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讀者案】《臨川李氏藏本〈淳化閣帖〉之介紹與考證》，周伯鼎先生遺稿，凡七十五紙，原藏天津周叔弢先生處，現(xiàn)藏北京大學(xué)周景良先生寓齋。伯鼎先生諱震良，字伯鼎，以字行。身前為山東工學(xué)院電機(jī)系教授，是20世紀(jì)著名電機(jī)工程師及書法史名家。伯鼎先生祖籍安徽建德（今東至縣），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生于揚(yáng)州，1981年病逝于濟(jì)南。曾祖周馥，以幕府起家，官至兩江總督、兩廣總督，為李鴻章推行北洋海防、洋務(wù)建設(shè)及諸端政要幕后最重要之助手，風(fēng)雨龍門四十年，與李始終相與；同時也是晚清內(nèi)政外史上一關(guān)鍵人物，國之干城。祖父周學(xué)海，光緒壬辰（1892年）進(jìn)士，與蔡元培、張元濟(jì)、傅增湘、熊希齡同科，歷官內(nèi)閣中書、揚(yáng)州府河捕同知、知府、江蘇候補(bǔ)道、浙江候補(bǔ)道，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病卒。生平耽精醫(yī)術(shù)，闡發(fā)古籍靡遺，刻有《周氏醫(yī)學(xué)叢書》。父親周達(dá)，字梅泉（一作美泉），號今覺庵，民國蜚聲一時的詩人、數(shù)學(xué)研究先驅(qū)、“集郵大王”。今覺庵詩，鄭孝婿評許甚高，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錢鍾書《容安館札記》均有評述。民國人筆記稱周達(dá)，“性聰穎，博覽群書，尤精算學(xué)，無師承而一見驟解，蓋夙慧也。嘗游日本，彼國邃于此學(xué)者，咸欽服之，且邀入會，期時往來，共切磋云。近日學(xué)堂林立，算學(xué)尤為百學(xué)之宗，我國精此詣?wù)呱胁欢嘤M，將來羽儀王國、甄陶多士，豈有出觀察之右者哉！” 伯鼎先生早年入上海同濟(jì)大學(xué)電機(jī)系，畢業(yè)后歷任秦皇島發(fā)電廠、青島華新紗廠、德國西門子、蘇州蘇綸紗廠電機(jī)工程師?？箲?zhàn)勝利，受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派遣，赴臺工作，“二二八事件”后，返回大陸。1952年始，任山東工學(xué)院電機(jī)系教授。伯鼎先生終身兩大嗜好：一，喜誦佛經(jīng)，終身信佛食素；二，喜好書法，尤精于鑑別古代法書，進(jìn)行藝術(shù)史研究。周叔弢先生嘗語人曰：“伯鼎健談，是‘書學(xué)研究院’”，“所談運(yùn)筆之法，非下苦工不能有所得也。”俞劍華《魯冀晉美術(shù)文物考察記》亦云：“周氏雖攻工學(xué)，對書畫極有研究，收藏頗多，惜不能盡覽，尤嗜端硯，收藏亦富?！备趴梢姴ο壬掳?、旨趣。

伯鼎先生此文，寫好即呈三叔周叔弢先生審閱。弢翁1979年9月3日致周玨良先生函云：“紹良來，收到《閣帖》。適伯鼎的《閣帖》研究及考證寄到，可以參考對閱。許多玄妙處，我還不能領(lǐng)會也。” 1980年3月31日致玨良先生函，又云：“本月初伯鼎家三人煤氣中毒，大嫂已逝世，伯鼎仍未清醒，恐不易恢復(fù)?！墩撻w帖書》因罵人處太多，未能付印，是憾事也?！本梢娭苁鍙|先生對伯鼎先生此文之推重。

此次整理，系受周景良先生委託。由首都師范大學(xué)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徐志超先生據(jù)手稿錄入整理，北京大學(xué)孟繁之先生復(fù)校，并呈周景良先生審定。文中附圖，由周景良先生提供。

我國書法之衍變由大小篆而漢隸章草，至漢末真行今草出。鍾張并極，弟子徧于兩晉，王羲之突出其間，于是集大成，膺書圣之稱，及今言書法，亦惟山陰是歸。顧代遠(yuǎn)年演，蘭亭棐幾婿化云煙，而歷劫倖存之一鱗片爪，或出勾填，用工粗忽；或出于摹擬，形神俱非。欲窺廬山真面，輒有云迷霧合之感。至于《蘭亭》千百信如聚訟，《圣教》一序又屬集出，舉此未足饜學(xué)者之求。獨有宋初《淳化閣帖》褒集右軍書達(dá)一百五十五帖之多，可謂網(wǎng)羅宏富。惟棗木原刻世無傳本，且即當(dāng)時各州之覆刻，如《潭》，如《絳》，如《二王府帖》，如《泉州》，如《臨江》，以至《大觀》、《太青樓》帖等原本，當(dāng)南宋時已罕如星鳳。蓋時值靖康，戎馬倉黃，木石俱焚，何況紙素。以是后世書法名家鉅子，各是己是，此主彼奴，人寶家珍，莫衷于一，良無確鑿之標(biāo)準(zhǔn)耳。然則欲求王氏之真諦，豈亦言哉。

憶民國十四五年（案1925—1926年）間，侍家君于許漢卿姑丈處。 座次，丈出眎新得臨川李氏舊藏之《淳化閣帖》，倩家君就流傳諸本比勘。家君罄旬日之力，校出不同于眾本者若干條，并以小楷書跋于后（帖后許漢卿跋本朱君尊人代筆，作者注）。時不佞方研習(xí)金石碑版之學(xué)，丈目余從事考訂此本刻搨時代，蓋借以提絜勖勉也。乃就紙墨搨法，妄擬出于南宋名工之手以報命，實于此帖之確切時代以及其優(yōu)異之處茫無所知，皮毛之論，實深愧炸。周君伯鼎畢生精研二王書法，腕下有羲之鬼，病世傳王跡之紛亂，慮后學(xué)研求之迷惑，于是廣聚流傳之二王墨跡影本及《淳化》諸本，旁及《十七》、《大觀》諸帖，詳加校讎，剖析毫芒，考定李藏之閣帖為南宋國子監(jiān)本，實是《淳化》祖刻之嫡嗣。舉凡王虛舟《閣帖考證》所摘之訛誤脫失，此本一之完好，復(fù)從結(jié)體、筆法、風(fēng)格各方面闡明二王書法之精髓，以證此本審為衡度山陰家法之玉尺，他本全屬土且，一掃前此之紛紜，樹今后之指歸。且欲于二王之外選魏晉六朝名家法書裒集成冊，以為學(xué)書者之范本。仰見周君宣揚(yáng)祖國文化，繼往開來之苦心孤詣，某學(xué)殖淺薄，本不敢置一詞，乃君以某于李藏之帖具有因緣，宜有所言，遂勉綴此小文以奉教。

一九七九年初夏  南山陽朱鑄禹于小潛采堂

宋太宗于淳化三年（案992年）出內(nèi)府所藏歷代名書刻之棗木版，共十卷。其中王羲之書三卷，王獻(xiàn)之書兩卷，兩晉六朝人書二卷，歷代帝王書一卷，唐人及古法帖各一卷。民間及后世自此翻刻，子孫蕃衍，世之學(xué)書者乃得多見前代名跡。黃山谷嘗謂：“恨無二萬錢置一部?！倍f錢雖稍多，然比之唐鍾紹京毀家求書，僅得右軍草書十馀紙、行書三紙者，所省豈不已多。又比之借人家藏名帖，鉤摹而學(xué)者，所便豈不已多。吾人預(yù)知《淳化閣帖》對于書法之功，不能不先談一下歷代名書，特別是二王的書跡流傳存燬的情況。

漢末東西晉書才輩出，而最為人所稱頌的莫如二王。晉以后歷代帝王好書者，莫不窮極搜索。宋齊以降，梁武帝尤好書，搜羅尤力。六朝每代不過數(shù)十年，換代之季每遭散失焚燬，故帝王之好書無異聚而殲之。根據(jù)唐張懷瓘的《二王書錄》，梁元帝在魏師攻陷前，命人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并二王書七十八帙，七百六十七卷，全部焚燬。后唐太宗特好羲之書，下令天下進(jìn)呈，廣求書跡，僅得羲之草書九百馀紙，行書二百馀紙，真書數(shù)十紙，經(jīng)武后之亂，亦多散失。幸太宗在世時曾令僧懷仁集右軍行書，有《圣教序》之刻，其原石今尚存，且今尚存宋拓本。但既是集書，只傳用筆與結(jié)字，不傳行間。草書則有《十七帖》之刻，原石早亡，今所傳宋拓本亦是幾經(jīng)傳摹翻刻，無復(fù)右軍筆意。另外則有唐僧大雅所集右軍行書《興福寺碑》，又名《半截碑》，有《圣教序》以外之字，舊拓尚可求。

