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在唱歌時,才能感到被人所愛 ——瑪麗亞·卡拉斯 普契尼,《托斯卡》詠嘆調(diào):為藝術(shù)為愛情 年輕時的卡拉斯有點嬰兒肥,這讓她自卑,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減肥 1942年8月,二戰(zhàn)還沒有結(jié)束,在希臘雅典的國家歌劇院,正在排演意大利最后一位偉大的歌劇家普契尼的杰作——《托斯卡》,機緣巧合,原定的女主角因病無法出演,這給了當(dāng)時還在雅典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xí)聲樂的19歲少女瑪麗亞·卡拉斯一個嶄露頭角的難得機會。這位極為特別的女孩并沒有多少大舞臺的經(jīng)驗,此前只是在學(xué)生歌劇團中,出演過一部輕歌劇。當(dāng)時她還在音樂學(xué)院的合唱團里唱歌,但合唱團的領(lǐng)隊總覺得她的聲音實在太閃耀、太突出,有點鶴立雞群的感覺。擁有鶴立雞群的嗓音的確對合唱是種困擾,不過它也有一個好處,就是當(dāng)劇團在尋找替代女主角時,指揮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那聲音太難忘了,燃燒著青春的烈火。 普契尼的《托斯卡》如期上演,在戰(zhàn)爭的陰云下,生離死別的愛情,更令人動容。人們都驚呼,樂壇又升起一枚美麗的小星星。能出演如此重要的歌劇女主角,為卡拉斯之后的歌劇人生開了一個好頭。她在劇中演唱的那支絕美的詠嘆調(diào)——《為藝術(shù),為愛情》,也成為了她一生最重要的標(biāo)簽。 藝術(shù)與愛情是我生命 我不曾傷害任何生靈 我是個虔誠的信徒 在上帝面前用純潔的心真誠地祈禱 為藝術(shù),為愛情,這是一個近乎神圣的主題,神圣得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在普契尼的歌劇《托斯卡》中,女主角弗籮莉奧·托斯卡抱著愛人流血的身體,痛不欲生。她費盡心機想拯救的愛人,最終還是倒在了謊言與血泊中。當(dāng)追捕她的士兵,越來越近,走投無路的托斯卡,縱身跳下了高高的城墻。 在歌劇史上,女高音總是最閃耀的存在,每一個時代都有絕世名伶的誕生,但你很少能找到一個象瑪麗亞·卡拉斯一樣的女歌手,如此激烈地將生命的全部熱情,一股腦地注入到自己的演唱中。說實話,在她的時代,她的聲音天賦和演唱技巧,都遠稱不上完美,但她的狂熱激情,卻讓她的歌唱始終閃爍著不一樣的耀眼光芒。 她的歌唱與表演最不同凡響的并不是聲音的純凈與高貴,也不是技巧的嚴(yán)謹與精妙,但它卻能讓你真切地感受到,某種現(xiàn)實生活永遠無法達到的愛情——藝術(shù)中的愛情。它讓心靈流血,它讓天使歌唱,它讓今夜的天空星光燦爛。 現(xiàn)實荒謬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奪走了太多愛人的生命,但奪不走愛本身,也無法泯滅人心對愛的渴望、對親人的思念。當(dāng)1944年戰(zhàn)爭結(jié)束時,卡拉斯已經(jīng)是希臘最耀眼的女歌手,她急切地要回到美國,她日夜思念的父親身邊。 很久以后,當(dāng)記者問起瑪麗亞·卡拉斯,對那段希臘戰(zhàn)時生活的記憶,她不愿意多說。這位出生在美國紐約的女孩,因為父母離異,跟隨落單的母親回到祖國希臘,偏偏又碰上二戰(zhàn)爆發(fā),生活困苦不堪。母親經(jīng)常逼著她去陪德國或者意大利士兵,用唱歌去換取食物。她的整個少女時代,不是在母親高壓管教中學(xué)習(xí)聲樂,就是在戰(zhàn)爭帶來的饑餓中越長越胖,這似乎很不合邏輯,但卻是事實,為此,她深感自卑,總覺得母親更寵愛她那位苗條、漂亮、擅長社交的姐姐。 