕對的拘束力, 法院對規(guī)章有選擇適用權。兩規(guī)則的立法依據民用航空法第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國務院民用航空主管部門對全國民用航空活動實施統(tǒng)一監(jiān)督管理; 根據法律和國務院的決定,在本部門的權限內,發(fā)布有關民用航空活動的規(guī)定、決定。該條規(guī)定授權國務院民用航空主管部門即民用航空總局對有關民用航空活動進行立法。因而兩規(guī)則是在法律授權下制定的,這也構成了規(guī)則中所確立的拒載權的合法性基礎。然而,航空公司是否合理地行使拒載權值得探討。

民用航空國際規(guī)則、民用航空國內規(guī)則中所列明的承運人可以拒載的情況,概括起來可以分為以下四類:公共安全原因、旅客的健康原因、遵守國家進出境管理的規(guī)定和旅客違反旅客運輸合同中的約定。對于第三類情況,例如旅客未出示有效的旅行證件、拒絕接受安檢等,只要該事實確實存在,承運人就有權拒載,法院不需要審查承運人拒載的合理性問題。對于因另外三種情況而拒載的,則需要具體分析。首先,安全是民用航空業(yè)的基石,保障安全是航空承運人的首要義務,其有權為了保護公共安全和旅客個人的生命健康,采取必要的措施。其次,承運人在判斷旅客本身是否適合旅行或是否會對公共安全造成威脅時,可能帶有較大的主觀性,其作出的拒載決定不一定都是合理的。比如乘客的健康達到怎樣的程度才不適合旅行、乘客的過激行為達到怎樣的程度可以視作有公共安全威脅等等,這些問題都需要法院在案件審理過程中根據案件事實進行客觀的評價,以審查承運人拒載行為的合理性,防止承運人動輒以安全為由拒載,侵害旅客的合法權益。

在上述兩個案例中,案例一中承運人是因旅客健康原因而拒載。從上海到開羅整個航行要持續(xù) 9 個多小時,而飛機上不可能配齊各種藥物?？紤]到原告的身體狀況可能不能承受長時間的高空飛行,機長作出讓許某離機的決定,并無不當。案例二中承運人則是因公共安全原因而拒載。原告夫婦因被告不能給予升艙和賠償而與值機人員爭執(zhí),原告的丈夫將柜臺上一個牌子扔向值機人員。由于原告的過激行為,被告出于安全考慮拒載行為亦無可指責。航空公司出于安全與健康原因作出的拒載決定,是一個在短時間內作出的決定,不能苛求航空公司對于旅客的健康或精神狀況作出全面考察后得出一個非常嚴謹的結論。所以,航空公司在作出拒載決定時應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

既有實踐

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因航空旅客運輸中承運人拒載而導致旅客索賠的案件已經屢見不鮮。其中轟動全國的海南航空公司拒載斷肢少女皮亞軍的案件,就是這方面的一個典型案例。在該案中,甘肅酒泉 14 歲的斷肢女孩皮亞軍因被海南航空公司以 “機型限制、安全限制、客規(guī)限制”三方面的理由拒絕登機,錯過最佳接肢時機而被截肢。皮亞軍向嘉峪關市中級人民法院起訴海南航空公司,要求海航賠償醫(yī)療費及精神損害撫慰金近 100 萬元人民幣。海航則辯稱以皮亞軍實際傷情,乘坐飛機會增加危及其生命的危險,也存在航空運輸安全性的風險,海航拒載是正確決定。該案一審法院以海南航空拒絕登機無過錯,駁回了皮亞軍的全部訴訟請求,但支持了海航出于人道主義給付 16 萬元經濟幫助金的行為。該判決的依據之一就是民航總局制定的民用航空國內規(guī)則。

在國際上,航空旅客運輸承運人拒載旅客的事件也比比皆是。美國民航飛機機長的權力在“ 9 . 11”事件后大大提高了,不僅可以帶槍飛行,還有權拒載乘客。 2002 年 8 月間,美國三角洲航空公司一名機長以安全為由拒絕讓以色列副外長梅爾登上一架前往加拿大的飛機。泰國航空公司曾以懷疑病人能否承受旅行勞頓為由而拒絕一名患有艾滋病的泰國婦女乘坐從東京飛往曼谷的飛機。

可見,以乘客自身安全和航班公共安全或其他合理的理由拒絕運輸旅客,已經成為國際民用航空運輸業(yè)的慣例。但是上述海航拒載皮亞軍案件和泰航拒載艾滋病人所引發(fā)的道德問題值得深思。

三、航空旅客運輸承運人拒載權的基礎——航空旅客運輸合同的特殊性

我國合同法第二百八十九條規(guī)定的“從事公共運輸的承運人不得拒絕旅客、托運人通常合理的運輸要求”,確定了公共運輸承運人的強制締約義務。但是,上述兩個民用航空規(guī)則又賦予了航空客運承運人的拒載權,這看似矛盾,其實不然。法律規(guī)定承運人的強制締約義務是基于公共交通的大眾性,承運人不得以旅客的性別、年齡丁職業(yè)等原因而差別對待,而航空承運人的拒載權則是基于公共交通的安全性要求,承運人拒載是履行保障公共安全的職責。兩者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并不沖突。合同法第三百零一條規(guī)定的“承運人在運輸過程中,應當盡力救助患有急病、分娩、遇險的旅客”,確定了承運人對旅客的救助義務。而上述民用航空規(guī)則又允許航空承運人可以旅客健康原因而拒載。二者同樣看似矛盾。實際上飛機飛行中旅客有急病, 機務人員有義務給予救助,但機務人員并不是專業(yè)的醫(yī)生,其救助能力相當有限。在飛機未起飛前,旅客有急病,對旅客最安全的措施是停止旅行,就近就醫(yī)。

航空旅客運輸承運人拒載權的基礎在于航空旅客運輸合同的特殊性。航空運輸是在高空中進行的高度危險活動,只要一點點小的差錯,都有可能導致機毀人亡,帶來極大的損失。因而,在航空旅客運輸中,安全是至高無上的,承運人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最謹慎的注意義務來保障航空器及其所載人員和財產的安全。承運人承擔了相當大的義務,根據權利義務對等的原則,其理應享有較其他一般運輸合同中承運人更多的權利。

四、結論

航空旅客運輸由于其高度危險性,為了確保航空器及乘客的生命財產安全,同時也為了鼓勵這一高風險性行業(yè)的發(fā)展,必須在某些方面給予承運人以特殊照顧?；诖?span lang="EN-US">,賦予航空旅客運輸承運人特定情形下的拒載權是合法、合理的。當然,承運人在享有該項權利的同時,也應當受到相應的約束。法院在審理有關航空客運承運人拒載的案件時,一方面應當肯定承運人的拒載權,另一方面應當審查承運人拒載是否有正當合理的理由,是否已經履行了對旅客的告知和提醒義務等,以防止承運人濫用拒載權。

(作者單位: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