宋太宗所刻閣帖，其原帖一部分乃得之前朝，一部分亦搜之民間。由于是木板易壞，故甚矜重，大臣有拜相者乃賜一部，其后不復(fù)賜，蓋版已損壞。當(dāng)時以初拓祖本翻刻者已有潭州石刻，甚至再翻本亦勝彼損壞之祖本，故不復(fù)賜。及至大觀（案宋徽宗年號，1107—1110年），去淳化已百二十年，版雖尚在，實已損壞不堪，當(dāng)時原帖尚在，徽宗乃有《大觀》之刻?！洞笥^》所據(jù)帖完全相同，僅先后次序、行之長短，與每帖標(biāo)題有所改易者?！洞笥^》未聞有知名之翻刻。根據(jù)情理而論，《淳化》與《大觀》但得初拓之祖本，精翻一傳甚至再傳，亦應(yīng)離原跡不遠(yuǎn)，而事實乃有大謬不然者，此其故后章再談。

此處自然應(yīng)提出一個問題，閣帖諸原跡何在，豈兵亂遭焚燬耶？抑金人虜之俱北耶？據(jù)南宋以后種種情況推測，必是悉遭焚燬，人間無復(fù)馀蹤?；蛑^宣和（案1111—1117年）、政和（案1119—1125年）之書畫何以猶有存者，此當(dāng)別貯一處。閣帖原跡則根據(jù)種種之記載，以及明代諸叢刻，后世從無閣帖中一帖重現(xiàn)于世，即有同名之帖，亦是另一摹本。所以二王以及魏晉名書經(jīng)過三次大浩劫：第一次為梁元帝之有意焚燬，聚而殲之，此次損失最大。第二次為唐太宗所藏經(jīng)武后之亂復(fù)散失民間，雖非聚而殲之，然聚而復(fù)散，散而復(fù)聚，千馀紙之右軍書至淳化已不足百帖矣。靖康之難，又付之一炬。二王書至宋本已無多，宋內(nèi)府已是竭澤而漁，閣帖外今世所存二王書數(shù)不滿十。吾所謂真跡不必親筆，但得精心鉤摹不失筆意，即作真跡觀可耳。及至清乾隆帝好書，搜索一生，僅得右軍《平安》、《何如》、《奉橘》、《快雪》數(shù)帖，又《萬歲通天帖》中之《姨母》、《初月》二帖，草書僅《初月》一帖，堪稱真跡，但非其最佳者。故《淳化》之刻，與山陰書法之?dāng)嗬m(xù)，有莫大關(guān)系。

《閣帖》雖真?zhèn)坞s糅，然根據(jù)米芾、黃長睿、王澍三家之鑒定，尚有：

羲之真跡          約七十三帖    三百馀行

獻(xiàn)之真跡          約卅馀帖      二百馀行

兩晉六朝人真跡    約五十馀帖    三百馀行

如此洋洋大觀，但使有一善刻本，能得其真，無論其為祖本或一傳再傳者，均為人間瑰寶。所惜者，據(jù)南宋人記載，當(dāng)時已不易見善本，何況后世。及至清人王澍著《淳化閣帖考證》，其平〔生〕所見諸本，已無一能免卅處之失誤。今日影印諸本皆證實其言，且筆意以今世所存右軍真跡繩之，筆劃起轉(zhuǎn)止處，其形狀當(dāng)圓者方，當(dāng)方者圓，草書使轉(zhuǎn)處當(dāng)肥處瘦，當(dāng)瘦處肥，圓弧曲度全不合法，平直之劃多半變形，結(jié)體準(zhǔn)繩規(guī)矩全不嚴(yán)格，此等本對于學(xué)書者不但無益，且又害之，蓋以為“書圣”之書即是爾爾，翻被引入歧途，引入魔道?！堕w帖》之名過大，二王、晉人書跡其中最多，而諸本如此，清代書家乃有舍帖從碑之論（阮元有《北碑南帖論》）。然碑皆正體，《圣教序》亦行書，草書則非《閣帖》不可（《十七帖》亦無善本）。二王、六朝書跡既經(jīng)靖康之難，無復(fù)馀蹤，欲學(xué)二王，乃唯寄望于《淳化閣帖》及其姊妹刻本《大觀帖》，而所傳諸本如此失真，今人慨歎?！堕w帖》之子如《潭》、《絳》之舊本，南宋人有得一見，已引為平生幸事，何況今日。故在今日無論祖本之初拓，但得據(jù)祖本一傳再傳之本出現(xiàn)于世，亦為書法界之一大事，因今日有影印可以化身千百也?！堕w帖》不得佳本，吾人曾寄望于《大觀》，下面談一談《閣帖》姊妹本《大觀帖》。

淳化后一百廿年，宋徽宗以淳化版已損壞，乃于大觀二年（案1108年）用《淳化》所據(jù)原跡摹勒上石，僅行間稍高，每帖標(biāo)題有所改正，先后次序有所改易，帖之多寡無增減，又改木版為石本。靖康之禍，不但原墨跡付之一炬，即《大觀》之石，亦多半化為灰燼。然而究竟是石版，不致全燬。好事者攜石之殘存者俱北，即今所謂《榷場殘本》是也。故《大觀》十冊俱全者悉是偽作，惟殘卷間有真者，蓋靖康之禍去大觀才十馀年，世尚未聞有翻刻，如《潭帖》之翻《淳化》者。然所傳《榷場殘本》亦非無翻刻，但零星翻刻，工程不大，不見著錄。如后章所述，將翁覃溪所題亦臨川李氏所藏《大觀》殘本與李本《閣帖》較，亦有不可原宥之錯誤?；兆诩茸浴堕w帖》原真跡上石，豈得有此種錯誤，故此殘本亦是翻刻無疑。

另外繼《大觀》之后，徽宗尚有《太清樓法帖》之刻。據(jù)宋人《法帖譜系》，用《淳化》真跡外增入奇跡甚多，中有《蘭亭》者是也。然《太清樓》之刻既在《大觀》之后，工程又如此浩大，想工成時更近靖康之難，祖搨必不多，原石亦罹金人之禍，而時間淘汰文物之迅猛有非人所能想像者，《閣帖》之子孫蕃衍尚且不存，豈尚能望《太清樓》之初拓本耶？今所傳者，悉是偽作或粗劣之翻刻本耳。

前云帝王之好書無異聚而殲之，至宋又竭澤而漁，然后付之靖康一炬，雖有彙帖之刻，而善本不可得。后世收藏家求《閣帖》以外之二王遺跡，僅存上述《快雪》等數(shù)帖，及日本所存之《孔侍中》、《喪亂》、《二謝》耳。其有與《閣帖》同名者，《閣帖》既無善本，人曾對之心生希冀，冀其或是可勝《閣帖》之另一摹本，及李氏本生出，乃證其失真，如：

獻(xiàn)之《鴨頭丸帖》，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即明末馀清齋所刻?！堕w帖》所刻據(jù)為真，此為輾轉(zhuǎn)傳摹本耳，雖有南宋內(nèi)府收藏章，亦不能掩真鑒之目。關(guān)于此帖，后章再詳談。羲之《袁生帖》，明真賞齋曾刻，此亦失真之摹本。羲之《十一月廿七日帖》，此亦臨摹本，見第四章之比較。宋人刻《寶晉齋帖》雖有經(jīng)老米鑒藏之帖，然渙之一帖經(jīng)與李本《閣帖》比較，亦僅較差之另一摹本耳。《閣帖》以外之二王帖，諸叢帖所刻，除羲之《快雪時晴帖》、《姨母貼》、《初月帖》為真，馀如快雪堂之《羊參軍》、馀清齋之《思想帖》，雖有真源，亦經(jīng)傳摹，已失真意。寶晉齋之大令《十二月割帖》，雖經(jīng)老米鑒藏，無大令逸氣，終疑六朝好手所臨，買王得羊則有之，但還不是真跡。三希堂所得小王《中秋帖》，亦唐宋名手所臨，或謂即米臨，亦有見地，終非晉筆也。獻(xiàn)之《送梨帖》，亦僅臨摹本耳。

晉人二王以外，只陸機(jī)《平復(fù)帖》、王珣《伯遠(yuǎn)帖》是真跡，其他如快雪堂所刻晉人帖，如王廙、王洽等，皆非閣帖原物，而是另一失真之摹本耳。

以上所定真?zhèn)蝺?yōu)劣，有些是見過李本《閣帖》后加以研究比較，始敢做斷言者。李本之出，使有志學(xué)二王、晉人者增加無限力量，而數(shù)百年來世人對《閣帖》之希望，得以滿足。下章即介紹臨川李氏藏本《淳化閣帖》。

清康、雍間王澍（字虛舟）著《淳化閣帖考證》十二卷，參考宋、元、明一些著作，詳載自宋以來種種翻刻本，以及畢生所見各種本，并所見明代號稱自祖本翻刻之泉州本（《考證》稱為《世綵堂帖》），及明末肅府本（虛舟不及見乾隆御刻本），總結(jié)出諸本之共同摹失處有卅處之多。在清代稍晚，臨川大收藏家李宗瀚忽得一部完整十冊的閣帖，不但得免那卅處缺畫缺字的失誤，并且筆意生動，拖絲轉(zhuǎn)折宛如親見晉人握管臨池。當(dāng)?shù)么颂麜r，惜精于考證、鑒賞之翁方綱已逝世，致李氏其他碑帖俱有翁之題跋，而此本獨無。李宗瀚不久亦逝世，以致亦少其一跋。李氏子孫經(jīng)友好勸說公之于世，時已有石印，乃于宣統(tǒng)元年（案1909年）付印，并由宗瀚孫李翊煌加一題跋。 此外僅有明萬曆間潘祖純一跋，疑為南宋淳熙（案宋孝宗年號，1174—1189年）修內(nèi)司本。另外僅有清康熙間查昇一跋，僅稱其為善本，未有考據(jù)。此本在民國十五年（案1926年）歸當(dāng)時大陸銀行總經(jīng)理許漢卿，許在民國廿四年（案1935年）以珂羅版影印，但當(dāng)時只印百廿部，以贈友好之嗜此道者，且邀請上海諸名流、收藏家、考古家如龐萊臣、陶蘭泉、李平書、吳湖帆等各出所藏閣帖名本與之比較。不但此本無他本之摹失處，且筆意宛然如生，起止使轉(zhuǎn)皆合晉人筆法，如親見晉人運(yùn)筆，皆讚歎不已。然莫測其為何種本，但亦非祖本，以其為南紙南拓也（按此乃當(dāng)時諸家意見）。

