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一開始從事哲學活動,就向科學理性發(fā)出了挑戰(zhàn),他為自己選擇的第一個靶子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這個被德爾斐神諭稱作全希臘最聰明的人的哲學家,本來在倡導人的哲學方面倒是有歷史功勞的??墒?他研究人生問題的方式卻是十足理性主義的,完全依靠邏輯推理的手段,通過概念的辯駁去尋求一般性的結論。他的結論也是十足理性主義的,把人生的意義歸結為追求知識。因此,尼采把蘇格拉底稱作“樂觀主義的科學精神”的“始祖”。所謂“科學精神”,是指“最早顯現(xiàn)于蘇格拉底人格之中的那種對于自然界之可以追根究底和知識之普遍造福能力的信念”。尼采認為,蘇格拉底的影響籠罩著世世代代,直至于今日。自蘇格拉底時代以來,人們相信科學至上,知識萬能,思維能洞悉萬物的本質。于是,求知欲泛濫,思想之網(wǎng)密布世界,“概念、判斷和推理的邏輯程序被尊祟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級的活動和最值得贊嘆的天賦”。這種情形從十五世紀文藝復興以來變本加厲地出現(xiàn):“登峰造極的同樣旺盛的求知欲,同樣不知饜足的發(fā)明樂趣,同樣急劇的世俗傾向,加上一種無家可歸的流浪,一種擠入別人宴席的貪饞,一種對于當下的輕浮崇拜……” 然而,正是在科學迅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科學本身的極限暴露出來了?!艾F(xiàn)在,科學受它的強烈妄想的鼓舞,毫不停留地奔赴它的界限,它的隱藏在邏輯本質中的樂觀主義在這界限上觸礁崩潰了?!?/p> 科學的極限,首先表現(xiàn)在科學以邏輯證明的嚴格性自豪,然而,任何科學體系都以某種不能由邏輯手段證明的公理為前提,這種公理是“一種專橫的、絕對的信念”,因而也就是信仰。所以,“即使科學也是建立在一種信仰之上的,根本不存在‘無前提的’科學”。 其次,更重要的是,科學所自命的那種普遍有效性根本就是一種幻想。科學并非無所不能的。它的無能尤其在觸及人生根本問題時暴露無遺了。尼采責問道:“科學能否給人的行為提供目的呢?”他認為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在尼采看來,人生并無現(xiàn)成的目標和意義,為了給人生提供一種目標和意義,首先需要的是巨大的人生熱情?!拔也幌嘈盘涞男摹2荒苷f謊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比欢?科學恰恰“是冷漠而枯燥的,它沒有愛,對于深刻的不滿和渴望之情一無所知”,“科學不論在何處都只看見認識問題,在其視野內苦難原本是某種與己無關和不可理解的東西,至多又是一個問題罷了”。 科學借以掌握事物的手段是邏輯概念和推理,可是,思維憑借這些邏輯手段不可能“到達存在的至深的深淵”。對于人生的探索不能靠抽象的邏輯思維,而要靠真切的心靈體驗。在科學精神支配下,人們憑概念指導生活,恰恰虛度了人生。 科學以人對外部世界中物的支配為鵠的,這種支配誠然也體現(xiàn)了人的主體作用。但是,一旦人僅僅按照對物的支配這個目的來建立自身的生命活動,他實際上就使自己服從于物,反而受物的支配了。所以,科學精神的統(tǒng)治的最嚴重后果就是使人喪失精神性,把自己降為純粹的生產(chǎn)者。尼采說:“十七年來,我不知疲倦地揭露我們當代的科學追求的非精神化影響??茖W的巨大范圍如今強加于每個人的嚴酷的奴隸狀態(tài),是較完滿、較豐富、較深刻的天性找不到相應的教育和教育者的首要原因?!蹦岵刹⒎且⒖茖W本身的價值,相反,對于盧梭否定科學文化而提出“回到自然”的倒退主張,他是堅決反對的。問題在于,要恰如其分地看待科學的價值,它只具有工具價值。如果把科學當作目的本身,漫無止境地追求對物的支配,結果只能喪失人生本真的意義,使人成為物的奴隸。 尼采用來同科學精神相對立的恰是酒神精神。他說:“貪得無厭的樂觀主義求知欲與悲劇的藝術渴望之間的斗爭,是在現(xiàn)代世界的最高境界中進行的?!薄拔覀兘袢辗Q作文化、教育、文明的一切,總有一天要被帶到公正的法官酒神面前?!痹谀岵煽磥?科學精神是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它使人浮在生活的表面,追求物質的繁榮,以這種繁榮給人生制造一種虛假的樂觀氣氛。他無限緬懷他想象中的古希臘人的生活方式,這是一種審美的生活方式,人們對人生的悲劇性有深切體驗,而從充滿生命熱情的藝術化的生活中尋求解救。 尼釆的特點是強調生命本能與精神性之間的統(tǒng)一,他認為,生命本能愈健全,精神追求就愈強烈。所以,他始終把蘇格拉底哲學重邏輯性輊精神性的傾向看作本能衰退的征兆。他一再說,蘇格拉底是“希臘衰亡的工具”,是“頹廢的典型”。在蘇格拉底那里,“ ‘理智’勝過了本能,而‘理智’無論如何是一種破壞生命的危險力量”。希臘哲學是希臘本能的衰退,蘇格拉底及其弟子柏拉圖是“希臘精神的頹廢派”,是“對古老高貴趣味的反動”。蘇格拉底之后,希臘人更熱心于邏輯和世界的邏輯化,變得更樂觀也更淺薄了。 科學對生命本能的破壞,最典型地表現(xiàn)在它的仆人學者身上。我們已經(jīng)談到,尼采認為,學者類型的人因為長期從事科學工作,成了生命本能衰退、人性扭曲的畸形兒。 當然,許多偉大的科學家都是一些感情豐富、熱愛生活的人,而從事科學探索工作同樣也需要創(chuàng)造的激情和直覺的稟賦。尼采感到不滿的是片面強調邏輯手段而忽視直覺的作用。他認為:“在一切創(chuàng)造者那里,直覺都是創(chuàng)造和肯定的力量?!蹦岵捎绕浞磳浯罂茖W造福人類的力量,全人類把注意力放在發(fā)展科學事業(yè)上,而忽視了人生更根本的問題的探究。也就是說,他提出的是一個在現(xiàn)在的科學技術革命時代已經(jīng)引起人們普遍深思的問題:究竟是科學為人服務,還是人為科學服務? 尼采希望,當我們看清科學本身的局限性之后,我們心中能夠產(chǎn)生一種悲劇意識,掃除人類主宰萬物的幻夢,返回人生的根底,探求人生的真諦。由此建立的'悲劇文化”,區(qū)別于科學至上的'蘇格拉底文化”,“其最重要的標志是,智慧取代科學成為最高目的”。科學仍然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它應當服從于智慧——人生意義的探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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