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孔麗(孔子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儒家仁學的主題是人,主旨是愛人。愛是普遍的人類情感,屬于儒家重視的七情之一。儒家認為,愛以及仁愛的對象,大而言之,有人、物之分,儒家依其價值而認定人“最為天下貴”,所以將人列為仁愛的首要對象;就人而言,人有親疏遠近的差異,儒家認為愛的施與不宜平均分配,施與親者、近者的愛自然多一些,施與疏者、遠者的愛理應少一些。這是以往多數(shù)儒者以仁說愛的大致思路。 在此思路中,只見仁愛的對象,不見仁愛的主體,似乎將仁愛的主體與仁愛的對象分裂成一隱一顯的對列格局。仁愛的主體處于“潛龍勿用”的狀態(tài),不經(jīng)意看是缺席了,實際上,每一位仁者、君子乃至普普通通的平常人,作為仁愛的主體,時時處處都在發(fā)揮著支配性、決定性的樞紐作用。然而,能夠看出這一點的并不多,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的孔門似乎只有顏淵一人,在孔子的循循善誘之下,看出了仁愛主體的重要性,并因此而倡導一種自愛的仁學。 據(jù)《荀子》《孔子家語》等記載,孔子與弟子顏淵、子路、子貢三人有過一段關(guān)于仁愛的教學,我們選取《荀子·子道》篇的記載來看一看: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弊釉唬骸翱芍^士矣?!?/p> 子貢入,子曰:“賜,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貢對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子曰:“可謂士君子矣。” 顏淵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顏淵對曰:“知者自知,仁者自愛?!弊釉唬骸翱芍^明君子矣?!?/p> 在這夫子教學的場景中,關(guān)于仁者如何愛,亦即將愛施與誰的問題,子路、子貢、顏淵三位弟子分別代表了三種觀點,而無一例外都受到了孔子的肯定。然而,孔子并非對這三種觀點等量齊觀,他對子路、子貢、顏淵三人分別給予了“士”“士君子”“明君子”的差異化評價,顯然,視顏淵為“明君子”是更高一些的評價。 “仁者自愛”究竟是顏淵的獨出心裁,還是他對孔門仁學更進一步的領(lǐng)悟呢?1973年甘肅省金塔縣肩水金關(guān)遺址出土的漢簡《論語》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該《論語》中有這樣的語句:“子曰:自愛,仁之至也;自敬,知之至也?!庇纱丝芍鬃右褜ⅰ白詯邸币暈槿实膬?nèi)涵,并許以“仁之至”,亦即最高的仁。顏淵追隨孔子亦步亦趨,有“聞一知十”的領(lǐng)悟力,自然會有先聞而后發(fā)的表現(xiàn)。 在顏淵看來,“自愛”先于“愛人”,為什么?這是因為顏淵深刻領(lǐng)悟孔門倡導的推己及人的倫理原則,深知個體在人己關(guān)系中的重要性??鬃狱c撥顏淵:“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這相當于告訴顏淵如何為仁應該在人己關(guān)系中來考慮討論。孔子特別重視“修己”,要求弟子從“德”和“學”兩方面加強“修己”。一個人如果“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品行有虧,見識短淺,不能自立自達,怎么可能立人達人。所以,當孔子說“修己以安人”的時候,隱含著一個不言自明的推己及人的邏輯思路:先“修己”后“安人”;“修己”成了預設(shè)在先的前提,“修己”缺位則不能“安人”。這就把“為仁由己”的己推向了正確處理人己關(guān)系的起點。沒有這個起點,一切都無從談起。顏淵深明此理,他在回答孔子的提問“仁者若何”時,何嘗不知子貢已經(jīng)回答了“仁者愛人”。他之所以另辟蹊徑,獨樹“仁者自愛”的旗幟,是因為仁愛呈現(xiàn)于人己關(guān)系,必以“自愛”為起點。 “為仁由己”,不“由人”,在人己關(guān)系上,己才是一種具有支配性或決定性意義的仁或仁愛的主體。己是仁愛的主體,人是仁愛的對象化客體,相應地,己是仁愛的施與者,人是仁愛的享受者。仁愛上的這種人己關(guān)系的格局,決定了己所需要面對的是所有的人——他熟知的家庭、鄉(xiāng)黨,乃至于他可知的邦國、天下所有的人。子夏說的“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顯然表達了一種胸懷天下的仁愛情懷。 人己關(guān)系中的己,只是仁愛主體的代稱,無論何人,哪怕是小人,也可以效法君子:“我欲仁,斯仁至矣?!睆亩蔀槿蕫鄣闹黧w。正因為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仁愛的主體,面向眾人施與其愛,即“泛愛眾”,自然他也可以反躬自愛,而且也必須反躬自愛。為什么呢?至少有三點理由: 一、一個人能否施與愛,施與何種愛,施與多少愛,完全取決于他本人的愛心與愛的能力。愛心即人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人皆有之不等于人皆操心、盡心。不操心,愛心亡失;不盡心,愛心微弱,這都決定著仁愛主體能否施與愛、施與多少愛的問題。至于施與何種愛,則又決定于仁愛主體的智慧。舉例來說,授人以魚是愛,授人以漁也是愛。前者滿足人的口腹之欲,后者滿足人對知識與能力的追求,兩者的效果完全不同。顯然,仁愛主體的道德、智慧、境界、素養(yǎng)決定了其施與愛的質(zhì)量與水平。一個人反躬自愛,無非就是在道德與智慧上充實自己,在境界與素養(yǎng)上提升自己。 二、一個人如何施與愛?是平等地給予,還是居高臨下地賜予?施與愛的同時,是否考慮被施與者的內(nèi)心感受?這檢驗著施與者有無平等待人、尊重他人的仁愛情懷。孟子曾經(jīng)說過,一簞食,一豆羹,對饑餓瀕死的路人來說,“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如果施與者缺乏對路人的基本尊重,“呼爾而與之”,則路人寧愿餓死也不接受這嗟來之食。愛的施與包含著對人的尊重,施與尊重就是施與愛。 三、一個人當其“泛愛眾”,即面向眾人施與其愛的時候,還有一個公正的問題。這里所說的公正,是指仁愛的施與,必須遵循自然生成的次序而做到不偏不倚。仁愛是通過施與而滿足他人的需求,使人由此產(chǎn)生幸福感。在孟子那里,孔子的“誨人不倦”就是仁愛,因為孔子的教誨滿足了人們追求道德與智慧的需求。而在孔門之中,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如何一視同仁予以教誨?孔子一則因材施教,根據(jù)弟子們不同的個性施以不同的教學;一則做到公正而無偏私,即使是自己的兒子孔鯉也和其他弟子同等對待,從不單獨“開小灶”,以至于弟子陳亢感嘆孔子仁愛的示范效應:“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痹谒枷胧飞希驗槿视小坝H親為大”一說,又有“立愛自親始”一說,不少人批評儒家仁愛有差等,從孔子教學“遠其子”的個案可知,這一批評值得商榷。 正因為以上三方面的原因,仁愛主體的自愛變得十分必要而迫切。自愛不是卑劣的自私、自利、自肥、自厚,而是高尚的良心自在、德性自尊、智慧自信、能力自強,一言以蔽之,是仁愛主體“有諸己”的自我充實與提升。
[ 責編:孫宗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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