余于四十年前獲得一部石印本，彼時我早有一部有正書局印的張得天本，因我是學(xué)王右軍的，當(dāng)時我早已熟悉右軍行書《圣教序》、《快雪》、《奉橘》，及日本所藏三帖，草書則以姜辰英本《十七帖》為主。我對張得天本之右軍帖本就不甚滿意，及得李本，與李本比較之下，覺其用筆可與《圣教序》及上述數(shù)真跡帖相印證，遠(yuǎn)非張本之模棱。草書中與《十七帖》同名諸帖，與姜辰英本《十七帖》比較（姜本早歸日本，即今日本《書道全集》所載之“上野本”），始感姜本之失真。然限于當(dāng)時之書法水平，亦不敢決其為天下第一。后十年復(fù)得一部珂羅版本，即許氏所印者，獲見許之題跋（在津門獲識朱鼎榮先生，乃知此跋即先生尊人為許氏代筆者），始進(jìn)而研究《閣帖考證》。且經(jīng)世既久，多見千百年來諸名家書，其依違晉人得失之處，以此本右軍諸真跡繩之，如燃犀照水，群邪無可逃。自家書詣亦因此長進(jìn)，乃知此乃書法界之至寶，能滿足數(shù)百年來世人從《閣帖》學(xué)二王之希望。

時間淘汰文物之迅猛令人驚歎，時至今日，不但清末之石印本已罕有人知，老書家亦罕有一部在篋者。四十年前之珂羅版因所印甚少，益無人聞見。唯許家親友之好此道者，偶尚有一部未亡失耳。余乃因之發(fā)三愿：一、欲將此本重行影印，公之于世。原本未得前可以往日之影印本翻印，使吾國書法為之大振，一掃清人舍帖從碑之論，不但發(fā)揚(yáng)此本之正宗書法，并通過比較將他本之謬誤，筆致偏離右軍筆意誤人不淺處一一指出，俾世人不但明白此本之為黃金，抑且明見他本之為糞土。二、考證出此為何種本，眾誤獨正之原因何在。三、《閣帖》為宋太宗命侍書王著所輯，由于王著學(xué)識荒謬，不知書法，其中真?zhèn)坞s糅，雖經(jīng)米元章、黃伯思、王虛舟先后鑒定，已得大部釐然明白。然其中仍有三人不同意見處，究竟以何人為準(zhǔn)，且精真程度亦有等差，當(dāng)與以公允之評價，在取為師范時便有選擇，選其真精者付印，將大大節(jié)省費(fèi)用，利于學(xué)者。

日本書道源自我國，然其鉆研之功不可忽視，有《書道全集》之編輯，其在東晉冊中引諸《閣帖》亦無此本，顯然尚未獲見。吾年來嘗以此本示諸友好之好書法者，常遭淡漠，或有同意此本之稍勝他本，而無人同意他本之為土且，似乎書法可無嚴(yán)格之法度，似乎為了顯示此本之傳真且明見他本之失真，無可無不可。在后章吾將諸本與李本比較時，寫出我的見解，海內(nèi)不乏高明之士，望進(jìn)而教之。

帖學(xué)雖煩瑣，然若只求集中二王帖者，則唯有求之于《淳化閣帖》，及其姊妹本《大觀帖》與《太清樓帖》。前已說過，《太清樓帖》原拓本久寂無聞，亦未聞有翻刻本，所有傳世之本悉是偽作；《大觀》有十冊俱全者，皆是偽作。所傳《榷場殘本》尚有可觀，然細(xì)審亦有原本必?zé)o之摹失，想《榷場》亦是必?zé)o翻刻也。于是二王及晉人書之研究，乃集中希望于《淳化閣帖》，因其子孫繁多，一傳再傳之本或有歷劫經(jīng)變倖存，逃災(zāi)禍得傳于世者。王虛舟生于清康熙、雍正間，參考宋人之著述記載，下逮元、明之論述，并根據(jù)其平生所見各種本作《淳化閣帖考證》，實為此帖研究之大成。此書總結(jié)平生所見諸本，俱有共同，約卅處之摹失，且大部為失點失畫甚至失字。王澍沒后二百馀年，未聞有收藏家記述曾見一本能此卅處之摹失者，自有影印以來，吾國及影印諸本亦無一能免此病者，皆證實虛舟所考。直至李本以石印問世以來，仍未為世人所注意，仍繼續(xù)影印諸劣本。李氏本歸許時已為民國十五年（案1926年），海上諸名家亦未能定此為何種本。對于這個問題的解答，先要從祖本是木版還是石版談起。對此在宋時已有爭議，而主張木版者占勝。時至今日，種種跡象證明其為木版，所謂上石（《閣帖》每冊后有篆書“淳化三年奉旨摹勒上石”字樣），乃沿用古來慣用之詞。木刻可謂始于唐，廣用于宋，但無用“上木”字樣者。

再就木版之性質(zhì)研究之，亦與所發(fā)生之現(xiàn)象符合。木版刻帖之利在柔，易于下刀，能纖毫畢肖。但此與印書不同，印書一時能印數(shù)百本，搨一份帖并非容易，因為陰文必須用布包的棉槌將噴濕之紙槌入凹處令其密合，然后復(fù)用另一棉槌蘸墨一徧徧加上。陰文之邊緣易受壓下陷，多拓使字漸肥。杜工部有句云：“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摹肥失真”，足見棗木刻書自唐已有，而偏肥是一特點。若一部《閣帖》近二百塊，拓一份并非易事，一時不能多拓，故甚矜貴，大臣入二府者乃賜一本。一時初拓不過數(shù)十本，過幾年再拓，木受天然乾濕之侵，或裂或腐，裂則拘以銀錠，腐則使帖失畫失字。吾人應(yīng)更深入研究木版之特性，墨膠甚易沾塵垢，非若石刻可以洗剔；木版乾剔損木，濕洗腐木，所以墨膠沾垢漸積滿點畫中，則使帖或完全失去點畫，或部份掩沒，使畫短畫瘦。若一邊沾墨一邊內(nèi)陷，則使點畫變形，或移易位置，使筆意失真，不復(fù)有傳真之價值，故不復(fù)賜大臣。歐陽修《集古錄》疑版已燬，蓋久不聞有搨帖之事也。其實版尚在，但已損壞，再拓本已不勝外間據(jù)初拓本之精翻本。歐陽公去淳化已六七十年，版豈有不壞之理。

直至元右（案宋哲宗年號，1086—1094年），去淳化已百年，版實損壞已甚，禁中久不拓，黃山谷乃云：“元右中，親賢宅從禁中借版墨百本，分貽群僚。” 又宋曹士冕《法帖譜系》云：“余觀近世所謂二王府帖者，蓋中原再刻石本，非禁中板本也，前有目錄，卷尾無篆文，蓋顯然二物矣?！?《閣帖考證》引孫承澤所見古本有紹圣三年（案1096年）宋人跋，謂：“御府法帖板本掌于御書院，歲久板有橫裂紋。魏王好書，嘗從先帝借歸邸中模（即拓）數(shù)百本，又刻板本藏之，模搨鐫刻，皆用國工，不復(fù)可辨。”魏王者即二王也。想此與山谷所說實是一事。明明版已壞，對所墨本不滿，故據(jù)初拓重刻。二王帖今無傳，今世所謂祖本，大都即此百年后版已損壞之拓本，或據(jù)此翻刻之本耳。元右去大觀不過二十年，此最后之墨本謬種流傳，坊間復(fù)據(jù)此粗率翻刻，但求工本廉賤，去真愈遠(yuǎn)矣。

時間淘汰文物，不但初拓祖本后世不復(fù)得見，其據(jù)初拓祖本精翻之本，如《潭》、《絳》舊帖、《二王府帖》，亦不復(fù)得見。據(jù)南宋人記載，得見一舊拓《絳帖》，已為幸事。其得傳于后世者，乃百年版已損壞之后拓本耳。后世所稱祖本，想即此種本及其翻刻本，故卅處之錯誤為諸本共同，而李氏本獨能免此，故斷其必是根據(jù)初拓祖本精翻一傳之本。諸本之共同摹失曾使人疑為祖本不精，李本之出，不但打破祖本不精論，而且此本之精妙，甚至有人疑為淳化諸真跡未燬，南宋高宗依之重刻者。其出現(xiàn)之突然，究為何種本，則有明潘祖純之題跋疑為修內(nèi)司本，雖未是，頗與人以啟發(fā)。據(jù)南宋人《法帖譜系》，淳熙十二年（案1185年）乙巳歲二月十五日修內(nèi)司恭奉圣旨模勒上石，今此本無之，足見非修內(nèi)司本，而很可能為高宗國子監(jiān)本。查《考證》引《法帖譜系》云：“紹興中，以內(nèi)府所藏《淳化閣帖》刻板置之國子監(jiān)，其首尾與《淳化》略無少異?！泵髅髡f是翻《淳化》舊帖。蓋靖康之禍雖盡燬原跡，而帝王之力，或能致一初拓《淳化》初拓祖本?；蚋咦谠谕鈺r曾攜初拓精本自隨，為欲加惠學(xué)書之士，故精心摹勒，其必為木而非石，蓋淳熙去紹興才四十馀年，若石本未經(jīng)變故，何須重刻耶！

