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翼城大河口墓地M1017、M2002的考古資料業(yè)已公布， 其中M1017 所出霸伯盤、M2002 所出霸仲鼎（M2002 ∶ 9） 及兩件霸仲簋（M2002∶ 8、M2002∶ 33）皆記伐戎之事。諸器銘文簡略，所記關(guān)乎西周軍禮及軍事思想。今結(jié)合周彝銘及文獻(xiàn)史料，就相關(guān)問題略作考述。

　　一　諸器銘文

　　霸伯盤銘文4行38字：

　　唯正月既死霸丙午，戎［大］ 捷于霸伯。搏戎，獲訊一，霸伯對(duì)揚(yáng)，用作宜姬寶盤，孫子子其萬年永寶用。

　　霸仲鼎與兩件霸仲簋三器同銘，霸仲簋銘4行29字：

　　唯正月甲午，戎捷于喪原。霸仲率追，獲訊二夫、馘二，對(duì)揚(yáng)祖考福，用作寶簋。

　?。ㄒ唬┿懳穆葬?/p>

　　霸伯、霸仲伐戎并非一事。霸伯盤既死霸乃朔日，則正月既死霸丙午為正月初一，甲午與丙午相去四十八日，正月不置閏，因此兩器之正月應(yīng)非同年。

　　霸伯簋“戎［大］ 捷于霸伯”，乃被動(dòng)語態(tài)，應(yīng)作一氣讀。

　　宜姬，應(yīng)即宜侯之女。宜侯夨簋銘云：“王命虞侯夨曰：‘遷侯于宜。’……宜侯夨揚(yáng)王休，作虞公父丁尊彝?！庇?，太伯所建之吳。宜即南虞，亦即宜侯夨簋出土地江蘇鎮(zhèn)江煙墩山，虞公父丁應(yīng)即吳侯周章，虞侯夨或即熊遂。宜侯夨簋屬康王世，而霸伯盤屬穆王世，則霸伯盤之宜姬，應(yīng)為宜侯夨之女或?qū)O女。

　　喪原，即《左傳·僖公八年》之采桑，地在今山西鄉(xiāng)寧縣。

　?。ǘ┫嚓P(guān)問題

　　M1017霸伯盤、霸伯盉與霸伯所記關(guān)系密切。為了便于討論，我們先將霸伯盉、霸伯銘文移寫于下。

　　霸伯盉銘文3行19字：“唯正月王在氐，霸伯作寶盉，其萬年孫子子永寶?！?/p>

　　霸伯銘文4行32字：“唯正月，王祭于氐，大奏，王賜霸伯貝十朋，霸伯用作寶，其萬年孫子子其永寶?！?/p>

　　發(fā)掘報(bào)告已經(jīng)指出，霸伯盉與霸伯乃同批鑄造。兩銘同記正月王在氐之事，嘏辭也基本相同，兩銘內(nèi)容應(yīng)該有所關(guān)聯(lián)。霸伯盉、霸伯兩器銘文亦可與霸伯盤銘文對(duì)讀。排比三器銘文可知，霸伯盤正月丙午既死魄為初一，在諸器中時(shí)間應(yīng)最早，如此則霸伯搏戎、獲馘或?yàn)榘圆畢⒓又芡跫赖?、賜貝、為宜姬作器諸事之因。

　　另外，霸伯盤、霸伯盉應(yīng)為同時(shí)鑄造的一套水器。霸伯盤“霸伯對(duì)揚(yáng)”實(shí)為聯(lián)系三器的紐帶。西周金文言×ד對(duì)揚(yáng)”，多因受賞賜而答謝賞賜者，盤銘僅言“霸伯對(duì)揚(yáng)”，既無受賞賜之事，亦無對(duì)揚(yáng)之對(duì)象，所記顯然不完整。對(duì)讀霸伯盤與霸伯可知，霸伯對(duì)揚(yáng)或因受賜貝十朋。而霸伯記霸伯受賜則與霸伯參與祭祀及搏戎、獲訊有關(guān)。當(dāng)然，霸伯盤“霸伯對(duì)揚(yáng)”也可能是霸仲器“對(duì)揚(yáng)祖考?！钡氖÷浴＜幢闳绱?，三器之間仍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從紋飾看，霸伯盤腹部所飾鳥紋與霸伯盉蓋面及頸部紋飾全同。三者宜視作同時(shí)鑄造的一組器物。

