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一半,她忽然脫掉耳機,緩緩扭過了臉龐。我假裝沒注意到,繼續(xù)聽下去。我清楚發(fā)生在房間里的一切動作:一個快樂的孩子在唱歌,一個憂郁的少年在戀愛,一位堅強的母親在流淚…… 配圖 |《山河故人》劇照 2014年春,發(fā)小阿勇在縣城開辦了一家搏擊館,秋天,我從外地回老家待了一段日子,閑來無事,常去搏擊館喝茶,順便拍攝搏擊館的日常。 搏擊館的學(xué)員多是七八歲的孩子,周六日才開課。平時也有成年人過來辦卡,捶捶沙袋,擼擼鐵,主要為了減肥,耍幾天就消失了。 阿勇新談了女朋友,異地戀,不斷往外跑,外出的時候就把鑰匙交給一個叫許陽的孩子,請他放學(xué)后到搏擊館開門,值守幾個小時再關(guān)門。許陽12歲,讀六年級,是阿勇姐姐朋友的孩子,學(xué)校里常受欺負(fù),暑假被他母親送過來時,臉上還帶著挨揍留下的傷痕。 我觀察了許陽一段時間,他幾乎每晚都會到搏擊館練習(xí)散打,一聲不吭,練習(xí)得很認(rèn)真。有時還會把作業(yè)帶過來,留在搏擊館睡覺。阿勇告訴我,許陽的媽媽是二婚,繼父不喜歡他,對他不太好。 許陽身板瘦小,看起來有些營養(yǎng)不良,有時在飯點遇到他,我就會帶上他一起吃飯。他臉上少有笑容,即便聽了什么段子,笑意也總是稍縱即逝,像個小大人一樣,眉目間流露著這個年紀(jì)不該有的內(nèi)斂和憂郁。 他知道我和阿勇的關(guān)系,對我也很恭敬,吃過幾次飯后,開始喊我“念哥”,話也多了點兒,常跟我講學(xué)校里的事,偶爾也會提起他母親。 在他的嘴里,他母親是一個強勢又嚴(yán)厲的女人,會因為他在學(xué)校里軟弱可欺而大發(fā)雷霆,也會因為他賴床、遲到、完不成作業(yè)而狠狠教訓(xùn)他。但我并不覺得他的描述里有不滿的情緒,相反,我感到他十分理解和尊重自己的母親——“她過得不開心,我不能再惹她生氣?!?/p> 他把繼父稱為“那個男人”——母親和那個男人生了一個弟弟,5歲了,長得很可愛,他喜歡弟弟,弟弟也喜歡他。不過,兄弟倆的親密并沒有讓母親和繼父的關(guān)系變好,反而隨著弟弟日漸長大,母親和繼父的矛盾日益擴大,甚至動過刀子。 我問他因為什么動刀子,他落下腦袋沉默許久,最終沒有開口??此婚_心,我也不好再追問——我也曾在一個關(guān)系不睦的家庭里長大,從他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影子,感同身受。 因為許陽安靜又懂事,我喜歡帶他出去兜風(fēng)。他身上很少有零花錢,腳上的鞋子也破舊,有次我去商場購物,順帶給他買了雙球鞋,他死活不肯要,怕被母親罵。我把球鞋放在搏擊館里,他磨蹭了兩天,終于穿著去上學(xué)了。 有一晚我們打完臺球去吃宵夜,他母親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他說和哥們兒在一起。女人立刻提高嗓門,問他“什么哥們兒?”我在一旁就笑了。后來這個女人騎著電動車風(fēng)塵仆仆找過來,看見就我和她兒子,也沒有喝酒,才放心。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許陽的母親,一個操著東北口音的高個兒女人,衣著樸素,卻有一股冷傲的氣質(zhì)。 女人坐下來,我們簡單聊了幾句,得知她姓魏,比我大10歲,我便稱她魏姐,她確認(rèn)我不是混混,便叫我弟弟。她自稱在這個縣城的菜市場賣菜,但是看她濃妝艷抹,氣質(zhì)不凡,和我印象中的商販不一樣,便問她以前做什么,她淡淡一笑:“不提也罷。” 魏姐注意到兒子腳上的新鞋子,問哪里來的,許陽收回腳埋下了臉,女人看看我,眼神一閃,拉起許陽和我道別了。 深夜,許陽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你還是我念哥,我唯一的哥們兒?!?/p> 我笑了笑,沒回復(fù)他。不久,魏姐加我微信,問我鞋子多少錢,要給我轉(zhuǎn)賬。我請她別較真,轉(zhuǎn)賬的話就拉黑她。她還是轉(zhuǎn)來了300塊,我就真的把她拉黑了。 第二天傍晚,我在搏擊館里跟幾個朋友打牌時,許陽出現(xiàn)了,他雙手揣兜,耷拉著腦袋,站在我邊上一言不發(fā)。我感覺他有事,問他怎么了,他憋紅了臉,忽然一只手從兜里掏出來,放下一卷錢就跑了。 我打開數(shù)了數(shù),300塊零鈔。 打完牌,帶許陽一起吃飯,問他哪來的錢,他說是存錢罐里的。原來這是他母親的意思——昨晚回到家,魏姐從他嘴里問出了鞋子的價格,298塊,便加微信給我轉(zhuǎn)賬,結(jié)果我沒收,魏姐就讓他自己看著辦。于是,許陽打開存錢罐,取出來這些零鈔。 我問他:“你不是把我當(dāng)哥們兒嗎?哥們兒送你東西,還要錢?” “我媽說,喜歡的東西要靠自己掙取?!?/p> 聽他這么講,我心里不由對魏姐生出許多敬意,她能這樣教育孩子,說明她本身也是一個有風(fēng)骨的女性。 我默默把魏姐的微信移出了黑名單。翻看她的朋友圈,多是微商那一套,想來她日子并不寬裕,竭盡所能賣各種東西。 