19歲的她還不知道愛情是什么,她甚至不敢和男生約會。唯有在歌唱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某種靈魂的自由,仿佛那些優(yōu)美的旋律里,總閃爍著愛情美麗而永恒的光芒。她希望被這光芒包圍,希望自己能成為這光的一部分,包圍住每一個聽者的心靈。所以她才說:我只有在唱歌時,才能感到被人所愛。 每一個雞蛋都是不一樣的,每一個人的聲音都是獨特的,但這獨特并不是你與眾不同的原因。你還需要不斷地打磨它,讓它發(fā)光,然后注入強大的情感,讓歌聲插上翅膀。無論是在希臘、美國,還是在歌劇的故鄉(xiāng)意大利,瑪麗亞·卡拉斯的聲音都讓人一聽難忘。相比那難忘的歌聲,人們更驚嘆于她歌唱的方式,她如此忘情地投入每一個樂句,每一個角色,每一個舞臺動作,不顧一切,毫無保留。和她共事的人,經(jīng)常不解地問她: 你怎么可以這樣歌唱,難道你不痛嗎? 一位歌劇指揮家曾經(jīng)回憶與卡拉斯的合作。在長達七小時的排練之后,卡拉斯還在用全部的力氣一遍又一遍地演唱,指揮實在看不下了,勸她:你只需跟著樂隊輕輕哼唱就可以——這是排練不是演出。但是卡拉斯卻認真地告訴指揮:你的責(zé)任就是指揮,而我的責(zé)任就是歌唱——當(dāng)她歌唱時,她的心在悸動,她眼中的渴望在燃燒,無法停止。從某種意義上說,聆聽卡拉斯的音樂,你不能只聽唱片,你要看著她的大眼睛,然后讓她的聲音穿透你的心靈。 你為何會記住一個聲音,是因為它觸到了你現(xiàn)實的痛苦?還是讓你想起了你從來不敢去擁抱的熾熱愛情? 現(xiàn)實中,我們都喜歡和職業(yè)的人一起工作。但多數(shù)人并不喜歡與卡拉斯這樣全情投入、近乎瘋魔的人一起工作,這是件很累的事。在她少女時代,她就展露一種源自這種瘋魔的天然霸氣,她總是堅持選擇自己熱愛的劇目,堅持自己歌唱的方式,對每一個排練細節(jié),舞臺布景都一絲不茍,對人對己都絕不通融,以至于,人們給她起了一個外號——母老虎。 然而,沒有這種全身心的投入,就不會有卡拉斯的傳奇;沒有對愛與被愛熾熱無比的渴望,也不會有偉大藝術(shù)的誕生。意大利歌劇最核心的精神是什么,其實就是愛情——它讓你瘋魔,它將藝術(shù)的火種,種入你的心中,燃燒成心靈的火焰。 威爾第,《茶花女》詠嘆調(diào):永別了,過去的美夢 照片:卡拉斯《茶花女》經(jīng)典錄音 我一直很喜歡卡拉斯主演的威爾第歌劇《茶花女》,她那經(jīng)典無比的舞臺造型,楚楚可憐的大眼睛,真的會講故事。德國戰(zhàn)后最偉大的抒情女高音施瓦茨科普夫在觀看了她的演出之后,曾激動地來到后臺,告訴卡拉斯:她決定這輩子永遠不出演《茶花女》的女主角薇奧列塔,因為卡拉斯的演出實在太完美了。 同行、甚至是對手的真心贊美,有時勝過舞臺下的萬千掌聲。不過有關(guān)《茶花女》我更喜歡另一個故事。當(dāng)她演唱到薇奧列塔臨終時的一段弱音樂句時,總是唱得特別得輕,甚至使用美聲歌劇禁忌的破音來演唱,指揮總是提醒她,這句應(yīng)該唱得重一些,存在感強一些,讓觀眾清楚地聽到。但卡拉斯卻拒絕了,她堅持,薇奧列塔臨終時已是病魔纏身,極度虛弱,只有輕輕的破音,才符合劇中的情節(jié)。 其實你看一百遍、聽一百遍《茶花女》也不一定發(fā)現(xiàn)卡拉斯的用心,但你會感受到她的忘情,她的投入,她絕望而熾熱的愛,這是歌劇獨特的魅力,藝術(shù)獨特的魅力,也是卡拉斯獨特的魅力。 天使瑪麗亞 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 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張愛玲《金鎖記》 貝里尼《諾瑪》詠調(diào),圣潔女神 照片:卡拉斯在斯卡拉大劇院,1955年 從1942年登上雅典歌劇院的舞臺,演出《托斯卡》,到1951征服意大利歌劇的圣殿——斯卡拉歌劇院,一直到1977年,黯然離世于法國巴黎的公寓?,旣悂啞たɡ棺哌^了35年無比燦爛而又晚景凄涼的人生。