　　霸伯銘文關(guān)乎周代祭典，有關(guān)問題容另文詳論。

　　二　遷廟之主與軍事征伐

　　霸仲諸器“對(duì)揚(yáng)祖考?！标P(guān)乎遷廟之主與軍事征伐。古者，天子巡守、征伐必載遷廟之主于車以行。《禮記·曾子問》即云：

　　曾子問曰：“古者師行，必以遷廟主行乎？”孔子曰：“天子巡守，以遷廟主行，載于齊車，言必有尊也。今也取七廟之主以行，則失之矣。當(dāng)七廟五廟無虛主。虛主者，唯天子崩，諸侯薨，與去其國，與祫祭于祖，為無主耳。”

　　是巡守以遷廟之主行也。

　　征伐亦以遷廟之主行，《禮記·曾子問》又云：

　　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粽啐R桓公亟舉兵，作偽主以行。及反，藏諸祖廟。廟有二主，自桓公始也。

　　鄭玄《注》：

　　偽，猶假也。舉兵以遷廟主行，無則主命。為假主，非也。

　　齊桓公征伐當(dāng)以遷廟之主行，載偽主則非禮也。

　　無遷廟之主，則主命。所謂主命即受命而出，不奉木主?！抖Y記·曾子問》亦載其禮：

　　曾子問曰：“ 古者師行無遷主， 則何主？”孔子曰：“主命。”問曰：“何謂也?！笨鬃釉唬骸疤熳印⒅T侯將出，必以幣、帛、皮、圭告于祖禰，遂奉以出，載于齊車以行。每舍，奠焉而后就舍。反必告，設(shè)奠，卒，斂幣、玉，藏諸兩階之間，乃出。蓋貴命也?！?/em>

　　孫希旦《集解》：

　　主命者，受命而出，而遂以為主，但主其命而無主也。凡告用牲、幣，于所主命者則加皮、圭，而奉幣、帛、皮、圭以出。

　　無遷主而主命者，其禮載籍可征?！妒酚洝ぶ鼙炯o(jì)》記武王觀兵盟津之事云：

　　九年，武王上祭于畢。東觀兵，至于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

　　武王之世，文王非遷廟之主，因此《周本紀(jì)》所謂載文王木主以行者，應(yīng)即《禮記·曾子問》所謂“主命”?！吨鼙炯o(jì)》又云：

　　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強(qiáng)抱其樂器而犇周。于是武王徧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蹦俗裎耐?，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

　　遵者，尊也?！赌印涑情T》：“守者必善，而君尊用之，然后可以守也。”俞樾《諸子平議·墨子三》：“尊，當(dāng)為遵，古字通用?！笔恰澳俗裎耐酢闭撸俗鹞耐踔?，亦《曾子問》“主命”“貴命”之謂。孫希旦《禮記集解》云：“主命者，受命而出?！髅Y，蓋主禰廟，亦受命于禰之義?！F，尊也。謂尊祖、禰之命?！薄澳俗裎耐酢?，即受命于文王、尊文王命之謂。

　　武王觀兵而載文王木主之事，又見于《史記·伯夷列傳》，其文云：

　　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hào)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