按虛舟在“右軍部”《旦反帖》下注云：“此帖修內(nèi)司本闕十一字?！贝朔且纤稳苏Z，乃虛舟謂自家所見修內(nèi)司本如此，可見彼所見修內(nèi)司本亦未免卅處之摹失，明明翻已損祖本而妄加淳熙款耳。世所謂祖本或有名翻刻，大抵作偽託名，而卅處之失誤乃“照妖鏡”也。

李氏本或有疑為石本者，吾未見原本，僅憑影印，未能十分決定。倘是木版，更可能為國子監(jiān)本。從書法之精細(xì)程度觀，非有深于書者為之監(jiān)督主持，為鉤摹鐫刻者決疑改正，不為功。此本“二王部”最精，蓋高宗雖善書，萬幾之暇，亦只能擇其最高者多留意耳。在下章，與諸本詳細(xì)比較時，乃益見其精矣。

今將諸本卅處摹失，列之如下：

第一卷  《梁武帝帖》，“謝”字失筆。

      《唐太宗卿與道宗帖》，后少一“卿”字。

        《太宗八柱承天帖》，“川岳之靈”，“之”字下少一波。

      《太宗門下中書帖》，“一二里”，誤作“三里”。

第二卷  《桓溫帖》，“馀所”，“所”字摹失。

        《謝安頓首帖》，“君”字有失筆，“奈何”二字少一折。

        王洽《感塞帖》，“承”字、“拜”字，皆摹失。（按：此二字《大觀》亦不誤。）

第三卷  《劉懷之帖》，“秋末陽遠(yuǎn)”，少一“秋”字。

第四卷  《徐嶠之帖》，“動止”二字上多一橫，成“正”。（按：張得天本不多此橫。）

      《薄紹之帖》，“多當(dāng)”，“當(dāng)”字摹失。

第六卷  羲之《省別具帖》，“宦”字、“祖”字，皆摹失。

       羲之《袁生帖》，“未”字長豎不出頭，成“”

第七卷  羲之《桓公當(dāng)陽帖》，“蔡工”上多一橫，想由板裂，李氏本僅一細(xì)線。

        羲之《省飛白帖》，“省”字闕筆。

        羲之《敬豫帖》，“敬”字少左邊之繞畫。

羲之《清宴歲半帖》，“”字誤作“”。（按：張得天本此字不誤，而《十七帖》則誤；又同帖“”，誤成“”。）

《向亦得萬書帖》，“備悉”，“”字誤成“”，下少一橫。

《當(dāng)力東帖》，“”字誤成“”。（按：張得天本有一折痕）

《舍子帖》，“舍”字失去第二小橫，李氏本有第二小橫，證明虛舟釋“舍”字之正。

《昨見君帖》，“寫”字摹失，而李本小折甚清。按此折甚輕，自非至精之摹本，不能傳真。

《同上帖》，“德周”，“德”字作“”，虛舟釋作“德”，亦由李本證之，蓋李本作“”，中間不作兩點，而作“四”字之橫畫也。

《雪候帖》，“患”字之中點與豎連，使人疑為泐痕。

《弘遠(yuǎn)帖》，“須遲見此子”，“須”字少一點，虛舟釋作“頃”，謂“須”字應(yīng)有一點，李本正有一點。按文義，“須”勝“頃”。

《深以自慰帖》“，大斷”，“大”字起筆過重，致虛舟與顧從義皆疑作他字，李本甚輕，決不致誤為他字，足見顧在中明時代，亦未得見佳本。

《愛為上帖》，前面缺“吾服食久……”廿一字，而在卷尾重出“愛為上”兩行。（按：乾隆御刻移《十七帖》本補(bǔ)之。）

〔第八卷〕  羲之《多日不知君問帖》，“觀望”，“望”字有失筆。（卷八）

《賢內(nèi)妹帖》，“賢”字缺一點，致有誤釋作“知”者。（卷八）

《伏想清和帖》，第三行“荒”字缺下波。（卷八）

《此郡帖》，“自非常才”，“非”字缺右彎。（卷八）

第九卷  獻(xiàn)之《奉對帖》，“姊”字缺中豎。

《冠軍帖》，“燋悚”，“悚”字誤作“”。按：此帖重見第十卷者乃偽作，而“悚”字則不誤。

第十卷  獻(xiàn)之《昨日諸愿帖》，“昨”字“日”旁誤作“目”。按：李本亦有此失誤，則此失恐在祖本。

上面所列約卅處之摹失，乃王虛舟根據(jù)其平生所見諸本之共同失誤處，且虛舟曾見號稱自祖本翻刻之明初泉州本（按：《考證》稱為《世綵堂帖》，“世綵堂”為賈似道門客廖瑩中堂名，或其所祖本乃廖曾藏者），及明末之肅府本。肅府本自易見。泉州本虛舟在《辯馬蹄帖》下云“泉州帖拓本往往見之”，虛〔舟〕唯不及見乾隆御刻本，所謂淳化四年（案993年）賜畢士安本，然據(jù)曾見畢本者言，摹失處亦同他本。當(dāng)許氏于民國十五年（案1926年）購李本時，集海上諸名公于一堂，亦無人能舉一本能免此卅處之摹失者。且二百馀年來清人欲舍帖從碑，實由帖之失真，蓋隨卅處俱來，乃整個帖之失筆意也。

此問題之解答乃所謂傳世之祖本，乃某一時期以后所拓之祖本，甚至是百年后之拓本。而后世所傳之宋拓本，皆是此等祖本之子孫。乾隆御刻所據(jù)之畢士安本，亦是偽託名，豈有一年后之搨本已摹失至此者？

鑒定李本《閣帖》之為紹興國子監(jiān)本，非有確證，而是半考據(jù)半推斷，定其此本較為合理。最重要者，為從其書法之精微傳真程度推斷，非有深于書法者主持摹勒，為之正誤決疑不為功，此則非高宗莫屬。至《大觀》之刻，主其事者為蔡京，書法水平去高宗遠(yuǎn)甚。徽宗雖好書，其瘦金體實非書法正宗，故《大觀》雖改正《淳化》一些錯誤，僅關(guān)于書家之朝代、官銜方面，而未必以書法勝《淳化》。高宗之時，未必?zé)o《大觀》初拓本，紹興之不覆《大觀》而覆《淳化》，必有見地。下面取幾種本與李本比較時，中即有所謂《大觀榷場殘本》。是否為《大觀》原本非無問題，果為真本，則《淳化》、《大觀》優(yōu)劣顯然矣。

前章以諸本共同之卅處摹失，推考出諸本同為自某一時期以后板已壞之祖本翻出；而以李本之獨能免此卅處摹失，推斷其為自初拓祖本精翻一傳之本。實則其為何種本，固無足重輕，卅處之失誤本無足重輕，在十卷中卅字之有無本于學(xué)書無足重輕，足重者隨此卅處俱來之各種失誤，雖不完全失去點畫，其點畫方向位置之偏移，長短肥瘦變易，拖絲鋒鋩失去起止，轉(zhuǎn)折變形，每帖每行幾乎每字俱有，使晉人、二王筆意完全失去，清人故有“舍帖從碑”之論。此等失誤不僅由于祖本版已壞，且由輾轉(zhuǎn)翻刻誤差積累，或粗濫翻刻摹鎸，方至此極。如果根據(jù)板已壞之祖本精翻一傳，某些錯誤是不會有的，例如草書之右繞，右軍是圓的，其他名書家也是圓滿的，李本都是圓滿，諸本常誤為扁，此非所源祖本版壞之咎，而是誤差積累或粗濫翻刻所致，或是所謂自祖本實僅自版已壞之祖本子孫再翻者，此最后之翻刻縱精亦復(fù)何用。例如肅府本號稱自祖本出，并非鉤摹鐫刻不精，而某些錯誤證明其所翻刻不惟不夠版已壞之祖本，且僅為其不肖之子孫耳，溫、張二士之用力亦復(fù)何用。乾隆御刻本所稱淳化四年（案993年）賜畢士安本，既是偽託初拓祖本而亦有卅處之摹失，安能決其即板已壞之祖本而非更劣之物。總之，劣至一定程度，雖謂之板壞祖本，尤為過譽(yù)，而精至一定程度如李氏本，竟能使人疑為南宋人從原跡上石，此雖決不是，其為初拓祖本精翻一傳之本，則決然無疑。諸本之失真，使學(xué)書者誤入歧途，已有清人許多書家定論，非吾一人強(qiáng)為軒輊。右軍真跡尚有《快雪》、《奉橘》等帖，及《圣教序》千馀言集書，皆前人所及見。《閣帖》諸本之為土且，自是曾經(jīng)比較后之結(jié)論。今擇數(shù)帖，將李氏本與其他諸本比較，但每帖只取數(shù)字，以概其馀。