不久之后,我離開縣城去了外地,生活跟這對母子暫時沒有了交集,我一早屏蔽了魏姐天天都是廣告的朋友圈,事情一忙,很快就忘了有這么一個人。 2015年6月份,我又回到縣城,一天醒來,看到微信上有一條消息問我在哪兒。點開朋友圈看了半天,才想起發(fā)消息的人是許陽的母親魏姐。 這條消息是凌晨4點多發(fā)出的,我問她有什么事,她很快打來語音,問許陽是否和我聯(lián)系過。她的聲音聽起來疲憊又焦急,我問是怎么回事,她帶著哭腔說,許陽離家出走了。 稍晚,我見到了阿勇,問起許陽的事,他也是剛知情。他說,許陽的母親和繼父正在鬧離婚,母子倆從繼父的房子里搬出來,租住在阿勇姐姐的車庫里。 我們找到了魏姐。那時她用車庫開了一間菜店,店里一片凌亂,而她正披頭散發(fā)打電話。掛掉電話,她喘了幾口氣才發(fā)現(xiàn)我們,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撲過來問有沒有許陽的消息。我倆都搖頭,她泄口氣,坐了下去。 我回憶起,一周前,我剛回來沒幾天的時候,在街上碰見過許陽。他獨自背著書包埋頭走路,我落下車窗喊他,他認(rèn)出是我,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他個頭兒高了點,腳上還是去年我買的那雙球鞋。 許久沒見,有些生疏了,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如以前那樣明亮。我想帶他去吃東西,他搖頭說不餓。我說送他回家,他忽然來了句:“我沒有家。” 我感到莫名其妙,問他怎么了。 “暑假我要出去了,找我爸去?!?/p> “你爸?他在哪兒?” “哈爾濱,你去過嗎?” “去過,哈爾濱很漂亮?!?/p> 他點點頭,猶豫一下又抬起頭:“能借我點錢嗎?” 我問他干什么用,他沒有回答。我還想問什么,他突然說:“500就行,我一定還你?!?/p> 我翻了翻錢包,只找到200塊,我要給他微信轉(zhuǎn)賬,他說沒有微信,便只要了200。他把錢揣進口袋,再次說一定會還我,埋著頭走了。 這是一周前的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時我對許陽的反常表現(xiàn)有些遲鈍了。我問魏姐是否聯(lián)系過許陽的父親,也許許陽是去哈爾濱了。魏姐立刻搖頭說:“不可能!他都沒見過他!” 我很驚訝,魏姐忽然看著我,問我怎么知道許陽的父親在哈爾濱。我便說出了我和許陽偶遇的事,聽完我的話,魏姐埋下臉龐,流出了淚水。 我們兩個男人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離開車庫,上樓去阿勇姐姐家。聽說了這件事,阿勇姐姐便下樓去了。不一會兒,阿勇接到姐姐的電話,讓我們送魏姐去德州坐火車。 待我們下樓,魏姐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睡衣?lián)Q成了牛仔褲和襯衫,拖鞋變成了高跟鞋,頭發(fā)扎起來,涂上了淡妝。她的神情恢復(fù)了平靜,甚而透著冰冷,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只有眼睛還是紅的。 出發(fā)不久,阿勇接到女友的電話,說有事不能去了,我便獨自載魏姐去德州。 路上,沉默一段時間,魏姐點上煙,打開了話匣子。她的聲音有些松軟,隱隱透著悲愴:“哈爾濱——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回去了……” 魏姐的母親是黑龍江人,父親是在東北闖蕩的山東人,在有了二妹和三弟之后,父母親帶著三姐弟回到了山東。一家人住在爺爺留下的兩間小土房里,家徒四壁。 父母都去上班做工,魏姐很早就承擔(dān)起了照顧弟妹的責(zé)任,以至于初中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澳菚r候很窮,家里經(jīng)常斷糧,我就帶著他倆去地里偷玉米紅薯”。 后來,魏姐的父親得病失去了勞動能力,只能賦閑在家,她便開始外出打工。幾年以后,一點點把家里的房子蓋了起來。 我問她做什么工作,她頓了一下,說:“夜場?!?/p> 18歲那年,魏姐回到黑龍江,在哈爾濱一家酒店做了1年的服務(wù)員后,趕上舅舅跟人合伙開了家歌舞廳,便被舅媽叫過去做柜臺。她長得漂亮,身段好,不斷有客人搭訕?biāo)埶憔?,跳舞。她本想離開那里,但被舅媽勸住了:“她給我加了工資,客人給的小費也全部歸我,還保證我不會受欺負(fù)。其實就是哄男人開心,賺到錢就行,想想家里的情況,我就咬牙繼續(xù)干了?!?/p> 那時候的她就像一個公主,被很多男人追捧,經(jīng)常被邀請外出吃飯,但她從來不接受。她很注意保護自己,也明白歡場里的男人不可信。有一個老男人每次來都給她送花,給的小費也最多,還提出要包養(yǎng)她,她果斷拒絕了。可讓她意外的是,舅媽居然做起了老男人的說客,說這老男人很有權(quán)勢,她要是靠了這棵大樹,以后全家的日子都不用愁了。 其實魏姐知道老男人的身份——歌舞廳能不能繼續(xù)經(jīng)營,全憑這人一句話。