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時空的《小茅屋》1
－－賀巾的《小茅屋》賞析

賀巾的《小茅屋》寫于1959年9月，距離我們已超過半個世紀。今天重讀，仍有新鮮的感覺。一部小說經(jīng)歷這么長的時間，仍能帶給讀者一些啟示，這應(yīng)該歸功于作者對題材的敏感、選擇和提煉，它是超越時代的。
這部小說大約有兩萬多字，介于中短篇之間，出版時相當?shù)霓Z動，幾乎參加團體活動的人都讀過。這是賀巾在24歲時寫的，但小說的成熟和高超的技巧，卻是令人激賞的，《小茅屋》的出版，奠定賀巾在文壇的地位。
《小茅屋》究竟是一部怎樣的小說？為什么那樣觸動人心，成為當時最優(yōu)秀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一？我們必要了解一下當時的時代背景，1959年的新加坡，是一個風(fēng)云激蕩的年代，爭取自治的呼聲很高；人民行動黨也在這一年成立。學(xué)潮、工潮仍很蓬勃，左翼運動仍是整個民主運動最主要的組成部分。這是政治方面的一些背景，而在鄉(xiāng)村，左翼團體也挺多，還有很多鄉(xiāng)村小學(xué)，一些左翼人士都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執(zhí)教；這是深入生活底層，與人民打成一片的典范。像《小茅屋》這類的題材，在新馬文壇上也屢見不鮮，但沒有《小茅屋》寫得出色、全面，可以說，《小茅屋》是早期鄉(xiāng)土小說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小說其實很簡單，寫的是一個叫做馬建的聯(lián)邦人（即現(xiàn)今的馬來西亞）到新加坡一間“敬文小學(xué)”當代課老師。敬文小學(xué)是一間鄉(xiāng)村小學(xué)，這里的學(xué)生都來自鄰里，與城市學(xué)童不同的是，他們都具有一股鄉(xiāng)野的氣息，像一匹匹狂放的野馬。馬建是個23歲的海南青年，他未曾在正式的學(xué)校教過書，只是個家庭教師，沒有受過師訓(xùn)，沒有高中文憑。他之所以到敬文小學(xué)來代課，是因為他的朋友老何患了心臟病需要休養(yǎng)一段時間，推薦他來當代課老師。作者并沒有花太多筆墨去交代馬建的背景，主要還是集中在他的教課過程以及跟學(xué)生接觸的活動。在他的細心、耐心和愛心的感召下，一匹匹野馬被馴服了，就在他漸漸樹立威信的當兒，學(xué)校解雇了他，理由是因為他不是個“合格”的教師，“教育局不準”，實際上，這只是托詞，人為的“政治動機”才是真正的原因。馬建只好黯然離開。
小說是平鋪直敘的，沒有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或故作煽情、賺人熱淚的描述，一切都那么的自然、平實、樸素、親切，令人驚喜而懷念的舊日甘榜的生活畫面，一個個活潑可愛而又叛逆的鄉(xiāng)野頑童的形象，都走進了我們的腦屏幕，喚醒了我們久違了的記憶。這些“小孩子”其實也不小了，十三四歲還在讀小四，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這是真實的。這個甘榜是作者杜撰出來的，學(xué)校也是，該是作者綜合性的表現(xiàn)，惟一有路名的“牛車路”，是一條泥路，這也是虛構(gòu)的路名。它的好處是通俗化、平民化，具有地方色彩。地方色彩是這部小說最引人入勝的部分，看得出作者不僅僅深入生活，本身也在作品里扮演一定的角色，作品里所使用的地方語言，有很獨特的味道，如：Pasang，這是馬來語，意思是受罰，又如：“等我們吃他的肉”，年輕的讀者或新移民可能不甚了了，但在我們的孩提時光，這是很流行的口頭禪。那時我們玩的是一種“石彈”（圓形的石頭彈子），彼此敲擊就叫吃肉。“頭風(fēng)”是福建俗語，發(fā)瘋的意思。又如：個尖不爹（Kachang puteh）是印度語，指那些售賣印度零食（主要是油炸食物）的小販。破病雞母，指整天生病的女人。“頭路”，指的是工作，“頭家”是老板，公司不是指做生意的公司，而是平分等等。這些俗語的運用，增強了作品的情趣。
《小茅屋》雖然寫于1959年，但作者并沒有在小說里反映當時的政治運動和時代面貌，只在結(jié)尾的部分通過王玉成的嘴里說出：“最近我看了一本書，里面有這樣一段話：'我們要跟著魯迅走，走到群眾的隊伍里，做個英勇的戰(zhàn)斗員，不怕豺狼，猛獸，不怕刀槍，子彈！'”，稍微碰觸到那個時代的一點火花，作為對時代的一種注腳。但我個人認為，這段自我的剖白，恰恰是這部小說的瑕疵，是很硬梆梆的插話。小說并不是在寫政治和歷史，即使沒有這段話，也無損于小說的完整。