　　梁玉繩《史記志疑》謂《伯夷列傳》所記皆非。梁氏所疑是，《伯夷列傳》似合盟津觀兵與東伐紂為一事，然無論觀兵、伐紂皆遵文王之命應(yīng)無可疑。

　　出師征伐以遷主行乃西周軍禮，不唯天子諸侯，其禮亦下至卿大夫。霸仲器記霸仲伐戎而執(zhí)訊、獲馘，而“對(duì)揚(yáng)祖考福”，此語至少包含三層含義。

　　其一，霸仲奉命伐戎必告廟而受命于祖考，即孔子所謂“主命”“貴命”，故亦受祖考之福祐?！抖Y記· 祭統(tǒng)》：“ 福者， 備也?！?鄭玄《注》：“世所謂福者，乃受鬼神祐助也。”

　　其二，無遷主者，但受祖禰之命。《禮記·曾子問》孔穎達(dá)《正義》引皇甫謐云：“謂有遷主者，直以幣帛告神，而不將幣帛以出，行即埋之兩階之間。無遷主者，加之以皮、圭，告于祖禰，遂奉以出。”孫希旦《集解》：“主命者，主于祖禰。”說皆是。故霸仲器言“對(duì)揚(yáng)祖考?！闭撸婵妓茖?shí)指祖與禰。

　　其三，得勝有告廟之事?！抖Y記·曾子問》云：“孔子曰：‘天子諸侯將出，必以幣、帛、皮、圭告于祖禰， 遂奉以出， 載于齊車以行?！幢馗?，設(shè)奠，卒，斂幣、玉，藏諸兩階之間，乃出?！笔菐煼涤懈鎻R之事。有遷主者，告出埋幣玉于兩階之間，奉遷主出。還亦埋幣玉，并藏遷主于廟。無遷主者，告出奉玉、帛，告返乃藏幣、玉于兩階間。告出、告返皆以牲、幣、玉、帛等，孫希旦《集解》：“諸家于告出告反之禮，亦皆不言有牲。然以《舜典》《王制》考之，則告禮有牲。”案：孫說甚是。告廟用牲乃殷商舊禮，殷卜辭云：“庚寅卜，其告高祖，尞于上甲三牛？（《合集》32313） ”是其證。周承殷禮，故告廟亦用牲。

　　穆王時(shí)期的方鼎銘（《集成》2824） 記以王命伐淮戎、師返告廟之事。鼎銘云：

　　曰：“烏虖，王唯念辟烈考甲公，王用肇使乃子率虎臣御淮戎?！?em>曰：“烏虖，朕文考甲公、文母日庚，式休則尚，安永宕乃子心，安永襲身，厥復(fù)享于天子，唯厥使乃子萬年辟事天子，毋有尤于厥身。”

　　言“朕文考甲公、文母日庚，式休則尚，安永宕乃子心，安永襲身”，則出師雖奉王命，亦告禰廟，尊祖禰之義也。而且?guī)煼蹈鎻R不僅有事于祖考，亡母亦與焉。而且亡母對(duì)之教導(dǎo)在戰(zhàn)爭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簋（《集成》4322）即云：

　　唯六月初吉乙酉，在師，戎伐，率有司、師氏奔追襲戎于棫林，搏戎。朕文母競敏行，休宕厥心，永襲厥身，俾克厥敵，獲馘百，執(zhí)訊二夫，俘戎兵。……卒搏，無尤于身。乃子拜稽首，對(duì)揚(yáng)文母福烈，用作文母日庚寶尊簋。

　　字不識(shí)，上從宀，中從啓省，下從耳從乃。似可讀為啓。啟行，文獻(xiàn)習(xí)見?！对姟ば⊙拧ち隆罚骸霸质耍韵葐⑿小！薄蹲髠鳌ば辍芬嗽?，杜預(yù)《注》：“ 《小雅》言王者行軍，必戎車十乘在前開道，先人為備?！惫蕟⑿姓撸_道也。《爾雅·釋詁》：“競，強(qiáng)也?！薄墩f文·攴部》：“敏，疾也?！薄半尬哪父偯魡⑿小保晕哪附虒?dǎo)強(qiáng)倞、敏疾的品質(zhì)為克敵致勝的重要因素，猶戰(zhàn)爭時(shí)以戰(zhàn)車開道也。銘文強(qiáng)調(diào)了意志品質(zhì)在戰(zhàn)爭中的重要作用。

