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隨筆』

發(fā)現(xiàn)身邊一草一木的美

［自然隨筆］第26篇文章

酸漿

天氣晴好，秋陽潑灑于草木上，每一寸有流連、有情義，看得人心格外疏朗。這份疏朗，是秋日獨(dú)有的，如劉禹錫所寫：“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蔽也辉姷晋Q，故無詩情，與碧霄無緣了。所幸，尚有閑情，便去了就近的花市。

我向來是一進(jìn)花市，便如入蜜罐中，在里邊癡看了許久。然后，選了兩支繡球，一粉一藍(lán)。還有一束姑娘果，帶回家插入一罐子中，是潑辣辣的紅，有鄉(xiāng)野氣。

姑娘果在南方很少見，這是第一次看到。數(shù)年前，我還在山東時(shí)，倒嘗過姑娘果，是黃色的，但我不喜它的味道，有點(diǎn)怪，故沒把它放心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如今在花市遇著了，想來是一種特殊的緣，于是寫了這一篇文。

有種水果叫“姑娘”？你沒看錯，姑娘的學(xué)名是“酸漿”，別名“菇娘兒”、“黃菇娘”、“吉祥果”、“燈籠果”、“洛神珠”、“鬼燈”、“戈力”等，是茄科酸漿屬一年生草本植物。酸漿屬植物大約有75—90個物種，多分布于美洲，少數(shù)分布在歐亞大陸及東南亞。

這個屬最明顯的特征是：花萼在果期膨大成囊狀，把漿果完全地包裹在里面，屬名即是希臘文的“氣泡”一詞。酸漿在中國目前有5個種、2個變種，特征相近，難以辨認(rèn)。最常見的是黃姑娘、紅姑娘、燈籠果，以及不能吃的苦蘵（zhí）。

苦蘵在南方鄉(xiāng)野較常見，果實(shí)比黃姑娘小，皮薄而韌。

未成熟的果實(shí)麻嘴，含有毒生物堿，吃貨們要當(dāng)心！

酸漿一名，取自果的味道，酸中泛甜，又是漿果，故有此名。中國最早的辭典《爾雅》，即有關(guān)于酸漿的詞條：“葴，寒漿?！睍x人郭璞注疏時(shí)說：“今酸漿草，江東呼曰苦葴。”

《本草綱目》對酸漿別名的由來作了解釋：“酸漿，以子之味名也?？嗳?、苦耽，以苗之味名也。燈籠、皮弁，以角之形名也。王母、洛神珠，以子之形名也。”燈籠、皮弁之名，是因果囊有筋有骨，取的象形之意；王母、洛神珠之名，是因果實(shí)彤紅，還是象形之意。

要特別提一下燈籠果，姑娘果是因長相酷似燈籠，而得別名，但和同樣能吃的燈籠果，卻是同名異物。另一種燈籠果，學(xué)名為歐洲醋栗，屬于虎耳草科、茶藨（pāo）子屬，是一種小型落葉灌木。原產(chǎn)于高加索山脈和北非，野外一般生長在海拔1200—2100米的路旁或河谷。歐洲醋栗的口感，較姑娘果略勝一籌，酸甜可口，可供生食或制作果醬、果酒等。

歐洲醋栗，又名鵝莓。梭羅在《野果》中說：

（野生鵝莓）像小水珠一樣，很光滑，

從果實(shí)內(nèi)透出一條條縱向的細(xì)紋。

至于后世稱它為姑娘果，則是口誤。明人楊慎曾在《卮言》里說：“蓋姑娘乃瓜囊之訛，古者瓜姑同音，娘囊之音亦相近耳。”類似的描述，還有朱橚（sù）的《救荒本草》：“姑娘菜……結(jié)房如囊，似野西瓜。”

歷史上，許多植物名都有此命運(yùn)，南北語音差異太大，口口相傳，難免傳走了音，將俗名瓜囊說成了姑娘，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賣姑娘果的果販大概覺得這名唐突佳人，于是自作主張，加個草頭，將它寫成了“姑蔫兒”，甚至“紅姑蔦”。這反倒讓人不知所云了，果販們大可俗氣些，寫成紅姑娘或紅娘子都無妨！