現(xiàn)選取李本中以下數(shù)帖，與他本比較之：

一、《七十帖》。李本與宋拓《十七帖》及肅府本《閣帖》之比較。

李本

宋拓《十七帖》

肅府本

關(guān)于此帖，先錄王虛舟《考證》一段如下：

按《十七帖》一卷皆右軍真跡，所謂鳳翥龍翔，左規(guī)右矩之妙，具于此帖見之。不知王侍書當(dāng)年何所見，遂生去取其間，且不過數(shù)帖，已半脫誤乖舛。及其存者，又復(fù)鉤摹失真，比之唐模，相去千里，不謂草率，一至于此，可惜。

讀此段議論，足見虛舟平生所見《閣帖》本，與所謂唐模本《十七帖》即今宋拓館本《十七帖》（姜辰英本亦是此類）比較，遠(yuǎn)不能及。今以肅府本代表一般《閣帖》本，誠不及《十七帖》，從下面的比較看來，李氏本則有遠(yuǎn)勝《十七帖》矣。

（一）“今”與下“年”之首小撇反豎畫之起筆勢為右按，左撇，復(fù)右按，后垂直下行?！妒咛分Q起筆不明顯，遂失此味，豎畫亦以微偏之方向失其意。“年”字，李本三橫近于齊長，《十七帖》則第一橫長得多，第二橫縮，此處非右軍筆意。肅府本以及其他《閣帖》本則偏扭不成話矣。

（二）“政”字磔筆，李本為出鋒之捺，古味盎然；《十七帖》猶存磔意，肅府本則成長點矣。

（三）“七十”字，李本“七”字迴鋒而出甚清晰，《十七帖》及肅府本均失此筆意?！笆弊?，李本平直凝正，《十七帖》與肅府本均偏扭不成話矣。

（四）“知體氣”三字，《十七帖》大體尚存李本形象，惟“體”字左右聯(lián)畫太重，此草書聯(lián)筆，肥瘦失度，為諸本通病?！皻狻弊郑胸Q失直垂意，肅府本則不成形矣。（按：當(dāng)趯垂而偏扭失直氣，亦諸本通病，此虛舟所以呵《閣帖》也。）

（五）第二行末“懃加”二字，十七帖“懃”字左上橫嫌長，使全字有左傾之勢；“加”字與李本較，便知右軍此處筆意是“力”橫不太長，豎大方向是趯垂的，而撇則長至矩形另一角，若《十七帖》及肅府本，均失此古味矣。

（六）“慶”，《十七帖》上二橫不平行，肅府本中橫斷。

（七）《十七帖》“復(fù)”字似是而非，李本此字左撇雖接版壞處，猶可察見彎兜之象，右長點下段有下垂之象，是內(nèi)史筆意，使全字穩(wěn)立；《十七帖》則感筆勢不足，肅府本則不堪比擬矣。

（八）“養(yǎng)”字，《十七帖》末點過輕，是墨掩之象，肅府首二點全失李本及《十七帖》筆意。

（九）第五行“耳”字有頓筆，《十七帖》失去，肅府本猶存此一頓，但寫法應(yīng)為“”而非“”?！妒咛芳袄畋窘酝?，另一“耳”字亦然。按此在草法似無不可，然三卷右軍草書凡真跡“耳”字，下橫無向右伸出豎畫之右者，實因嚴(yán)守草源，固當(dāng)為“”而非“”。唯《此郡帖》為“”，而《此郡帖》雖諸家未貶，吾在羲之書法研究文中曾疑之，其“及”、“耳”等數(shù)字當(dāng)是臨仿。此外則《承足下還來》及《吾昨得一日一起》二帖“耳”字如此寫，一則偽劣，一則米以為張旭亦非右軍。

（十）第五行末“一”字，《十七帖》與李本皆短平，而肅府本特長而向右下宕，非右軍原筆意。肅府本距李本及《十七帖》均過遠(yuǎn)。

（十一）第七行“護(hù)”字，李本與十七帖相近，似欹卻公成方矩，而肅府本則絞繞偏扭，惡劣已甚。

（十二）“想”字，左右聯(lián)畫應(yīng)有橫掃氣，李本及《十七帖》皆然，肅府本則無橫氣。

（十三）“當(dāng)”字大彎，李本及《十七帖》皆圓，肅府本不圓，此亦諸閣帖本所共同者。

二、《七兒一女帖》。此亦《十七帖》中同名帖，試比較之。

李本

《十七帖》

肅府本

（一）“吾”字，李本橫豎嚴(yán)整，《十七帖》及肅府本均斜。

（二）“有”字末彎，李本甚圓滿，《十七帖》及肅府本均不圓。

（三）“七”字，李本凝正，《十七帖》及肅府本均欹側(cè)不成書。

（四）“娶”字中部，李本極清晰，《十七帖》雖不誤而不清晰，肅府本則摹失矣。

（五）“畢”字長豎，李本趯垂，《十七帖》斜偏左，肅府本則向右偏。而“唯”字豎則斜向左，筆勢不協(xié)調(diào)。

（六）“尚”字末小橫，李本甚平，《十七帖》則向右下宕，不合筆勢，肅府本則作大圓兜，聯(lián)而不斷，去真逾遠(yuǎn)。

（七）“耳”字，李本末有垂鉤，《十七》及肅府本均失之。

（八）“同”字，李本亦兩邊對稱平衡，《十七帖》及肅府本均欹側(cè)不成字。

（九）第二“有”及“情”字下面圓繞處，《十七帖》及肅府本皆不圓。

（十）“內(nèi)”字，李本及《十七帖》均方折，肅府本改為純圓筆。

（十一）“外孫”二字之出鋒點，李本進(jìn)出鋒對稱，為右軍慣用手法，如《平安帖》“來”字右點狀。草書名家如明末傅青主輩率能效之。《十七帖》及肅府本均失之。

（十二）“足”字，肅府本上翹過甚，成怪狀。

三、《太常司州帖》。李本與《大觀貼》、《澄清堂帖》及肅府帖之比較。

李本

《大觀帖》

肅府帖

首先發(fā)現(xiàn)末行“冀或”二字唯李本清晰，見到“冀”字尾拖絲是接到“或”字上橫左起處，不過拖絲方向與橫相近，故有重疊之象，但仍清楚分得開，不似他本拖絲從上橫尾部入?！洞笥^》此帖猶接此橫上線，而橫末與戈畫聯(lián)絡(luò)僅馀一平長點，唯李本存其真，此為此帖之最要點。

次為“妙”字長撇繞轉(zhuǎn)處，唯李本圓潤，三本皆有一折痕。

次為“冀”字長橫下，李本明明是一小橫，他本此處泐成一團(tuán)，按二王草法，一橫二橫均可。

四、《追尋傷悼帖》。李本與肅府本比較。

李 本

肅府本

肅府本“尋”字及“得”字，豎均嫌偏斜，“昨”字右豎更斜，甚使全字不穩(wěn)。“自”字亦偏斜，“便”字左豎亦偏斜，且磔筆李本有波，形成短捺狀，肅府本則成長點。

此帖“哭”字，李本長撇彎長直至與中橫左端齊長，唯近梢分許處有一黑點，蓋他本此撇之短乃由版被墨污塞故少去一段，而此本僅有一墨點，尚存原形。按筆意，此撇應(yīng)長與橫齊，如《旦極寒帖》之“大”字意，而不應(yīng)似《快雪晴帖》“山陰張侯”之“侯”字撇狀。

五、《鴨頭丸帖》。李本與今存墨蹟即“馀清齋”曾刻之原跡之比較。

              李本                             摹本

如前已說過，《閣帖》所據(jù)為真本，而馀清齋所刻為另一失真之摹本，試比較之。

李本“甲”旁“田”近方，馀清齋本則二豎皆內(nèi)斜，右“鳥”上面較窄，而下面之彎不圓。三小橫無論“鳥”內(nèi)者，無論下“頭”字內(nèi)者，李本均極清晰，另本有凌亂之象?！巴琛弊謾M畫起處，運(yùn)筆逆入極清晰，另本則模糊?！芭c”字彎畫橫段，李本平，與《奉對帖》“與”字同。另本橫段向上微揚(yáng)然后圓兜下，此雖在書法上無不可，然失大令之真，蓋大令此處手法乃承上面小橫以及前字二小橫之平勢而來。“君”字二橫均甚平，斜豎收筆甚壯，與右邊出鋒之點及上二平橫成穩(wěn)重安立之形，另帖則欹側(cè)不夠名書矣。

大令書雖行筆多瘦，然“相”右邊牽掣之點及“見”字末筆，則用重磔。右軍凡“見”字草書，末筆亦然。另本則徇俗，用輕筆矣。

上面的比較揭示吾人一種情況，即摹本若是源真本精心鉤摹者，縱令一再轉(zhuǎn)，亦不致有某種差誤，獨有一種以舊紙略鉤輪廓然后俾能書者以手書之，欲充真跡作偽者，乃有此種“毫釐之差，千里之失”也。