超越時空的《小茅屋》2

小說共分九個章節(jié)和一個“尾聲”。第一章寫的是馬建到校報到與學(xué)生的“見面禮”，作為“新一代”教師的形象，盡管只是代課老師，作者也花了相當?shù)钠髁思氈隆⑸钊氲拿鑼?。馬建以他獨特的方式面向這個新的環(huán)境，“他自信：能教育人的知識分子一定能教書”。在這一章里，作者運用了對比的手法把馬建和老何從外表到精神狀態(tài)作了形象的描寫：
新先生（馬建）很高大，旁邊的何先生很矮小，
新先生滿面紅光，何先生臉色蒼白；
新先生眼睛小可是有光彩，何先生眼睛大可是無神；
新先生沒有胡子，只有一點點唇髭，何先生卻整個下巴毛茸茸；
新先生一直瞇笑著，好像看到什么好玩的東西，何先生卻動不動就皺眉。
新先生耳邊有深黑的，長長的鬢角，這是全校別的老師所沒有的。
這一大段描寫有先聲奪人的效果，一下子把我們的眼球給吸引住了，對這位新老師增加了幾分好感和好奇，想知道接下來他會怎樣施展他的本事去教育好這一班學(xué)生。接著，他講了個關(guān)于蝙蝠的故事，也把“小孩子”的心給吸引住了。我們發(fā)現(xiàn)，馬建不僅會講很精采的故事，也會帶領(lǐng)學(xué)生們唱歌，做手工等，這是最接近孩子的辦法，也說明他這個教師果然與眾不同，沒有架子，他把學(xué)生當朋友，自然嬴得學(xué)生的愛戴。
第二章，各主要人物陸續(xù)登場，除了王玉成，還有廖坤福、白彩等一班小朋友。寫了訓(xùn)育主任陳老師，校長的“女友”吳老師。陳老師手里總是捉著一條藤條，這是權(quán)威的象征。在這一章里，作者寫了兩場“沖突”，一是王玉成與坤福的沖突，從這個沖突引出陳老師和吳老師之間針鋒相對的語言爭辯，是順理成章的寫法，有利于情節(jié)的展開。
第三章，作者的筆調(diào)集中在寫王玉成的家庭背景，他是個被定性為“小流氓”的孩子，但從他的外號“牛頭王”來看，就知道他是一個脾氣暴躁，性格固執(zhí)，好玩好斗的孩子。他父親是個殺豬、賣豬的粗人，又好賭，不拿家用回家，動不動就打罵孩子。在這種環(huán)境底下成長的孩子，大多具有叛逆的性格，但玉成的叛逆卻更有內(nèi)涵；他上課就像在夢游，下了課便像一條龍。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童心是關(guān)不住的，他的生活內(nèi)容比同齡的孩子來得豐富多樣，他不僅會捉鳥、釣魚，還會造屋子，《小茅屋》就是根據(jù)他那間高六尺寬四尺的小茅屋寫的，除此，他還會開辟菜園，做買賣等，可以說是里里外外的一把手，是個勤勞能干的農(nóng)家孩子，可惜所有的老師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身上潛藏的才華。
第四章，寫的是馬建和學(xué)生們的接觸，從談話中增加彼此的了解和感情。從中也讓我們看到吳老師和校長的曖昧關(guān)系，以及吳巧英的胃病，這是一個伏筆，也是造成馬建被解雇的“罪狀”之一。
第五章，自從馬建代課以來，學(xué)生們都有了進步，只有王玉成，仍在原地踏步，尤其是他的抄寫和大楷本，更是一塌糊涂，這使馬建很惱火，決定懲罰他，但舉起的藤條卻打不下去，心里正在矛盾中，最后還是放下藤條。這里寫的是馬建的心理狀態(tài)，這一微妙的心理變化，顯示馬建的性格特點。他本來就不主張用藤條來對付學(xué)生，但想不到自己也會犯上這個“毛病”，這一段描寫使馬建的形象更為具體，但寫得并不深入，點到為止。