　　三　仁本思想與西周刑德觀

　　霸伯盤與霸仲簋等軍事銘文所記歷月對(duì)認(rèn)識(shí)西周軍事思想也頗有助益。研究表明，殷歷歲首在秋分之后的第一個(gè)月，約當(dāng)農(nóng)歷九至十月。周宣王十二年之前，西周歷法繼承了殷商歷法的傳統(tǒng)，亦以秋分所在月的次月為歲首。商周歷法研究的推進(jìn)，為西周軍禮的研究提供了新視角。

　?。ㄒ唬┒牟慌d師

　　古制，嚴(yán)冬酷暑不興師，《司馬法·仁本》：“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民也?！薄度簳我に抉R法》釋之云：“大寒甚暑，吏士懈倦，難以警戒。大寒以露，則生外疾；甚暑以暴，則生內(nèi)疾，故不出師，愛己彼之民也?！笔┳用馈妒┦掀邥v義·司馬法》云：“隆冬大寒，手足可墮，師不可興也；盛夏炎熱，民多疾病，師亦不可興也。冬夏不興師，我之民得所利，而彼之民亦得其利也。”這一制度在周彝銘中有清晰的反映。

　　農(nóng)歷臘月前后正值嚴(yán)冬，《呂氏春秋·季冬紀(jì)》：“冰方盛，水澤腹。”農(nóng)歷臘月約當(dāng)周歷四月前后，而彝銘中尚未見周王四月興師之事，可為助證。

　　殷歷、西周歷的十月、十一月，約當(dāng)農(nóng)歷的七月前后，盛夏酷暑不利進(jìn)兵，然其時(shí)王師出征者，或抵御外敵，或守衛(wèi)鹽場。

　　1. 抵御外侮

　　厲王時(shí)期，玁狁、淮夷逆天時(shí)而動(dòng)酷暑進(jìn)兵，大肆犯邊。如：

　　唯十月，用玁狁放興，廣伐京師，告追于王。命武公遣乃元士，羞追于京師。武公命多友率公車羞追于京師。

多友鼎（《集成》2835）

　　唯王十月，王在成周。南淮夷遷殳，入伐、、參泉、裕敏、陰陽洛。王命敔追隰于上洛、谷，至于伊，班。

敔簋（《集成》4323）

　　此雖盛夏用兵，然旨在抵御外侮，不違禮制。禮，農(nóng)時(shí)、冬夏酷暑不可主動(dòng)興師。《禮記·月令》：“孟春之月……不可以稱兵，稱兵必天殃，兵戎不起，不可從我始?！编嵭蹲ⅰ罚骸盀榭筒焕?，主人則可?！笨追f達(dá)《正義》：“起兵伐人者謂之客，敵來御捍者謂之主。此經(jīng)云兵戎不合興，起之時(shí)不可從我而始。我為主人也，主人既不先起兵，彼來伐我，我不得不應(yīng)，故云主則可?？图认扰d兵，故云為客不利?！彼浖创?。

　　2. 守衛(wèi)鹽場

　　周歷十月、十一月乃東方海濱鹽場和河?xùn)|鹽池產(chǎn)鹽季，這在殷卜辭和周彝銘中有清晰反映。周彝銘顯示，發(fā)生在周歷十一月的戰(zhàn)爭亦多與東夷有關(guān)，如：