六、《十一月廿七日帖》（《寒切帖》）。李本與今傳世有紹興小印墨蹟本之比較。

                  李 本                            唐摹本

墨蹟本乃唐人臨摹本耳，所用筆為一種健心筆，唐宋人習(xí)用易得肥。凡聯(lián)絡(luò)之畫嫌肥，“寒”字上橫過肥，“懸”字下面是三過之“心”而非橫狀?！吧佟弊种胸Q，李本趯垂而不斜，墨本則偏斜，且長撇作偏垂露，不似刀狀之掠意，非右軍筆。右軍在《閣帖》中，“少”字凡數(shù)見，均作斜懸針（刀頭狀），無作近似垂露回收者?！爸x”，左豎尚未挑出，已與右繞畫遇，李本則分清。李氏本此帖筆致如生，使轉(zhuǎn)絞繞處有兔毫過折之痕。吾人若習(xí)見右軍并慣用兔毫，則不必比較，亦可見墨本之非右軍筆。

以上的比較僅取數(shù)帖，每帖僅取數(shù)字，然已足概其馀。俗語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在符合一般直覺美感時，似乎對比之下即能分別，然書道深微，并非僅憑直覺一見便能分別優(yōu)劣高下。隨吾人習(xí)尚嗜好之迎逆，常將婉弱以為秀逸，僵硬以為質(zhì)樸，粗獷以為雄強(qiáng)，欹側(cè)以為生動，狂縱以為神奇，又豈言語之所能辯。然則此章之從書法鑒定李本之為至善，反對者必?zé)o而認(rèn)為他本之為土且，則抱之不放者必尚有人在，豈知道之與魔之不能并存哉。

關(guān)于《閣帖》中諸帖之真?zhèn)卧u定，宋代有米芾之《法帖題跋》、黃長睿之《法帖刊誤》，入清有王澍之《閣帖考證》。黃已糾米，王復(fù)糾正米、黃之失。老米雖深于書，且曾見內(nèi)府原跡，然仍不免失誤。黃長睿糾王著之外，復(fù)糾老米之失，然仍不免失誤遺漏處。虛舟雖晚出，且未得見佳本，其所評論，大都公允；又其釋文亦能糾正劉次莊、顧從義之誤，亦可謂好學(xué)深思之士矣。然其未得見佳本，終是一種障礙，其偶有失誤處，或由于此。今有李氏本在手，可進(jìn)一步糾正虛舟。虛舟既未得見佳本，不但只知詬病王著之真?zhèn)坞s糅，且以輾轉(zhuǎn)傳摹之失悉歸之王侍書，于《閣帖》鉤摹鐫刻之精妙傳真乃毫無體會，豈知此帖雖真?zhèn)螀耄湔孥E諸帖，自李氏本觀之，乃宛若手書，克傳晉人筆法。最重要者，乃二王書，而右軍三卷其昭示后世以書法正宗者，尤較大令為可寶。如前已說過，右軍書除《圣教序》集書外，唐摹真跡不過十帖，其他彙帖所刻《閣帖》以外右軍書，大都或是偽作，或經(jīng)傳摹失真，不堪深究推敲。獨此三卷中有七八十帖之多，不但如見內(nèi)史揮毫，且多晚年最精最妙之作，山陰棐幾之秘，得此方揭露無馀。羲之草書尚推《十七帖》，及李本出，以《閣帖》與《十七帖》同名帖較之（如前章），便見世傳《十七帖》諸本之失真所在。今日所傳草書墨跡僅《萬歲通天帖》中之《初月帖》，雖晚年，并非甚精者，蓋受兔毫浸墨過深之影響，腰弱生奇怪，右軍雖善控此等筆，“月”字即生奇怪矣。此本既出，乃復(fù)見山陰真面目，蓋唐內(nèi)府諸帖流入民間，復(fù)歸宋內(nèi)府。《十七帖》乃有其半，且《十七帖》雖右軍晚年妙跡，每偏于文靜一類風(fēng)格，右軍本有一種雄強(qiáng)咨肆者，在《閣帖》中始得見，然非此本不足以表出之。

大令書世間本稀，如前章已論，宣和后得之《鴨頭丸帖》并非真跡，真者乃《淳化》原帖?！堕w帖》中《廿九日帖》非《萬歲通天帖》中原物，乃另一摹本，況原帖雖因王氏家傳人不敢議。然此或是大令早年書，總非大令佳跡。當(dāng)知王方慶去其遠(yuǎn)祖已二百馀年，所進(jìn)呈諸帖未必悉是家傳遺物，或有外購求者。此帖用筆雖近晉人筆致，鈍滯豈足當(dāng)逸氣，蓋世之子敬，謂之早年，尚是保守之詞耳。老米謂此帖為偽，但以帖語非晉人文字，不足服人，然其不滿于此帖之書法亦可知矣。《閣帖》所據(jù)即老米所見，非《萬歲通天帖》原物?！堕w帖》大令諸帖如《奉對》、《思戀無往》、《鄱陽一行》諸帖，始足表大令逸氣雄奇，《閣帖》以外，固無一帖能及之也。（按：《閣帖》以外，固無一帖真大令行草書。）

此外，晉人書如王廙、王洽、王珉、庾亮等，亦皆入妙品。然非得此真本，不能見其妙。劣本多違背晉人筆法，萬不能學(xué)，則此本關(guān)系晉人與二王書法之?dāng)嗬m(xù)又是淺鮮，豈可不表而出之乎。

今擬將《閣帖》中諸帖加以選擇，以便影印時可以取其最精者，不必用全部，乃可節(jié)省學(xué)者費(fèi)用。由于諸本歪曲真象已甚，《閣帖》中本來是真跡者，亦近于偽，使人益難判斷。有此傳真之本，方能進(jìn)行選擇工作。選擇的原則是從嚴(yán)，寧缺毋濫。

按《閣帖》所刻諸跡，其中偽而劣，諸家并棄者，當(dāng)然不選。其真而精，諸家公認(rèn)者，自在選採之列。獨有一種真?zhèn)尉稚杏袪幾h者，應(yīng)提出討論，在此先定出去取，并寫出理由。

真跡有兩種：一種親筆，一種是精心鉤摹者，所謂唐摹，下真跡一等。此兩種不能從拓本分，皆應(yīng)在選取之列。一種雖從真跡鉤摹而出，但或鉤摹欠精，或再三轉(zhuǎn)，故筆致稍欠，如大令《相過帖》，米以為偽，黃以為“借非獻(xiàn)之，韻自可賞”，王虛舟則以為大令存意書。此帖非無缺點，致來老米之譏疑，缺點即在點畫筆致稍差，且結(jié)字亦稍鬆。又如右軍《朱處仁》、《清宴歲半》、《吾服食久》、《龍保》、《離不可居》等帖，雖為《十七帖》中帖，但不能與其他“七十”帖，《游目帖》等比。蓋傳摹失真，或在筆意，或在行間，但以第七卷末之“愛為上”兩行比之，可見矣。此數(shù)帖不選。

傳摹中或有缺行缺字，為人填補(bǔ)者，大瑜小疵尚可取，如《此郡帖》，頗疑第二行非右軍筆，但他處尚可。此帖為右軍辭郡時書，故仍選錄。

想《小大》皆佳帖，雖有真字，唯后四行為原行，想帖已殘甚，為人描補(bǔ)拼湊成行，復(fù)經(jīng)一次傳摹，令人不可耐。此則瑕多于瑜，不選。

有疑為代筆人書者，如《夫人遂善平康帖》及《敬豫帖》，米以為代筆人書，王虛舟則云米常以《閣帖》中較大之字為非右軍，意似不以為然。愚以為《夫人帖》“夫”字極似《旦極寒》，“平”字極似《平安帖》結(jié)體而神韻稍差。《敬豫帖》“委”字不穩(wěn)，俱非右軍，米鑒良是。是否代筆人書或名手臨摹，尚難決定，總不在選取之列。

《雪候帖》，米以為偽，黃、王不為之辯，是亦以為不佳。查姜白石《絳帖評》，則以為右軍書之平平者。吾以此帖法度精嚴(yán)，縱乏右軍一種嶲韻，應(yīng)在可取之列?！犊甲C》謂“患”字劉釋作“苦”，諸本竟作“在”，李本正作“患”。足見諸本之失誤。

一種為重出之帖，一真一偽者，三家均已鑒定無誤，即依之作去取。又如《鄱陽歸鄉(xiāng)帖》，重見于第五卷及第十卷，皆臨摹本，老米于第五卷則注為子敬，第十卷則注為羊欣，其實第五卷固非子敬，第十卷者亦不夠羊欣，無論子敬，應(yīng)以虛舟為是，俱不選。

《敬祖帖》，亦重見于第五卷“古法帖”及第十卷“子敬部”，米老定為子敬，長睿既考出《敬祖》較早，與子敬不同時，明明學(xué)大令書者書前人帖語，字勢鬆弛，豈足當(dāng)大令。虛舟謂其神駿，神駿安在？

羲之有一種集書，如《昨見君帖》、《十月七日帖》，既是草書集成者，無行間法，恐誤人觀賞學(xué)習(xí)，可以不選。

又《適欲遣書帖》，米以為智永，黃以為偽，王以為“字勢圓遒，非右軍不能”。吾以用筆、結(jié)字俱佳，但草書字與字之間如此之密，而行間如此之疏，實與集字無殊，不可取。