從1977年到今天,又過去了42年。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昔日的美人,難再得。在如今的世界,歌劇藝術(shù)早已成了昨日黃花。連歌劇的故鄉(xiāng)意大利,這朵美麗的藝術(shù)之花也已凋零。 你還在聽歌劇嗎?你是否還記得她的名字?隔著時光回首,只剩下一地凄涼的月光。但在我寂靜的往事中,我心中的她仍在月光下歌唱,那是她的成名曲《圣潔女神》: 圣潔的女神啊,你耀眼的光輝 照耀著古老的圣林,閃爍著寵愛的微光 ...... 沒有烏云遮蔽,這吉祥的光華 平靜了熱烈燃燒的心靈,也平息了你輕率的熱情 紀(jì)錄片《卡拉斯:為愛而聲》海報 2017年,在瑪麗亞·卡拉斯逝世40周年之際,年輕的法國導(dǎo)演湯姆·沃爾夫,將瑪麗亞·卡拉斯生前的舊影像、新聞采訪和私人書信,加上了大量卡拉斯最經(jīng)典的舞臺演出,按時間線重新整合成了一部傳記紀(jì)錄片——《卡拉斯:為愛而聲》,再一次將我們的回憶帶回到那些早已破碎的時光中。 影片從一段瑪麗亞·卡拉斯的采訪開始,瑪麗亞·卡拉斯對著鏡頭說:在我的身體里住著兩個人,我想成為瑪麗亞(教名),但我不能辜負卡拉斯(名字)。于是記者問她:關(guān)鍵時刻,誰會勝出?瑪麗亞·卡拉斯稍作猶豫,然后說:如果你認真地聽瑪麗亞歌唱,在那里面有完整的我。然后,紀(jì)錄片才從音樂與一封卡拉斯的親筆信中正式開始: 語言停頓之處,音樂就會開始,事實上音樂過于偉大,以至難以用語言描述,但無論如何,我們能永遠享受音樂,并用敬畏之心擁抱它,對我而言,歌唱并非勇敢的標(biāo)記,也不是驕傲的表現(xiàn),而是我自愿升華到和諧天堂的意愿...... 在此時導(dǎo)演插入的音樂,正是卡拉斯在斯卡拉大劇院演唱《蝴蝶夫人》的錄音,那是劇中女主登場時的第一支詠嘆調(diào)——《啊,天堂是什么樣子》。 普契尼,《蝴蝶夫人》詠嘆調(diào):天堂是什么樣子
過去我一直怨恨,這個自甘沉淪的女人,為了閃光漂亮的生活,愚蠢地親手葬送了自己本應(yīng)該更輝煌的藝術(shù)生涯;為了一個有錢沒品的花花公子,舍棄了真愛她的人,當(dāng)她從與船王的三角戀中痛苦地醒悟時,卻發(fā)現(xiàn)她那引以為傲的美麗的嗓音已經(jīng)破損不堪??释缴默旣悂?,最終輸給了追求享樂與情欲的卡拉斯,她失去了飛向天堂的翅膀,在女高音本應(yīng)該更上一層樓的年紀(jì),不得不黯然退出舞臺。最后,既沒有成全愛情,也浪費了藝術(shù)女神的眷顧。 然而,當(dāng)影片沿著卡拉斯失血的生命,緩緩地沉入黑暗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心也變得沉重。我們?yōu)楹螘绱苏鋹鬯遣⒉煌昝赖穆曇簦鋵嵅徽且驗槊利愄焐拇嗳?,愛情本身的盲目,人生本色的無奈與不完美嗎? 卡拉斯承認:每一個女人都渴望被夢中的白馬王子帶走。對女人的生命而言,愛情、家庭、孩子,比藝術(shù)與事業(yè)重要得多。在這個充滿了謊言與欲望的現(xiàn)實世界,你越渴望得到,就失去得越多。當(dāng)你越想被你愛的人所愛,你越可能失去了真正愛你的人。卡拉斯一生最偉大的舞臺演出,都是清一色的愛情悲劇,結(jié)果,她自己的人生也成了這悲劇的一部分。 她為了自由,和專制的母親成了仇人;為一份虛幻的愛情,離開了將她奉為藝術(shù)女神的丈夫。在生活中,她拒絕成為女神瑪麗亞,為此她寧可以卡拉斯的名字,登上船王風(fēng)流的小船,在孽海情緣中毫無安全感地漂流。