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第一回有感

陳能雄/文

神瑛垂顧早心傾，甘露絲絲作訂盟。

頑石墮塵貪一夢，仙姝攜淚證三生。

只緣真事難容世，遂寄村言暗訴情。

漫道紅樓書悼玉，個中誰解不平鳴。

（《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

生活中，很多人都喜歡花花草草，每日精心澆灌、呵護(hù)。有時候，在路邊看到一樹花，會產(chǎn)生莫名的喜愛感 ，久久佇立，欣賞垂憐，會為它的含苞待放充滿期待，為它的熱情綻放感到欣喜，也會為它的落絮凋零暗自神傷……

記得詩人席慕蓉在《一棵開花的樹》中寫道：“……佛于是把我化為一棵樹，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世間一花一草都有感情，若問最情深義重的花草是什么，那就是《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前生——絳珠草，它柔弱嬌美，長滿紅色的珠子，顆顆都似點點的血淚，讓見者憐惜不已。

小說中男主角賈寶玉就是一個愛護(hù)花草鳥獸的人，雖然生于富貴簪纓之家，卻存有佛心禪念。他自小有個呆根，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見到檐上的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到溪中的魚兒就和魚兒說話，看了星星月亮，就長吁短嘆……他喜歡與萬物交流，悲憫萬物的遭遇。今生是如此，前世更是這樣。賈寶玉前生是赤瑕宮的神瑛侍者，他在靈河岸邊三生石畔，見到一株絳珠草，長得鮮艷異常。靈河岸邊那么多奇花異草，神瑛侍者偏偏對這株絳珠草情有獨鐘，也許是他和絳珠草很有眼緣，莫名地就喜歡上了，他每日以甘露澆灌，不避寒暑。

想來神瑛侍者和賈寶玉也一樣有癡念，他定然是一邊給絳珠草澆水，一邊和它說悄悄話。赤瑕宮中的生活單調(diào)枯燥，他不喜仙界的清規(guī)戒律，向往凡間的生活。煩悶的時候就到三生石畔坐坐，向絳珠草傾訴內(nèi)心的煩惱，講述對未來的期望。

絳珠草是有靈性的仙草，它對眼前這個澆水的男子心存感激，進(jìn)而萌生愛意，每日都等待著神瑛侍者的到來，愈發(fā)出落得亭亭玉立。它雖口不能言，卻能聽懂他的話，讀懂他的心，這份愛意又使得她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不知過了多少歲月，絳珠草在神瑛侍者的精心澆灌下，又得天地精華，脫去了草木之胎，幻化成美麗的仙女。她本來可以在離恨天做一個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的絳珠仙子，可是她時常會想起那個澆水之人的面容，記起他講過的話。絳珠仙子沒有酬報雨露之恩，心中郁結(jié)著一股纏綿不盡之意。她聽聞神瑛侍者最近動了凡心，要下世為人。

神瑛侍者貪慕人世繁華，羨慕人間的男歡女愛，為此他可以不做神仙，也要到人間走一遭。他的情根就是青埂峰下的一塊巨石，這是一塊女媧補(bǔ)天無用之材，被棄于青埂峰下。它畢竟得到過女媧娘娘的鍛煉，極有靈性，能聽懂人言，還會講人話，常常為自己被棄而不用暗自哀嘆。有一日，青埂峰來了一僧一道，他們講起山南海北的事，又說起人世間的富貴榮華。這些都是靈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鮮事，它口作人言，請求兩位大仙攜帶它到富貴溫柔鄉(xiāng)中享受幾年。那僧人經(jīng)不住石頭的苦苦哀求，就大施佛法，把它化成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后來，這一僧一道把這塊通靈寶玉夾帶于神瑛侍者的口中，也才有了“銜玉而生”的賈寶玉。

另一邊，絳珠仙子清麗脫俗，飄然出塵，自然不會和神瑛侍者和頑石那樣貪戀富貴，但她是個重情重義、知恩圖報的人。于是，她到警幻仙子處掛了號，要追隨神瑛侍者下世，用自己一生的眼淚，償還他的甘露之惠。

讀到這里，我一直納悶為啥世上有這么多報恩之法，絳珠仙子非得要選擇還淚。這種報恩方式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悲劇。也許，絳珠仙子的世界很簡單，她只知道一恩還一恩，一報還一報，把這份恩情報答完畢，就可以回歸離恨天，安心自在地做一個快樂仙子，她不想沒完沒了地在感情上糾葛幾世。也正因為如此，林黛玉的感情很純粹，除了親生父親外，她只鐘情于賈寶玉一人，別的青年男子休想分到她一點愛，她所有的眼淚都為賈寶玉而流。