今選羲之書如下：

《省別具帖》六行。

《旦夕帖》五行。

《諸從帖》五行。

《此諸賢帖》三行。

《旃剡胡桃帖》六行。

《秋中感懷帖》三行。

《七兒一女帖》五行。

《游目帖》十一行。

《譙周帖》四行。

《知足下連不快帖》四行。

《旦極寒帖》六行。

《建安靈柩帖》四行。

《追尋傷悼帖》十一行。

《袁生帖》三行。

《適太常司州帖》五行。

《司州供給帖》六行。

《適重熙書帖》八行。（首行?！叭纭弊謽O生硬，疑有摹失。）

《二謝帖》三行。

《七月一日帖》六行。

《桓公當(dāng)陽帖》八行。

《謝光祿帖》三行。

《徂暑感懷帖》三行。

《知念帖》六行。（虛舟以為非右軍，想未見佳本。）

《長風(fēng)帖》四行。

《寒切帖》五行。

《皇象帖》二行。

《遠(yuǎn)婦帖》二行。

《足下小大佳也帖》四行。

《大常患胛帖》五行。

《向亦得萬書帖》四行。

《熱日更甚帖》三行。

《賢室委頓帖》六行。

《七月六日帖》三行。

《當(dāng)力東帖》三行。

《四紙飛白帖》二行。（按：《飛白帖》可併在《賢室委頓帖》為一帖。）

《月末帖》二行。

《鄉(xiāng)里人擇藥帖》五行。

《雪候帖》三行。

《愛為上帖》第七卷末二行。

《鹽井火井帖》二行。

《政七十帖》九行。

《伏想清和帖》七行。

《運(yùn)民帖》二行。

《足勞人意帖》一行。

《多日不知君問帖》六行。

《不得西問耿耿帖》一行。

《周常侍帖》二行。

《鄉(xiāng)里人樂著縣帖》十一行。

《不大思其方帖》三行。

《吾唯辨之帖》四行。

《中郎女帖》四行。

《得西問帖》三行。

《淡悶乾嘔帖》四行。

《發(fā)瘧帖》三行。

《江狼帖》三行。

《賢內(nèi)妹帖》二行。

《安西帖》三行。

《夜來腹痛帖》七行。

《冬中感懷帖》五行。

《闊轉(zhuǎn)久帖》三行。

《不得執(zhí)手帖》三行。

《邛竹杖帖》二行。

《上虞妹帖》二行。

《阮郎帖》七行。

《丘令送此宅圖帖》四行。

《不得西問帖》一行。

《飛白帖》三行。

《謝生在山帖》六行。

《採菊帖》五行。

《昨故遣書帖》七行。

《雨快帖》七行。

《黃甘帖》四行。

《取鄉(xiāng)女聲帖》二行。

《此郡帖》八行。

計七十三帖，三百廿五行。

在選獻(xiàn)之帖以前，先略談一談情況。獻(xiàn)之書遠(yuǎn)較羲之為少，在六朝已有“買王得羊，不失所望”之語，唐人書勢漸趨狂縱，偽作大令者尤多，或有集書，亦非悉從真跡來，或有從傳摹失真之本拼湊而成者。米、黃、王三家皆失之過寬。我有專論《閣帖》中子敬書一文，詳論其書法，其中只選廿三帖，分完善無疵者十五帖、大瑜小疵者八帖。其為三家所選而吾不取者十馀帖，以與海內(nèi)深于書法者共商之。

獻(xiàn)之書：

《思戀觸事帖》六行。

《愿馀帖》七行。

《思戀無往帖》五行。

《阮新婦帖》三行。

《奉對帖》九行。

《腎氣丸帖》三行。

《先夜帖》五行。

《承冠軍》三行。

《可必不帖》三行。

《鴨頭丸帖》二行。

《不審疾損帖》五行。

《服油帖》五行。

《昨日諸愿帖》十一行。

《不審尊體帖》五行。

《鄱陽一行帖》六行。

以下諸帖稍有疵瑕，仍在選取之列：

《永嘉帖》九行。

《諸舍帖》二行。

《節(jié)過歲終帖》八行。  

《授衣帖》十二行。

《姑比日帖》六行。

《安和帖》十三行。

共廿一帖，一百廿八行。

今列違三家之意，不取之帖如下：

一、《發(fā)吳興帖》。米、黃定為真跡，無異議。然虛舟指出“五”乃“吾”之誤、“與”乃草書“興”之誤、“后”乃草書“復(fù)”之誤，似對此帖不能無疑。此等錯誤不能歸咎鉤摹鐫刻者，而是原帖之咎，此帖決非真跡，而是拼湊作偽之鉤摹本。蓋唐宋人購晉帖已不求其必為真跡，即鉤摹本已甚寶貴，作偽者因而幾種法：一是自真跡精心鉤摹，此在學(xué)書，即作真跡觀可也；二是臨摹本，雖出名手，點畫、用筆、結(jié)字必多不合；三是集成鉤摹，若字有真源，點畫、結(jié)字雖無病，行間則易覺察。字有真源，亦足觀玩，舍其行間而賞其字可也。若原帖殘損已甚，或僅知帖語而欲作偽，就帖語拼湊鉤摹，而來源真?zhèn)坞s糅，當(dāng)真源較多時最不易辨。大令書多蟬聯(lián)，作偽者就帖語拼湊，常截取數(shù)字一筆成書者，其不可得真源之字，則臨仿拼湊，故一帖之中行間或貫或不貫，用筆、結(jié)字或是或不是。例如《承冠軍帖》第九卷者為真跡，而重出第十卷者，并非自真跡鉤摹或臨摹下，而是依此帖語自他帖鉤摹或臨摹拼湊而成。有真跡在傍，尚能鑒別，設(shè)無真跡在傍，幾何而不受其蒙哉。此《發(fā)吳興帖》字頗多真源，勝《靜息》、《白東》等帖，然自行間論固多不合，結(jié)字、用筆亦能覺察其不合處，蓋集字亦有自偽帖中來或竟偽造者，因僅二三字，人或諒之，而鑒定應(yīng)從行間、結(jié)字、用筆三方面嚴(yán)格要求明矣。大令之盛名豈易得，有些書家或賞鑒家一方面高視大令，甚至謂超過右軍，一方面將偽作真，不啻在虛名上肯定，在實際上否定之。試觀所選確真完善之十五帖，上列不取諸帖之病，何處放得進(jìn)耶。

二、《靜息帖》。此帖三家均以為真，細(xì)查點畫，既未能宛若手書，雖得李本，尤未能令人滿意。行間尤劣，明系集成或作偽。其個別字之優(yōu)劣，亦隨其所取字之來源，其稍佳者，乃有真源也。若行間大都甚劣，其稍有略順適者，或是截取原帖數(shù)字蟬聯(lián)者。以此不顧三家之鑒而棄之。

三《姊性纏綿帖》。二行書絞繞瘦勁有真源，然似是而非，乃有真源而傳摹多轉(zhuǎn)，遠(yuǎn)失真筆，看去頗不順眼，如“事”字上橫左邊嫌短：“不可”，“可”字橫畫下搭，與上“不”字不能融洽；帖末“耳”字，末筆不頓而飄，非山陰家法，此傳摹之失也。此帖雖無集字之雜亂，然虯繞飄浮，恐誤后學(xué)，故舍之。

四、《夏節(jié)近帖》。前三行尚可入選，后面行間雜亂不貫氣，亦是拼湊作偽之書，不足取作師范。

五、《歲盡帖》。此帖雖有真源，恐是輾轉(zhuǎn)傳摹之本，點畫不能宛若手書，行間既不貫，結(jié)字有不甚緊者?？傊颂谷擞胁蝗谇⒏?，借非摹失，恐是一種拼湊之書，故亦有佳字，拼湊之集書再經(jīng)傳摹乃如此。作偽者眩離婁信然。

六、《衛(wèi)軍帖》。此帖行間雖無大病，除后數(shù)字，亦多不融洽。點畫稍僵，恐經(jīng)傳摹失真。末行有可取處，從嚴(yán)可舍。

七、《白東帖》。此帖雖有真源，有佳字，然頗多缺點，首行尤劣。第三行“豈”字下“謂”字有猥瑣之狀。第四行“惻”字右豎偏斜失度。第六行“悲”字二豎均不佳，右豎之斜無補(bǔ)償。后三行有佳字，然如“積”字、“愿”字，不穩(wěn)而氣弱，有誤后學(xué)，精選時可棄之。

八、《舍內(nèi)帖》。首“白”字前，顯然缺“獻(xiàn)之”二字。首行末“遂”字，本屬第二行首。行間之挪移在《閣帖》本屬常事，然此帖“舍”字中豎之斜，全字拘謹(jǐn)，則咎不在《閣帖》，可舍之。

九、《得西問帖》。草書平靜，是早年學(xué)右軍書，然怯嫩，若《還此帖》，則并此不如矣，可不取。

十、《月終帖》。米以為偽，王以為真，吾以為有真源，但傳摹失真?！敖K伏惟”三字，甚怯嫩。“不審”，“審”字中豎斜得無理，與上“不”字中豎不接氣，試比較《不審尊體帖》中此二字，便見優(yōu)劣，可棄。