對她而言,愛情就是一場不顧一切的征途,直到歷盡滄桑,直到走投無路,直到山窮水盡,也無怨無悔,心碎而死。 最終,她將自己的一生,也演繹成了一部絕美的悲歌劇。直到生命最后的一刻,她依然心系著狠狠地玩弄、傷害她的男人。對卡拉斯而言,愛就是一首歌,它簡單的主題,從低音部緩緩地升起,不斷地向著一無所有的遠方與天空攀升,直到飛臨太陽的高度,最后燃燒、墜落在一片無人的黑暗之海中。這優(yōu)美的曲線,也正好暗合了意大利歌劇詠嘆調(diào)的古老拱形同曲式結(jié)構(gòu)。 普契尼,《賈尼·斯基基》詠嘆調(diào):我親愛的爸爸 這是一部我看過的最平實的、關(guān)于卡拉斯的傳記紀(jì)錄片。它沒有停留在女神燦爛的光芒中,也沒有回避那些暗淡、挫折、甚至黑暗的時刻。它沒有糾纏于卡拉斯一生的離奇八卦和是非口水,而是象一條沉緩暗淡的悲傷之河,從人心荒涼的曠野中流過,波瀾不驚地將我們引向一片美麗的黃昏。其實,一首你可能連歌詞也聽不懂的詠嘆調(diào),為何能動你心弦?為何這悲劇的人生,卻讓你感受到愛情的美麗。因為,直到最后一刻,那破碎的心,依然在頑強地召喚著愛情。在巨大的傷害之后,卡拉斯依然選擇了原諒,原諒傷害她的男人,原諒傷害她的媒體,因為這愛的力量,并不來自地上的卡斯拉,而是天堂的瑪麗亞。 我要特別感謝,導(dǎo)演在這最后的悲傷中,突然反轉(zhuǎn)時光,將鏡頭切回瑪利亞·卡拉斯的年輕時代,她身著著優(yōu)雅的黑色無袖連衣裙,亭亭玉立在樂隊前,演唱普契尼歌劇《賈尼·斯基基》中著名的詠嘆調(diào)《我親愛的爸爸》,當(dāng)她唱到: 讓我們?nèi)グ桑闳暨€不愿答應(yīng) 我就到威克橋上,縱身跳入冰冷的河水 我看到了掛在卡拉斯美麗臉龐上的淚珠,那是天使之淚,晶瑩透明,還沒有被這個塵世污臟。 有人說瑪麗亞·卡拉斯是近現(xiàn)代歌劇復(fù)興的象征,其實她生活的時代,古老的歌劇藝術(shù)正在迅速地沒落,在她還沒有成為歌劇女王時,可愛的秀蘭·鄧波兒已經(jīng)用輕快的踢踏歌舞征服了全世界。實際上,她是站在世界歌劇舞臺上的最后一位女王,在她之后依然有杰出的女高音,但卻再也沒有星光萬丈的美麗傳奇。 你永遠無法在虛幻的藝術(shù)中找到現(xiàn)實的愛情,無論你出演過多少次《托斯卡》,多少次《諾瑪》,你也改變不了故事的結(jié)局,你也無法和藝術(shù)中的主人公一起結(jié)婚、生小孩。其實,她自己知道這個事實。 在她生命中最后的孤寂時光中,她和我們一樣,反復(fù)地聽著自己年輕時錄下的唱片,熱淚盈框。這是她最后的樂趣,逝去的青春,無法挽回的愛人,消失的舞臺.....人生如夢,在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消失,到最后唯有歌聲不去,扯動心弦。 唐尼采蒂《拉美摩爾的露西婭》詠嘆調(diào):四周被寂寞包圍 但是當(dāng)一個女人付出了她全部的愛,她就不會被遺忘。在寂寞的另一頭,一生都深愛她的前夫,到死前最后一刻,還在聽卡拉斯的舊唱片,老淚縱橫。他始終無法留住愛人的青春,留住愛人的心,但至少他擁有了愛人最美麗的時光。 而高明地玩弄了卡拉斯情感的浪子船王,到頭來還是發(fā)現(xiàn),即使你擁有無數(shù)的珍寶與財富,即使你翻云覆雨,有的是甜言蜜語,美女如云,到頭來唯有真情難忘,他帶著卡拉斯送他的紅絲巾,和他的豪華游船一起,沉入時光之海,四周被寂寞包圍。 那首詠嘆調(diào)是怎么唱的: 每當(dāng)午夜月光照在泉水上時 我仿佛都能聽到深深的哭泣 瑪麗亞與卡拉斯,對我而言,代表著美麗與真實。她的歌聲代表著,愛情與祈禱,超越與回歸。沒有人象她一樣演唱,也少有人象她一樣生活。 |
|
來自: alayavijnana > 《影音文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