舅媽口口聲聲為她好,不過是想拿她做交換,“舅舅也是這意思,我看透了他們”。 她悄悄離開了歌舞廳,在一家商場找到了銷售員的工作。幾個月后,舅舅的歌舞廳突然關(guān)門了。有一次她去看望外婆,遇到了舅媽,舅媽冷著臉沒和她說一句話。 2001年,25歲的魏姐升任了銷售主管。這年她認(rèn)識了一個做生意的南方男人,比她大5歲,能言善道。男人對她展開了追求,她也到了結(jié)婚的年紀(jì),不想再自己漂下去,和男人交往幾個月便確定了關(guān)系。但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她意外懷孕不久,她發(fā)現(xiàn)這個南方男人不僅已婚已育,還欠了很多外債,更令她震驚的是,她到此時才知道自己不過是這個男人在外面眾多的“未婚妻”之一。 謊言被戳破后,這個男人立刻帶著魏姐的數(shù)萬元積蓄人間蒸發(fā)了。魏姐只能借錢打掉胎兒,辭掉工作,回到鄉(xiāng)下的外婆家休養(yǎng)。她抑郁了很久,整日失魂落魄,外婆也難過,常常背著她抹眼淚。 “那段日子我常有殺人的沖動,我做過很多夢,在夢里把那混蛋抽筋拔骨。我開始對什么都無所謂了……” 身體恢復(fù)不久,經(jīng)朋友介紹,她去了縣城的一家牌場上班。在那里,她認(rèn)識了許陽的父親許之鋒,一個小她4歲的男子。 許之鋒那時21歲,剛剛退伍,還沒有正式工作,常去牌場里消磨時間。他是牌場老板的親戚,老板外出時就會叫他過去盯著,特別是夜里,有些人輸急了眼往往會鬧事,許之鋒長得人高馬大,往那一站就很有氣勢,鎮(zhèn)得住場子。 “他不是那種混混,身上有一股正氣。我看得出來,他對我有意思,經(jīng)常有意無意找我說話?!蔽航阏f。 2002年情人節(jié)前夜,許之鋒在牌場上搓麻將,魏姐過去倒茶水,許之鋒忽然問她情人節(jié)怎么過。魏姐被問愣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許之鋒就說:“今天我要是贏了錢,明天給你買花?!?/p> 第二天一早,魏姐還沒睜眼,就接到了許之鋒的電話,說正在樓下等她。她跳下床,來到窗前,看到許之鋒穿著軍大衣在宿舍樓下跳腳。 “我知道他前一天晚沒贏錢,但他還是送了我一束玫瑰花。我不記得縣城里有花店,不知道他從哪里搞來的。”魏姐雖然收下了玫瑰花,但并未答應(yīng)做許之鋒的女朋友——雖然他塊頭大,思想?yún)s不成熟,魏姐不確定他會一直喜歡自己。 我問她是否喜歡許之鋒,她沉默幾秒,“嗯”了一聲:“論相貌,他是百里挑一的男兒,性格安靜,沒有壞心眼,我早就動心了。” 讓魏姐決定和許之鋒交往的,是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起強暴未遂案——一天夜里下班回家的路上,她被一個男人猥褻,她竭力反抗,卻被對方掐住脖子失去了意識。醒來以后,身上的幾百塊錢沒有了。 第二天她就不敢再走夜路了,許之鋒聽說了這件事,便搞了輛破舊的小轎車,天天夜里等她下班,送她回宿舍。有一天她忍不住了,問許之鋒到底喜歡她什么,許之鋒說:“不知道,反正以后你是我老婆?!?/p> “我都這樣了,你還喜歡?” 許之鋒的回答令她很難忘:“我愛的是你的靈魂?!?/p> 那晚她沒有回宿舍。 兩個月后,她懷上了許陽。那時兩個人都很窮,她問許之鋒要不要這個孩子,許之鋒斬釘截鐵地說:“要!” 有了孩子就得張羅婚事,兩人把懷孕的事情分別告訴了自己的父母,魏姐的父母表示尊重她的選擇,聽說對方家境不好,也沒有提彩禮之類的要求,說只要對方對她好就夠了。 問題出在許之鋒一邊——他的父親早亡,母親一直寡居,性格刁鉆古怪。魏姐隨許之鋒第一次回鄉(xiāng)下見他母親,準(zhǔn)婆婆的臉上就沒笑過。她原以為準(zhǔn)婆婆是嫌棄她年齡大,然而許之鋒告訴她,母親對自己過往的幾任女朋友都是這種態(tài)度。 盡管家境貧寒,許母對兒子的婚事卻并不熱情,不但沒有肯定他們的關(guān)系,還建議魏姐把孩子打掉:“大著肚子結(jié)婚太可笑了,你不嫌丟人,別人還笑話我兒子呢!” 第一次會面不歡而散。許母的話動搖了魏姐,她想去打胎,但被許之鋒拽住了,他的話再一次打動了她:“這是我們的孩子,我會努力賺錢,給你們一個家。” 魏姐太渴望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了,哪怕只是出租屋,只要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吃再多苦也都值得。她決定留下這個孩子,也做好了和這個男人風(fēng)雨同舟的準(zhǔn)備。 ![]() 那年的8月,許之鋒把魏姐接到自己家里養(yǎng)胎,她開始和許母同吃同住。許之鋒也不再混牌場,在縣城一家磚廠做起了裝卸工。“他本可以去哈爾濱上班,但放心不下我,只好暫時干點苦力活,每天起早貪黑,很辛苦”。 許之鋒去磚廠上班是瞞著母親的,后來許母在飯桌上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異樣,再三追問才得到實話。待兒子一走,許母就冷眼甩向這個她不承認(rèn)的兒媳婦,喝道:“魏亞楠!你看看,我兒子找了你受了多少罪!