上列十帖，除《姊性纏綿帖》從寬尚可取，馀併應(yīng)棄。另有第九卷末之《諸舍》二帖，雖無大病，亦是后人臨仿，庸俗之氣盛使人不可耐。又《仲宗》、《黃門》二帖，米以為偽，黃以為亦王氏書，非大令。王則以為是真大令，有自在游行之致。吾以為自在安在，乃拘澀耳，不取。右軍第七卷后《小園子帖》，米以為前三行偽，后皆子敬書；王虛舟以為狂縱不夠子敬。虛舟論子敬本寬，于此帖獨嚴(yán)。然此中非無真源之字，遠(yuǎn)較第九卷末之《諸舍帖》為佳，故能惑老米，然亦拼湊之書，或再經(jīng)傳摹，故不選。又，虛舟以第四至第八行為一帖，第九至末為一帖，吾以為然，且后一帖為佳。

從上述諸帖之評語，可明二事：一者，偽帖之來源甚多，集字之來源本有真?zhèn)?，傳摹之精粗亦有等差，集字作偽?fù)與傳摹結(jié)合，非以書法從嚴(yán)要求不能辨。二者，對獻(xiàn)之書法認(rèn)識，應(yīng)從所選諸標(biāo)準(zhǔn)帖求之，然后通過比較方知優(yōu)劣之分。若從未研究《閣帖》，而以為可以望氣而知者，吾不信也。

選擇獻(xiàn)之帖之工作，非得善本如李氏本者實無從進(jìn)行，因真帖受歪曲亦失其真。獻(xiàn)之《閣帖》以外之真跡幾于絕無，不似羲之猶有《圣教序》以及《快雪時晴》等約十帖以為標(biāo)準(zhǔn)衡量，故必從李氏本參考三家之鑒定，更加從嚴(yán)。今選出廿馀帖，此方是真獻(xiàn)之。若胸中未嫺熟此廿馀帖，認(rèn)識其他似是而非之帖，而議二王優(yōu)劣，豈能有當(dāng)。

魏晉六朝人書：

選帖宗旨是為學(xué)書，是以書法衡量為準(zhǔn)，書衡各家不盡相同，是以米、黃、王三家亦有互異。魏晉六朝人多有僅存一帖者，不似二王書可以從多帖求準(zhǔn)，而只能從本帖書法優(yōu)劣定真?zhèn)胃呦?。三家所見皆同，余亦同者則定之，其有不同者則提出去取理由。

一、張芝書只晉宣名下兩行堪當(dāng)“絕倫多奇”之讚，若《秋涼平善帖》，雖古雅專謹(jǐn)，不足當(dāng)之。學(xué)章草者，若學(xué)此等書，必流入平庸一路，皇象《文武帖》亦然。學(xué)章草者應(yīng)學(xué)索靖《七月廿六日帖》、王廙后二帖，不應(yīng)學(xué)此等拘謹(jǐn)之書，更不應(yīng)學(xué)世俗所傳之《急就章》與《出師頌》之類。

二、張華書虛舟以為多俗筆，《考證》又引姜白石《絳帖評語》非之。吾以為此帖遒勁，大部字皆有法度，“反”特古，署名亦好，應(yīng)取。

三、蕭子云小楷帖，從此帖觀之，“凍蠅”之譏不虛，而虛舟稱頌之，殊可怪。余以為子云書未必爾爾，“凍蠅”之譏正根據(jù)此等帖，而此帖是否即能代表子云書則是一個問題，甚至此帖之真?zhèn)我啻笥袉栴}，六朝書名豈易得哉！

四、沉約書雖有清致，然書法絞繞，無可師法處。真?zhèn)渭葻o可定，此選又只重書法，舍之可也。

五、鍾繇《宣示帖》原本亦經(jīng)傳摹，亦未能勝《閣帖》外他本，亦同右軍《黃庭》、《樂毅》之類，可不選。

六、古法帖中宋儋書，米謂儋為唐明皇時人，學(xué)鍾書專取側(cè)勢；虛舟則以為一正一偏，清思迥迥。吾以二公之語皆不恰當(dāng)，儋書有鍾法，但又不甘拘守法度成“凍蠅”，欲取側(cè)勢生妙態(tài)而學(xué)力未足，故一篇之中忽縱忽謹(jǐn)，不融洽，蓋有志未成者。其書將今人迷惑，故雖佳不可學(xué)。

魏晉六朝人無不學(xué)鍾、張，與二王同源。吾人學(xué)二王外，宜從魏晉諸家學(xué)得其變化、風(fēng)格、體態(tài)，而不變根本處，并研究右軍書法何以在書才輩出之東晉獨冠儕輩，更進(jìn)一步研究二王優(yōu)劣。書道深遠(yuǎn)，淺嘗輒止者終不得入耳。

今選帖如下：

張芝《之白阿史帖》二行。（此帖在晉宣名下，首有“之白”字，高古精妙，前人定為伯英，信非伯英不能。）

桓溫《大事帖》五行。

王導(dǎo)《省事帖》八行，《改朔帖》五行。

王敦《蠟節(jié)帖》六行，《十八女帖》四行，《何如帖》四行，《今欲出帖》四行。

王廙《祥除帖》六行，《奉賜帖》四行，《七月十三日帖》九行。

郗鑒《災(zāi)禍帖》五行。

謝安《念君帖》四行。

庾亮《書箱帖》五行。

杜預(yù)《歲忽已終帖》五行。

王徽之《得信帖》七行。

王洽《尋告帖》三行，《不孝帖》七行，《兄子帖》三行，《感寒帖》二行。

王珣《三月四日帖》四行。

郗愔《九月七日帖》三行，《廿四日帖》九行。

衛(wèi)瓘《故州帖》六行。

謝萬《七月十日帖》六行。

庾翼《故吏帖》七行。

謝璠伯《比計帖》四行。

謝莊《弟昨還帖》七行。

王煥之《二嫂帖》八行。

王坦之《謝郎帖》四行。

王凝之《庾氏女帖》七行。

王操之《識婢帖》三行。

王邃《始事帖》三行。

索靖《七月廿六日帖》四行。

王曇首《昨服散帖》五行。

王恬《得示帖》二行。

孔琳之《日月帖》十一行。

王筠《節(jié)過帖》六行。

陳逵《歲終帖》三行。

王僧虔《劉伯寵帖》十三行，《南臺帖》六行。

蕭思話《節(jié)近帖》四行。

薄紹之《知弟帖》六行。

東晉元帝《忽中秋帖》五行。

東晉明帝《墓次帖》二行。

東晉哀帝《承中書郎帖》四行。

東晉簡文帝《慶賜事帖》六行。

東晉康帝《陸女郎帖》二行。

東晉文孝王《異暑帖》三行。

宋明帝《鄭脩容帖》四行。

共五十一帖，二百五十五行。

選魏晉六朝后，便當(dāng)選唐人書，我以為書法盛于晉，極于二王，始衰于唐。初唐三家及唐文皇尤有六朝風(fēng)味，然亦只部分書能及格。虞書《廟堂碑》為唐碑第一，堪入晉人之室?！堕w帖》中虞書唯《左腳帖》堪入選。率更正楷，我同意明王世貞“幸幸寒儉殊不足觀”之評，《九成宮》尤劣。其行書似欲法古得奇而褊隘已甚，去魏晉風(fēng)度遠(yuǎn)矣。唯草書二帖（在獻(xiàn)之部中）法度精嚴(yán)，前人謂“難與競爽”者是也。褚河南諸碑均不佳?！堕w帖》中《家姪帖》有六朝柬札之風(fēng)。薛稷、褚庭誨各一帖，皆佳，有晉人自在游行之致。唐文皇《溫泉銘》等并不佳，求奇反生扭戾。唯《閣帖》中《兩度帖》直逼右軍，取此帖以代表其書。

以上對唐人書的評論，并非我故作高論。如果吾人根據(jù)李本《閣帖》，用力學(xué)習(xí)上面所選的二王、魏晉六朝人書，以及北碑中如《張猛龍碑》等幾種較完善之碑，就能發(fā)現(xiàn)南帖、北碑的統(tǒng)一的書法，要求便高高。書法可以有千殊萬別的風(fēng)格，但法度準(zhǔn)繩是一致的。

文皇下詔褚繼虞。弘文館內(nèi)校王書。君臣書法堪知圣。千二百紙間言無。至宋所存不什一。竭澤而索源終枯。百五十帖真僅半。中多魚目混驪珠。米黃校讎猶有失。虛舟晚出將奈何。八百年間一四顧。卅處摹失如燃犀。所見諸本并如此。誰能解此千古謎?？甲C考古不見古。想像祖本徒紛拏。絳潭舊拓空著錄。二王府帖魂夢紆?？汲鑫和踅枧f版。曾墨百本散中都。坊間據(jù)此復(fù)輾轉(zhuǎn)。粗濫製造多差訛。託名舊本況作祖。并是此等譸張徒。清代書家真有識。捨帖從碑論未拘。臨川忽出李氏本。四寶失色光陸離。山陰書法斷復(fù)續(xù)，一線賴此齊歡呼。懸揣高宗曾在外。祖本初拓應(yīng)自隨。鐫摹一時皆國手。君王善書能決疑。此本一出如杲日。拖絲轉(zhuǎn)折復(fù)其初。夜光闇投遭控劍。伯樂無力仍鹽車。憶昔清末曾影印?；砬f慶群迷。許氏刊此太珍祕。百二十部得者稀。我學(xué)此本四十載。欲報師恩傳鉢盂。真經(jīng)有法難如此。嗚呼吾意其終幸。

右題臨川李氏本閣帖有感。東至周伯鼎未定稿，時年七十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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