　　唯公大保來伐反夷年，在十又一月庚申，公在盩師，公賜旅貝十朋，旅用作父尊彝。

旅鼎（《集成》2728）

　　東夷大反，伯懋父以殷八師征東夷，唯十又一月，遣自師，述東，伐海眉。

小臣簋（《集成》4238）

　　唯十又一月，王命師俗、史密曰：“東征！南夷盧、虎會(huì)杞夷、舟夷……廣伐東國?！?/em>

 史密簋（《新收》636）

　　唯王既燎，厥伐東夷，在十又一月，公反自周。

保員簋（《新收》1442）

　　諸124 銘所記戰(zhàn)事或伐東反夷，或因南夷等伐東國，應(yīng)與周王朝壟斷東方鹽場、控制鹽業(yè)資源有關(guān)。

　　3. 秋狝與出師

　　殷周正月適值農(nóng)季結(jié)束，正宜秋田和出征。彝銘所記正月田獵之事有如下數(shù)例。

　　丙辰，王命其貺饎，殷于逢，田涾，儐貝五朋。在正月。

二祀其卣（《集成》5412）

　　唯正月既望癸酉，王狩于視廩。

員鼎（《集成》2695）

　　唯正月，辰在壬申，公命狩□□。

　　正月出師之事除霸伯盤、霸仲諸器外，尚有如下數(shù)例。

　　唯十又三年正月初吉壬寅，王征南夷，王賜無馬四匹。

無簋（《集成》4225）

　　唯伯屖父以成師即東，命戍南夷，正月既生霸辛丑，在坯。

競卣（《集成》5425）

　　殷歷九月至十二月為農(nóng)季，西周農(nóng)季歷月與殷商同。商周是農(nóng)業(yè)社會(huì)，施政以農(nóng)為本，不得違背農(nóng)時(shí)、濫用民力，其制在《呂氏春秋·十二紀(jì)》和《禮記·月令》中有系統(tǒng)記述。然周彝銘亦偶見記戰(zhàn)事起于九月者，其例如下。

　　唯九月，叔從王、員征楚荊，在成周。

叔簋（《集成》3950）

　　唯王于伐楚伯，在炎，唯九月既死霸丁丑，作冊(cè)夨令尊宜于王姜。

作冊(cè)夨令簋（《集成》4300）

　　唯九月，在炎師。甲午，伯懋父賜召白馬。

召卣（《集成》5416）

　　唯九月初吉戊申，伯氏曰：“不，馭方玁狁廣伐西俞，王命我羞追于西，余來歸獻(xiàn)禽?！?/em>

 不簋（《集成》4328）

　　叔簋九月之時(shí)已返成周，則征楚荊之事或在九月之前。作冊(cè)夨令簋與召卣同記九月在炎師，丁丑早于甲午十七日，所記當(dāng)為同年之事，作冊(cè)夨令簋記王征伐楚伯，而九月在炎師駐屯，戰(zhàn)事似乎未起。細(xì)細(xì)玩味不簋，伯氏宣命雖在九月，而羞追玁狁之事或在九月之前。

　　由此可見，周師于九月并不主動(dòng)征伐，彝銘亦未見十二月勞師征伐之事。由此可見，西周農(nóng)季除抵御外侮、保衛(wèi)鹽場之外，一般不主動(dòng)發(fā)起戰(zhàn)爭，頗合禮制?！端抉R法·仁本》：“戰(zhàn)道：不違時(shí)，不歷民病，所以愛吾民也。”劉寅《直解》：“戰(zhàn)陣之道，不違農(nóng)之時(shí)，不歷民之病，所以親愛吾民也?！眲⒃础蹲ⅰ吩疲骸巴跽叩醴ブ?，不違于農(nóng)時(shí)，不妨于耕稼……所以愛吾民也?！笔且?。《穀梁傳·隱公五年》：“伐不逾時(shí)，戰(zhàn)不逐奔。”義亦相同。冬夏不用兵，興師不違農(nóng)時(shí)皆是仁本思想的體現(xiàn)。除此之外，西周軍事中的仁本思想還體現(xiàn)在老幼不忘棄。