這飯你還吃得下去?” 魏姐默不做聲,許母忽然把菜盤子全部倒扣,甩手而去。 自那天起,只要許之鋒一出門,許母便對魏姐進行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把電視機從她屋里搬走,給冰箱安上鎖,洗衣機也不讓用,所有的衣服都讓她用手洗——后院有口井,想要用水還得親自用桶提水。 最讓魏姐難忍的是吃飯——許母不再炒菜,也不許她碰廚房里的東西,桌上頓頓只有咸菜泡菜白米飯,許母道:“以前我懷之鋒連米飯都吃不上,你嫌不合口,就別吃!” 院里有片小菜地,架子上新結(jié)出幾根嫩綠的黃瓜,懷孕的人都嘴饞,魏姐忍不住想吃,但是一靠近菜地,許母就停下來冷眼瞅她,一副隨時要喝止的姿態(tài)。 有一晚她實在忍不住,半夜起來偷摘了一根黃瓜,躲在被窩里吃,吃著吃著就哭了,眼淚忍不住往外涌。許之鋒被吵醒了,問她發(fā)生了什么。好多委屈沖了上來,但是想到男人白天工作那么辛苦,不想再增添他的煩惱,魏姐便把所有委屈咽了下去,什么也沒有講。 然而她的委曲求全,并沒有換來更好的結(jié)果。許之鋒有一個姐姐,比他母親還要飛揚跋扈。對方第一次見到她,就直接問:“大姐,你這是用了啥手段把我弟騙到手的?”魏姐愣怔地望著對方的臉,無言以對。 母女倆經(jīng)常在電話里嘀咕她,待到姐姐第二次出現(xiàn),就對她說:“孩子你也別生了,打完胎離開我弟吧,你配不上他,我會給他找個有錢的女人?!?/p> 這回她沒再沉默:“想讓我走可以,讓你弟親口對我說?!?/p> 對方馬上給弟弟打電話,讓他說分手,卻被弟弟罵了一頓。許之鋒從磚廠趕回來,當(dāng)著她的面跟母親和姐姐吵了起來。 ![]() 魏姐不想再在許母家住下去了,讓許之鋒送她回自己的外婆家。她再一次問許之鋒后不后悔,當(dāng)時懷孕5個月,后悔的話還可以引產(chǎn)。許之鋒言之鑿鑿,讓她回外婆家放心養(yǎng)胎,他再賺幾個月錢,等生完孩子就舉辦婚禮。 然而,隨著魏姐的肚子越來越大,許之鋒對她的態(tài)度卻越來越難以捉摸。雖然他每天下了班都會來看她,給她捎點好吃的,但是他的話變少了,目光也不再火熱。偶然間的四目相對,他的眼神開始出現(xiàn)閃躲的意味。 終于有一天,許之鋒拖著疲憊的腳步出現(xiàn)在魏姐外婆家的院門口,流著眼淚對她說出了分手的話,而那時的魏姐,已經(jīng)懷孕8個月。 “要孩子的是你,說分手的也是你。許之鋒,你記住,孩子我會生下來,但是從今往后,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留下這些話,魏姐就轉(zhuǎn)身進門了。第二天,她收拾行囊離開東北,回到了山東。在母親的懷里,她流盡了眼淚。 ![]() 講到這里,我們進入了德州市區(qū)。魏姐停下來吁了口氣,腦袋歪靠在車窗上,望著窗外的世界出神。我瞄了她一眼,她的手捂著鼻子,鼻孔輕輕抽啜著。 到了火車站,她下去買了一張到哈爾濱的站票,距離發(fā)車還有點時間,我也不著急回去,便請她一起吃口東西。餐桌上,我忍不住問:“你們就這么結(jié)束了?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她搖搖頭。 “孩子生下來以后,我媽悄悄給他打過電話。其實他也在不斷聯(lián)系我,后悔和我分手,只是我真不想再受那母女倆的羞辱了。除非他能獨立自主,不再受她們的影響,不然我不會再跟他一起生活。孩子滿月后,他帶著戶口本到山東來找我,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很心酸……” 魏姐已經(jīng)做好了帶著孩子獨自生活的準(zhǔn)備,但是母親的勸說和許之鋒的登門,又使她決定再給許之鋒一次機會。于是,兩人去民政局登記結(jié)婚,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然后她又隨許之鋒回到了東北。 但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那時候的許之鋒,憑著姐姐的幫助在哈爾濱開了一間小酒吧,每天過著日夜顛倒、醉生夢死的生活?!八耆凰銕牧?。你想象不出來,世上居然有那樣的女人,專門教自己的親弟弟怎么釣女人,從女人手里騙錢。她給他弄那個酒吧,就是裝門面,為的是給他介紹各種有錢的女人。他廢了,本來很干凈的孩子,那么快就成了花花公子……” 許之鋒給魏姐租了套房子,但很少回去陪她,兒子吃喝拉撒完全由她負(fù)責(zé)。去打防疫針,兒子裹著很厚的被子,她抱不動,兩條胳膊都是麻的。 她帶著兒子也沒法工作,只能跟許之鋒要錢。有時電話聯(lián)系不上,只好帶著兒子去酒吧找他?!熬瓢啥怯幸粋€房間,他平時睡在那兒。有一回我進去,看見他睡在地板上,床上躺著兩個女的,我當(dāng)時居然笑了。他真像一條可憐的狗”。 在那之后,她和許之鋒進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交談,表明了自己對他失望的態(tài)度,提出和他離婚。許之鋒沒有挽留她,說婚可以離,但是要留下兒子。魏姐堅決不放棄兒子,許之鋒便說:“那你試試,能不能帶著孩子走出哈爾濱?!?