姑娘果的成長過程很有趣，花期很短，約一個星期就謝了，接著淡綠的花萼長出來，一個兩個墜在枝頭，并不打眼。成熟后，花萼變成淡黃色，漸至枯黃，越來越薄，直至薄如蟬翼。藏在里頭的果實(shí)，恰似養(yǎng)在深閨的姑娘。此時(shí)“姑娘果”一名，才算有了正解。

最常見的是市面上賣的黃色“姑娘果”。據(jù)考證，黃姑娘在明朝末年引進(jìn)中國，很快傳播到各地乃至逸為野生。每年的春夏之交上市，上市時(shí)大多已枯萎，外衣狀如草紙。剝開外衣，讓漿果在唇齒間爆裂，有一種類似于菠蘿的味道，酥脆清甜。

除了吃，還能和黃姑娘玩一種小游戲，江湖人稱，這是東北小盆友的專利：將摘掉果實(shí)的空心外衣，放手心里，輕輕一拍，聽它發(fā)出“啪啪”的聲響；或者趁黃姑娘未熟時(shí)摘下，小心將里邊的果實(shí)掏干凈，往里吹氣，唇齒擠壓，能吹出“咕嘰咕嘰”像鳥叫的聲音。菇蔦一名，估計(jì)就是這么吹出來的。

至于插花界冉冉升起的新星——紅姑娘，則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姑娘?！吨参锩麑?shí)圖考》中有這樣的記述：“酸漿，今之燈籠草也，北地謂之紅姑娘。救荒本草謂之姑娘菜，葉子可食。”

古人早已把它列為救急的野菜，但紅姑娘口感不好（吃貨們已經(jīng)有好吃的黃姑娘了，不惦記紅姑娘也罷），勝在好看——成熟時(shí)，如一只只橘色燈籠掛滿枝頭，有點(diǎn)兒像這個季節(jié)的欒樹果。

紅姑娘還有個特殊的身份，是《紅樓夢》中絳珠草的原型之一。這個說法出自紅學(xué)家周汝昌，他在《絳珠草·文化教養(yǎng)》一文，說到了一個故事：

清康熙年間，詞人納蘭性德及其朋友嚴(yán)繩孫，各寫過一首懷古詞《眼兒媚詠紅姑娘》，其中有：“霞綃裹處，櫻唇微綻，靺鞨紅殷”、“絳仙呵手，紅兒偷眼，斜倚紗窗。傷心合是櫻桃侶，零落鄭家香。”兩位詞人皆是在看舊書、或游玩元故宮時(shí)，看見了遍地的酸漿草，于是各寫一首《眼兒媚》，抒發(fā)一下懷古之情。

蕭洵編的《元故宮遺錄》一書，記載著元宮里有什么殿、什么閣，殿閣旁種什么花、什么草，其中有紅姑娘：“金殿前有野果，名紅姑娘。外垂絳囊，中空如桃，子如丹珠，味甜酸可食。盈盈繞砌，與翠草同芳，亦自可愛。”

納蘭性德和嚴(yán)繩孫的詞，便是借紅姑娘，抒懷古之情。而納蘭性德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好朋友，想來曹家能看到納蘭性德和嚴(yán)繩孫的同名詞：《眼兒媚詠紅姑娘》。

因紅姑娘是“外垂絳囊，中空如桃，子如丹珠”，曹雪芹便把這些描述性的文字刪除，縮減成兩個字，即絳珠；身為草屬，是為“絳珠草”。

當(dāng)然，周汝昌所言未必屬實(shí)，可作一說。畢竟這紅姑娘有土即生，皮實(shí)得很，看它蓬勃地生長著，怎么會是“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的林姑娘呢？或許，絳珠草只是曹雪芹創(chuàng)造的文學(xué)植物，現(xiàn)實(shí)中并不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