這段“木石姻緣”，連接前世今生，前世，神瑛侍者那一滴滴甘露，就是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訂盟的禮物，而今生林黛玉卻把這訂盟之物一點點還給神瑛侍者。林黛玉至純至真的愛，讓賈寶玉刻骨銘心，至死難忘。晚年的賈寶玉想念林黛玉、薛寶釵等大觀園中的奇女子，覺得這些女子的行止見識都在他之上，他想記述這些女子的經(jīng)歷，祭奠這份逝去的愛情。

書中的賈寶玉就是作者的影子，在講述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關(guān)于《紅樓夢》的作者，目前紅學(xué)界比較公認(rèn)的是清朝的曹雪芹，也有說是明末文人所著的。在小說第一回中，講空空道人從青埂峰的巨石上的文字抄錄下《石頭記》，東魯孔梅溪把小說題名為《風(fēng)月寶鑒》，后來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分出章回目錄，把小說取名為《金陵十二釵》。一部小說，凝結(jié)幾人心血，可能空空道人是曹雪芹在小說中虛擬的人物，又或許現(xiàn)實中真有空空道人、孔梅溪這兩個人參與整理《紅樓夢》。有說《紅樓夢》是寫曹雪芹家族的事，也有說是以明朝末年為社會背景的。

但不管怎樣，《紅樓夢》的作者肯定有過和賈寶玉相似的經(jīng)歷，從一個豪門子弟淪落為街頭落魄之人。賈、王、薛、史四大家族從繁榮走向敗落就是一部“家亡血史”，大廈崩摧，物不平則鳴，作者用一生血淚記錄下了這段家史?！都t樓夢》不是簡單講述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有著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它抨擊了那個時代腐朽的制度。當(dāng)時文字獄盛行，統(tǒng)治者對知識分子進(jìn)行思想禁錮，很多事情不能明說。作者通過甄士隱和賈雨村這兩個人物引出故事，暗喻“真事隱去”、“假語村言”。

小說中在描述甄士隱的家鄉(xiāng)時，寫“當(dāng)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人說這是暗喻明末清初，清軍攻下江南，時局動蕩。接著寫甄士隱夢見癩頭僧和跛足道講述神瑛侍者和絳珠草的奇緣，牽出故事的主線。在甄士隱之后出場的，還有寄居在葫蘆廟中的賈雨村，這一真一假的兩個人物，貫穿著故事的始終。后來，甄士隱的女兒甄英蓮在元宵夜被拐走，葫蘆廟起火，殃及甄府。甄士隱攜妻投奔岳丈，遭人冷眼，他不善營生，家計日艱，在貧病交加中看破紅塵，隨跛足道人出家去了。

小說未寫賈府之事，就先簡略地寫了甄士隱家園被毀之事，這也為四大家族的衰亡埋下了伏筆，并通過甄士隱解注《好了歌》：“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你方唱罷我登場……”講明世事無常，繁華如夢，暗指當(dāng)時官場中你爭我斗，互相傾軋。賈府的衰敗有自己內(nèi)在奢靡無度的原因，也有來自外在封建勢力的影響。而作者又不能記述真人真事，只好借“假語村言”，講述一個無朝代年紀(jì)可考的故事，作者在書中指奸責(zé)佞、貶惡誅邪，控訴黑暗的朝代。

因《紅樓夢》隱含著反清思想，起初不能在社會上印刷發(fā)行，只能以手抄本在親朋中傳閱。有人說作者只寫了前八十回，也有說作者寫全了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是在傳閱過程中遺失的。也可能是小說后四十回描寫賈府徹底敗落，是反抗思想最激烈的部分，有人故意刪掉了一部分。后來，高鶚續(xù)寫《紅樓夢》，給了一個相對溫和的“蘭桂齊芳，家道復(fù)初”的結(jié)局，小說才得以在社會上通行。

《紅樓夢》是以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間的情感糾葛為主要內(nèi)容的，演繹了一段悲金悼玉的故事。但如果僅僅是“悲金悼玉”，那么小說就不會有那么大的藝術(shù)魅力。小說還詳細(xì)地描繪了當(dāng)時的社會人文景觀，并隱含著深刻的思想寓意，使得它成為了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恢弘巨著。

正如作者在開篇的一首詩中寫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我們只看到了寶黛之間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可是又有幾人能真正體會作者的苦衷，讀懂他內(nèi)心中的不平之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