/p> 丟下這句威脅之后,許之鋒安排自己的表弟看守她,防止她帶著兒子逃跑。 “表弟雖然跟著他混飯吃,但也看不慣他,也說他變了個人,盯了我兩天,可能是看我可憐,就給了我一點錢,放我和孩子走了。” “他沒去追你?” “去了,帶了3個人到山東找我,跟我搶孩子,我妹的對象是混社會的,帶了一幫人把他們揍了一頓,綁了起來。我寫份離婚協(xié)議書,孩子歸我,從此以后和他沒有關(guān)系,逼著讓他簽字,他堅持了一宿,到天亮才簽,不過還是在后面加了一條:允許他看望孩子?!?/p> “那他有來看過嗎?” “沒有。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最初幾年還有他的消息,在哈爾濱結(jié)婚生子,后來就沒有音訊了,我也從不去打聽他?!?/p> “那你和許陽是怎么解釋的?” 她悵悵嘆了口氣:“能怎么說呢,都是大人之間的恩怨,跟孩子沒有關(guān)系。從小我就告訴他,他爸是個好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不想跟孩子說他的壞話,不希望在孩子心里留下仇。” “所以他在許陽心里有一個光輝的形象。許陽跟你過得不開心,就會想到去找他?” “我確實有很大責(zé)任,這么多年也沒能給他一個安穩(wěn)的家。我的兒子跟著我,受了太多罪……” 魏姐的眼眶又紅了,仰起臉龐點了根煙。煙霧繚繞下的面容很快恢復(fù)了平靜,好似剛從一場醉夢中蘇醒。 我心里一片唏噓。想到許陽滿懷愿景去尋找自己的父親,假如真見到了許之鋒,又會發(fā)生怎樣的波瀾?那個活在他想象中的人,在煙消云散之后,是否還能帶給他力量? 帶著這些疑問,我和魏姐告別,目送她提著一只小馬扎走進候車廳。 我以為會很快見到她和許陽。沒想到,那一別就是4年。 ![]() 去年10月,阿勇帶領(lǐng)搏擊館的學(xué)員去濟南參加青少兒散打比賽,我回縣城和他相聚,他說在賽場遇到了許陽,問我“還記不記得那小孩”,我說記得,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 “他在萊陽上體校,你見了絕對認(rèn)不出來。他還跟我問過你?!?/p> 就這樣,通過阿勇我和許陽又取得了聯(lián)系,微信上他發(fā)來一張自拍照,我看了半天才找到他以前的樣子。 當(dāng)年和魏姐作別后,我丟過一回手機,換了號碼之后,他們母子倆的微信號也沒找回來。 我問許陽,當(dāng)年離家出走是不是去哈爾濱了,他說沒有,坐到北京就下車了,在北京玩了兩天又回去了。 “就算去哈爾濱找到他,我也不會跟他生活,對他來說我可能是個麻煩,真正愛我的人是我媽。”許陽還是很明事理。 我說有時間去看他,他給我發(fā)來體校地址,還轉(zhuǎn)了200元紅包。他說一直記著那筆借款,請我一定收下。 ![]() 今年5月初,我回家經(jīng)過濟南,突然想去萊陽見見許陽,聯(lián)系后得知,他過了年就離開體校了,現(xiàn)在跟魏姐在曹縣生活,在一家商場做保安。 幾天后我去商丘,中間經(jīng)過曹縣,便留了時間去看他。許陽調(diào)了休,老早在車站等我。幾年不見,眼前的他已經(jīng)是個需要我仰視的大男孩了。問他有多高,他撓了撓頭發(fā):“1米83。” 他還是娃娃臉,膚色白嫩,眼神含著憂郁。我問他我有沒有變樣,他說看不出來。我指指臉上的皺紋,他就落下目光,笑了。 隨后他把我領(lǐng)回家,在他們租住的樓房里,我見到了魏姐。她發(fā)胖了,穿著黑色的裙子,身上的贅肉很明顯,面部皮膚也松弛,整體來看,比幾年前見她時衰老了許多。 她神采奕奕,沏茶倒水,坐下來和我說起了那年分別后的事。許陽告訴她跟我借過錢,她聯(lián)系我好幾次,都沒有收到回信。我跟她解釋了原因,又問她怎么來到了曹縣,她笑了一笑,說:“一言難盡。” 她現(xiàn)在做的是一種利用微信號發(fā)布各類廣告信息的生意,她說在曹縣已經(jīng)拓展了3年多,目前算是穩(wěn)定了,幾個月前她又新開辟一個縣城,現(xiàn)在需要兩頭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她新買了一臺車,駕照還沒拿到手,便請了一名司機。 “司機添了小孩,回家照顧老婆了,這幾天我都是騎電動車去談業(yè)務(wù),人家都不相信我是做生意的,哈哈!”她的笑聲很爽朗,和幾年前判若兩人。和她重逢并不覺得陌生,反倒有種老友相見的感覺。 當(dāng)時臨近中午,我想請他們出去吃飯,她說老早買好了菜,讓我歇著,她去做飯。我是空著手來的,趁她做飯的功夫,我?guī)гS陽出去買東西。路上,我問他繼父在哪兒,他說母親早就和“那個男人”離婚了。 “那你弟弟呢?跟誰了?” “剛開始跟他,現(xiàn)在又跟我們了,過完年接過來的,安排了學(xué)校。因為這件事,我媽和李叔分手了?!?/p> 我問“李叔”是誰,他說是“媽媽共同生活了3年的男朋友”:“李叔對我媽很好,對我也像哥們兒,真不知道我媽是怎么想的……” 聽起來他很沮喪,稍后回去吃飯,我和魏姐問起了這件事,當(dāng)著許陽的面,她只是淡淡一笑。后來她請我開車載她去一個鄉(xiāng)鎮(zhèn)拜訪客戶,路上才訴說起來。 ![]() “老天丟我下來,就是讓我歷劫的。”她開頭說了這么一句話,點上了香煙。 當(dāng)年,和許之鋒徹底斷絕關(guān)系之后,她開始了一邊帶孩子一邊工作的生活。頭兩年有母親幫忙,她還能安心工作,后來弟弟也有了娃娃,母親就有些吃力了。母親勸她找個穩(wěn)當(dāng)?shù)哪腥私M建新家庭,省得她一個人這么辛苦,但她性格好強,不想把幸福建立在男人身上,便一直拖著沒有找對象。 許陽長到3歲,她把兒子送進了幼兒園,讓母親再給她1年時間。那年她去了德州,經(jīng)朋友介紹,在一家大型浴場做領(lǐng)班。她交際能力強,老板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的才能,不到半年就讓她做了大堂經(jīng)理。 “老板跟我說,我的工資是全德州最高的——你算算,那時候06年,我每月底薪加各種提成獎金,能拿到六七千,在德州真的很高了?!?/p> 有了高收入,她便租了房子,把兒子從母親那里接到了身邊。隨后兩三年,雖然過得辛苦,卻是她最富有的日子。2008年冬,她在德州首付買了房子,總算有了落地生根的感覺,裝修完房子住進去的第一個夜晚,她喜極而泣。 ![]() 2009年,她從浴場辭職,跟著一位在浴場認(rèn)識的女客人做起了女性用品生意。她承包了德州下邊兩個縣城的代理權(quán),其中一個就是慶云縣。在縣城鋪貨的時候,她認(rèn)識了第二任丈夫,楊波:“其實我們是‘勁舞團’上的群友,但是沒有見過面。那天我下縣城鋪貨,需要在當(dāng)?shù)卣乙粋€司機,我就在群里問了一下,他正好是慶云人,就聯(lián)系我了?!?/p> 楊波做了她兩天司機,幫她把所有貨鋪完,結(jié)賬的時候卻沒有要她錢。 “他說幫我不是為了賺錢,他不缺這點錢,我問他那圖啥,他就提出和我交朋友。我說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還是把工錢給了他。他非要請我吃飯,我看他這人有點一條筋,就想著答應(yīng)他,吃完趕緊結(jié)束,以后就不再聯(lián)系了。” 在鋪貨的過程中,魏姐和楊波透露過自己離異單身的情況,兩人分別以后,楊波開始頻繁聯(lián)系她,想和她談對象:“他和我同歲,33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正經(jīng)職業(yè),我就覺得這人不靠譜。關(guān)鍵他的樣子,五大三粗,實在不是我中意的類型,多看他一眼我都覺得難受,更不用說談對象了?!?/p> 然而魏姐的拒絕并沒有撲滅楊波的熱情,反而使他更加瘋狂:“我把他拉進黑名單,他就用新號碼聯(lián)系我,我換電話號碼,他就在QQ上給我留言。最后他說,如果我不答應(yīng)他,就把我鋪的那些貨全部收走?!?/p> “你為啥不報警呢?” “就算報警把他抓了,關(guān)幾天再出來,遭殃的還是我。那時候生意剛開始,我投了全部積蓄,容不得折騰。” 魏姐決定和楊波見面聊一聊。她帶了兩個男性朋友一起去縣城見楊波,令她哭笑不得的是,其中一個朋友和楊波竟然是牌友,預(yù)想中的嚴(yán)肅會談變成了觥籌交錯的酒宴。 楊波答應(yīng)不再威脅魏姐的生意,還承諾幫她把慶云市場做起來,這讓她心里對他稍微有了點好感。她也覺得可以和他交往一下,如果他有真本事,嫁給他也不是壞事。 “可惜我想錯了。他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他除了耍嘴皮子,不是做任何事的料。固執(zhí)、無知,像一個還沒長大的賴皮孩子。” 交往了一段時間,魏姐看透了對方,便和他攤了牌。這回楊波沒對她耍賴,而是爬上了縣城最高的樓。“他說要自殺,如果我不答應(yīng)和他結(jié)婚,他就跳下去。我當(dāng)時真的嚇壞了,不是擔(dān)心他死,而是萬一他死了,惹我攤上官司,我的孩子怎么辦?” 就這樣,魏姐不但沒能和楊波一刀兩斷,反倒還答應(yīng)了和他結(jié)婚的要求。聽起來是很荒唐。 “他一下來我就扇了他一巴掌。他居然嘿嘿笑,我好惡心。我讓他回去準(zhǔn)備房子車子和彩禮,缺一樣都不結(jié)婚,沒想到他跑去了我媽家,跪在我媽腳下哭了起來。他真是一個卑鄙無恥的表演高手!” ![]() 2009年底,魏姐和楊波舉辦了婚禮。那是她第一次穿婚紗,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 接下來她的生活又從天上掉到了地上。毫無才干的楊波不僅沒幫她把生意做起來,還背著她把回收的貨款帶上了賭桌。更可惡的是,在她懷孕期間,楊波用她在德州的房子借了一筆高利貸——這件事在二兒子出生以后她才知道,那時已經(jīng)晚了。 我納悶,既然知道他是這種人,為何還要跟他生孩子?她深深嘆了口氣,說:“不怕你笑話,每次和他上床,我心里都惡心得要死。每次我都會吃藥,但后來被他發(fā)現(xiàn)了,給我換了假的。懷上老二以后本想打掉,他又尋死覓活,還拿老大威脅我,我就只好認(rèn)了。” 房子沒有了,生意搞砸了,有了第二個孩子的魏姐,又回到了以前一貧如洗的日子。 “我有慢性闌尾炎,有一回發(fā)病了,我打電話找他要錢去醫(yī)院,他跑回來只從兜里掏出5塊錢。哈,5塊錢!我要給我媽打電話借錢,他卻把手機搶過去不讓打。我疼暈了,他就扛著我去小診所輸液。后來他出去借錢,我就給我以前的一個朋友打了電話,借到5000塊,去了醫(yī)院。” “什么朋友?” “這個人老早也追過我,我在浴場做經(jīng)理的時候,他是老板的兄弟。他有家室,我沒答應(yīng)他。他是江湖中人,有情有義,幫我解決過不少麻煩。后來坐牢了,我等過他,沒想到遇到了楊波。他出獄后知道我結(jié)婚了,就沒再找過我。那次接到我電話,聽說我生病沒錢,二話沒說就轉(zhuǎn)來5000塊。后來還到醫(yī)院探望我,罵我怎么找了這么一個廢人……” “他現(xiàn)在是身家千萬的大老板,而我是個黃臉婆。”她嘆息一聲,“人千萬別走錯路,一步錯,步步錯?!?/p> “要是讓你重新選擇,你會從哪里開始?” 她想也沒想,說:“早點離婚就行了。不該拖那么久。早離開楊波一天,我都是賺的?!?/p> “我以為你會說不跟他結(jié)婚。” 她沉默了片刻,喃喃道:“舍不得二小子……” ![]() 到鎮(zhèn)上,魏姐拜訪了兩家客戶,簽下一張VIP年單,收到9000塊廣告費,這筆錢的70%屬于她經(jīng)營的分公司,另外30%歸總公司。她說每月見百十個客戶,能簽五六張年單,今天算是好運氣,晚上要請我去唱歌。 回到縣城,也快到了放學(xué)時間,她請我直接把車開到學(xué)校附近,等候她的二兒子楊皓。我問孩子讀幾年級了,她說10歲了,讀四年級。她嘆了口氣,說道:“我本來想,就那么過下去算了,大兒子經(jīng)歷的事情,不想再發(fā)生在二寶貝身上。但是忍來忍去,還是這么個結(jié)局。楊波有一點讓我非常難過,自從有了老二,他對許陽就明顯親后有別。他很少往回買東西,買也只給老二買,還特意會對老大說,這是弟弟的,你不能碰。許陽比較懂事,從來不跟弟弟爭,但他心里會難受?!?/p> 促使她下決定離婚的,正是許陽遭遇的一次欺凌事件: “那天我有事,讓許陽放學(xué)接弟弟回家,許陽在幼兒園外面遇到幾個同學(xué),那些孩子管他要錢,沒得手,就開始打許陽。我接到電話趕過去的時候,許陽已經(jīng)被送到醫(yī)院了。當(dāng)時幼兒園已經(jīng)放學(xué)了,我就問老師楊皓被誰接走了,老師說讓他爸接走了。晚上我問楊波,許陽被打的時候他在不在場,他說不在。但是楊皓說哥哥被打的時候,爸爸就在旁邊看著,他讓爸爸去救哥哥,爸爸卻抱著他走了!” 聽到二兒子這么講,看到楊波閃躲的眼神,魏姐就知道是真的了。她當(dāng)即去廚房拿了菜刀,出來就往楊波頭上砍,幸虧他躲得快,刀刃落在肩膀上,咔嚓劈斷一根鎖骨,楊波嚎叫著跑了出去。 “那一刀把我賣菜攢下的兩萬多塊都送給了醫(yī)院——可我一點不后悔,要是早知道他這么軟包,我該早點把他砍跑!” 楊波也住進了醫(yī)院,和許陽在一個房間。爺倆同住了四五天,誰也沒和誰說話。傷好后的許陽被魏姐送進了阿勇的搏擊館,出了院的楊波則收到了魏姐的離婚協(xié)議書。 “他堅決不簽字,說除非我把楊皓留給他。我也想留,可是看他那個德性,不用說教育孩子,就連養(yǎng)活孩子都難,所以就拖了大半年。后來我和他分居,又起訴離婚,法院把楊皓判給了他。” ![]() 魏姐當(dāng)時也沒有能力撫養(yǎng)兩個孩子,便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離婚后,她把許陽送進了體校,自己則離開慶云,又回到德州闖蕩。那時的她已經(jīng)38歲,體面的工作不好找,只得放低姿態(tài)做些街頭小生意。“我賣過水果,攤過煎餅,慢慢攢了一點錢,后來接觸了微信廣告,這個行業(yè)門檻低,對年齡也沒限制,我先是在總公司做了1年客服,熟悉業(yè)務(wù)以后,就借錢承包了曹縣分公司?!?/p> 借給她錢的人,叫李翔春,是個開理發(fā)店的老板,也就是許陽說的“李叔”。 “他小我3歲,也是離異,沒有孩子,人很穩(wěn)重,我那時在總公司做客服,他的店在公司附近,我在他那里辦了卡,經(jīng)常去做頭發(fā)就熟悉了。我不知道他怎么看上我的,自從有了我的微信,就不斷找我說話。開始我還以為他就是寂寞,想跟我上床罷了,和他接觸了幾次,發(fā)現(xiàn)他是認(rèn)真的?!?/p> 兩人經(jīng)過一段時間交往,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談到未來,兩人的觀點一致:不生孩子不領(lǐng)證,輕松過日子就好。 “這是我最愉快的一段感情,他性格好,做事不急不躁,和他相處很輕松。我很愛他,越來越有和他結(jié)婚的念頭。他也是,過年的時候還說,想和我生個孩子?!?/p> 然而,就在兩人準(zhǔn)備實施領(lǐng)證造娃大計的時候,二兒子楊皓的一聲呼喊擊碎了這場夢。元宵節(jié)當(dāng)晚,楊皓用父親楊波的微信跟魏姐開視頻,大哭著喊“媽媽救我”,話音還沒落下,手機就被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奪走。 “我當(dāng)時就像被插了一刀,差點沒喘上氣來?!闭f這話的時候,魏姐的臉色煞白,肩膀微微抖動?!斑B夜我就叫李翔春開車送我回慶云,后半夜到了楊波他媽家,孩子見了我就哇哇哭。我看他臉上腿上都是青紫,就問誰打的,他爺爺奶奶都不開口,我就提著刀去找楊波了。半路被李翔春攔住,讓我別犯傻,他把刀奪走扔掉,帶我和孩子去住酒店?!?/p> 當(dāng)夜她和李翔春商議,要把楊皓帶回曹縣,李翔春讓她別這么急躁,等見到孩子父親問清楚再說。 “第二天一睜眼我就給楊波打電話,讓他到酒店來找我,可能他爸媽跟他說了昨晚的情況,他不敢過來,我就說,如果他不來我就把孩子帶走,結(jié)果他說帶走吧,歸你了,你好好管管他,快成畜生了。我就罵:是你這個老畜生把我兒子帶壞的!” ![]() 魏姐把楊皓帶回了曹縣,又?jǐn)?shù)次往返,給楊皓轉(zhuǎn)了學(xué)校。安頓好楊皓,她松了口氣,但又發(fā)現(xiàn)了李翔春的變化。 “他悶悶不樂,和他說話愛搭不理,我就問他是不是因為楊皓過來的原因,他還是承認(rèn)了。他覺得突然多了個孩子,接受不了。我說這是我的孩子,不需要你花錢養(yǎng),只要給他一點叔叔的關(guān)愛就行。他問那我們還生不生孩子,我說這完全不沖突,只要你愿意和我結(jié)婚,愿意和我生,那我們就再要一個共同的孩子。他說不行,以后的壓力太大了,他承受不了。我說許陽快18歲了,不需要我們付出什么,他可以上班養(yǎng)活自己,剩下就是楊皓,所有費用我來承擔(dān),不需要你付出,這有什么壓力呢?他還是搖頭嘆氣,像中了邪?!?/p> 后來李翔春離開曹縣回老家待了幾天,再一見面,就向魏姐攤了牌——在他和楊皓之間選一個。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選?”她問李翔春。 李翔春說,他永遠不可能是她。 “那我懂了?!蔽航愦藥卓跉?,平靜下來,把當(dāng)初的5萬元借款轉(zhuǎn)到了李翔春賬戶上,對他說,“你是個好人,也有本事,再找個女人不難。但是你記住,我不后悔我的選擇?!?/p> 李翔春看著她,問她有沒有愛過他。魏姐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我想問她怎么不告訴他答案,或許李翔春會因為這句話就不走了呢——此時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學(xué)了,校門那邊涌出許多學(xué)生,魏姐落下窗戶朝一個耷拉著腦袋,漫不經(jīng)心走路的孩子呼喊“楊皓”,那孩子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了她,立刻飛出笑容,朝車子奔來。 在孩子跳進車廂之前,她對我說:“他能從別的女人那里找到真愛??墒呛⒆硬恍?,噓——” 車門拉開的一瞬間,我聽到孩子開心地喊:“老媽!今天怎么有空來接我?” “是啊,老媽今天賺錢啦,早點接你回家寫作業(yè),帶你和哥哥哈皮去!” “耶!耶!我現(xiàn)在就寫!” “哈!傻樣兒!” 我啟動了車子。車輪滾動的某一刻間,我的眼睛是濕潤的。 ![]() 晚上的歌廳包廂很熱鬧。許陽請來一群同事,都是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非常活躍。楊皓是個小麥霸,無論誰唱歌,唱誰的歌,都能跟著吼上幾句。他們的母親則默默坐在角落,看著手機屏幕。她好像在跟誰聊天,又或是在翻看聊天記錄,眼眸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過一會兒,她戴上耳機,朝我招手。我靠過去,她把一只耳機塞給我:“你聽,這是我唱的,以前我也是個麥霸——” 耳機里傳來她的聲音,唱的是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 天地悠悠 過客匆匆 潮起潮又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頭 幾人能看透…… 聽到一半,她忽然脫掉耳機,緩緩扭過了臉龐。我假裝沒注意到,繼續(xù)聽下去。我清楚發(fā)生在房間里的一切動作:一個快樂的孩子在唱歌,一個憂郁的少年在戀愛,一位堅強的母親在流淚…… ![]() 第二天一早,我告別了他們。在車上我一直在想,我該如何講述他們的故事。從落筆敲下第一行字到此刻,徘徊在我腦袋里的念頭從未消失:這不該是一篇由我講述的故事,也不該是一個沒有美滿結(jié)局的故事。 我記得那晚和許陽睡在一起,在手機上結(jié)束漫長的聊天后,他碰了碰我。我醒了,迷糊中看著他,他應(yīng)該是微笑著說的:“念哥,不久,我可能有一個消息告訴你……” 我太困了,忘了問他什么消息。現(xiàn)在我仍然沒有問他。電話就在那里一直開著,無論是關(guān)于李叔回心轉(zhuǎn)意,還是他開啟生命戀愛史的消息,我都期待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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