超越時空的《小茅屋》3

另外，作者也寫到了辦公室里丑陋的一面，老師們都在議論和批評馬建，口氣很不客氣，簡直把馬建當成一個墮落的壞老師來看待了，把惡言惡語加諸在馬建的身上，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人類靈魂工作者。
受了委屈的馬建終于發(fā)現(xiàn)王玉成的小茅屋，并知悉他的功課為什么老跟不上的原因，這是一個“契機”，引發(fā)馬建想幫王玉成釘個書桌的念頭，并從中了解王玉成的“困境”?？梢哉f，這一章是全文里寫得最長也是最重要的。作者傾注了所有的筆力和熱情。
第六章，馬建帶領(lǐng)王玉成和坤福釘制書桌，師生打成一片，彼此的感情又拉進了一步。馬建用鏟土機作為例子，鼓勵玉成和坤福掌握好英文和數(shù)學(xué)，將來才能成為一名工程師。馬建的與眾不同，是因為他善于利用各種環(huán)境的條件來教育學(xué)生，這是課堂內(nèi)學(xué)不到的知識。
第七章，馬建與陳老師正面交鋒，馬建的不亢不卑，擺事實講道理的作風(fēng)，最終讓陳老師俯首稱臣，進一步提升馬建的形象。
第八章，放秋假時，馬建把學(xué)生組織起來，在學(xué)校進行了一次大掃除。
第九章，學(xué)期結(jié)束后，馬建被學(xué)校解雇了，故事告了一個段落。但作者還寫了一段“尾聲”，算是交代。這一段尾聲屬于可有可無的情節(jié)，刪掉不會影響整部小說的結(jié)構(gòu)，能留下一個更大的空間讓讀者去思考。
小說要傳達的訊息很明顯，馬建作為一個新時代的教育工作者，他的正面的形象，努力與學(xué)生和家長接觸，深入民間，了解他們的疾苦，幫助學(xué)生成長，改造他們的心靈等，都具有很積極的意義。小說也揭露了教育界里丑陋腐敗的現(xiàn)象，都值得我們思考。這是一部充滿溫情的小說。
作者寫人物是相當成功的，文筆流暢，樸素，簡約而又恢趣，描寫能力很強，對細節(jié)的掌握很有分寸。對馬建的描寫，是把他當成正面的形象來描述，而比較少接觸到他的內(nèi)心世界和靈魂深處；他的形象看來是接近于完美，這反而是一個缺陷。他跟周圍的人是那么的不同，那么的清新、那么的獨特，一定有一些特質(zhì)潛藏在他的靈魂里；這或許是作者顧此失彼吧。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得很緊湊，但不會給人雜亂無章的感覺，我想，這該歸功于作者對題材的掌握，對語言的提煉。
《小茅屋》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讓我們?yōu)樽髡吖恼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