　?。ǘ├嫌撞煌鼦?/p>

　　仁本思想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認(rèn)識(shí)相關(guān)銘文。禹鼎銘文（《集成》2833） 云：

　　烏虖哀哉！用天降大喪于下國，亦唯鄂侯馭方率南淮夷、東夷，廣伐南國、東國，至于歷內(nèi)。王廼命西六師、殷八師，曰：“撲伐鄂侯馭方，勿遺壽幼?！彼翈煛タ朔ザ?。肆武公遣禹率公戎車百乘，廝馭二百，徒千，曰：“……叀西六師、殷八師，伐鄂侯馭方，勿遺壽幼。”雩禹以武公徒馭至于鄂，敦伐鄂，休獲厥君馭方。

　　“勿遺壽幼”，郭老解作不問老幼，一概不赦。郭老此說廣為學(xué)者接受，甚至一度被視作鄂為王師伐滅的文獻(xiàn)依據(jù)。2012年，南陽市新店鄉(xiāng)夏餉鋪村發(fā)現(xiàn)了春秋早期鄂國墓地，出有“鄂侯”“鄂侯夫人”等鄂國具銘銅器。夏餉鋪墓地的發(fā)現(xiàn)證實(shí)鄂并未滅國，這已成為不爭的史實(shí)。事實(shí)上，“撲伐鄂侯馭方，勿遺壽幼”，不僅不能作為鄂被王師伐滅的依據(jù)，相反此語恰恰說明了周代的仁本思想。

　　遺者，忘棄也?！抖Y記·祭義》：“居鄉(xiāng)以齒，而老窮不遺，強(qiáng)不犯弱，眾不暴寡，而弟達(dá)乎州巷矣?！编嵭蹲ⅰ罚骸袄先醪贿z，以鄉(xiāng)人尊而長之。雖貧且無子孫，無棄忘也。”陸德明《釋文》：“遺，棄忘也?！薄抖Y記·鄉(xiāng)飲酒義》：“賓酬主人，主人酬介，介酬眾賓，少長以齒，終于沃洗者焉。知其能弟長而無遺矣?！编嵭蹲ⅰ罚骸斑z，猶脫也，忘也?！笨追f達(dá)《正義》：“此經(jīng)明旅酬之時(shí)，賓主少長皆得酬酒，長幼無被遺棄之事?！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骸拔从腥识z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敝祆洹都ⅰ罚骸斑z，棄也?！薄逗鬂h書·荀爽傳》：“古今之制雖有損益，而諒闇之禮未嘗改移，以示天下莫遺其親?！崩钯t《注》：“遺，忘也。”皆是其證。

　　“勿遺壽幼”者，勿棄忘壽幼也。其禮甚古，《司馬法·仁本》記天子征討無道之國，冢宰所頒軍令即明令不得棄忘壽幼，其文云：

　　冢宰征師于諸侯……冢宰與百官布令于軍曰：“入罪人之地，無暴神祇，無行田獵，無毀土功，無燔墻屋，無伐林木，無取六畜、禾黍、器械，見其老幼，奉歸勿傷，雖遇壯者，不校勿敵，敵若傷之，醫(yī)藥歸之。”

　　施子美《施氏七書講義·司馬法》云：

　　王者之兵，吊民伐罪，豈以殺伐為事哉？彼其亂常背德，必其諸侯也，民何罪焉？吾取其渠魁而已，民可愛也，人可安也，殺可止也?！竦o者，民所依也，無暴之，則神得其所，而獲祐斯民也?！凉φ撸窳λ鶠橐?，無毀土功，則民力不傷。墻屋者，民所安也，毋燔墻屋，則民得保其居。林木，民所植也，毋伐其木，則材木不可勝用。六畜、禾黍，民資以為養(yǎng)；器械，民資以為用，毋取之，則民足其所養(yǎng)與所用矣。老幼者，所宜愛也，故見其老幼，則奉歸勿傷，此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泊私詰讶嵘衩裰酪病?/em>

　　施說足申《司馬法》仁本之恉。故此役只取其渠魁、擒其君鄂侯馭方而不毀傷百姓。

　　“勿遺壽幼”與“撲伐”之義正相承。撲伐乃輕擊之義，多為威懾?cái)橙?，伐而不滅。周天子諄諄告誡王師出征務(wù)行仁義，武公亦以命禹，西周之王師可謂仁義之師。其事與田獵之時(shí)，不傷幼小、不濫殺之制正同。《禮記·王制》：

　　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锊灰远Y， 曰暴天物。天子不合圍， 諸侯不掩群。……昆蟲未蟄，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

　　《王制》所記田獵之制已見于殷卜辭，其禮甚古。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記宋楚泓之戰(zhàn)，宋襄公戰(zhàn)敗，“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楊伯峻《注》：“已傷之人，不再傷之?！?，有白發(fā)間于黑發(fā)者?！?《淮南子·氾論訓(xùn)》云：‘古之伐國，不殺黃口，不獲二毛，于古為義，于今為笑。’”《氾論訓(xùn)》所記古制與禹鼎正合。春秋諸侯爭霸無義戰(zhàn)，戰(zhàn)國群雄逐鹿行詐術(shù)，三代以仁為本之古禮寢滅，詐偽致勝之道漸興。

　?。ㄈ┤时九c刑德

　　周師雖為仁義之師，不殺黃口、不擒二毛，然則何以霸伯簋、霸仲器等所記征伐戎夷仍有折首、獲馘之事？《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征伐戎夷乃以刑罰威震四夷。鄂既稱侯則其為周之外服，其疆土及人民皆周天子所授，故鄂侯馭方雖時(shí)服時(shí)叛，天子仍以德懷柔鄂侯。蠻夷戎狄貪戾無恥，時(shí)時(shí)襲擾邊境，甚至入侵周王朝腹地（如敔簋記南淮夷入伐之事、虢季子白盤記玁狁入侵洛水之陽），實(shí)周王朝的心腹之患。《左傳·成公四年》：“ 《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惫嗜羲囊牟环趸?，興兵來犯，則須恭行天罰、威之以刑，折首俘馘、擄掠其人口牲畜以示懲戒。小盂鼎（《集成》2839） 記盂伐鬼方之事云：

　　盂以多旂佩鬼方…… 入南門， 告曰：“王命盂以……伐鬼方，……執(zhí)獸（酋） 三人，獲馘四千八百［又］ 二馘，俘人萬三千八十一人，俘馬……匹，俘車卅輛，俘牛三百五十五牛，羊廿八羊?！庇刍颉踉唬骸啊趺镂艺鳎瑘?zhí)獸（ 酋） 一人，俘馘二百卅七馘，俘人……人，俘馬百四匹，俘車百……輛。”

　　殺伐甚眾，虜獲人口、車輛、馬匹、牛羊甚伙，即以刑威四夷之例。

　　刑、德為治國之二軌，《左傳·宣公十二年》：“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薄蹲髠鳌こ晒吣辍罚骸皝y在外為奸，在內(nèi)為軌。御奸以德，御軌以刑，不施殺不可謂德；臣偪而不討，不可謂刑。德刑不立，奸軌并至。”皆是刑德相輔相成之義。

　　刑之用雖大，然必本于德?！稘h書·刑法志》云：

　　文德者，帝王之利器；威武者，文德之輔助也。夫文之所加者深，則武之所服者大；德之所施者博，則威之所制者廣。三代之盛，至于刑錯(cuò)兵寢者，其本末有序，帝王之極功也。

　　仁德雖為王道之本，然德無威不立，故制刑名以正德?！稘h書·刑法志》即云：

　　《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為天下王?！笔ト巳☆愐哉^君為父母，明仁愛德讓，王道之本也。愛待敬而不敗，德須威而久立，故制禮以崇敬，作刑以明威也。

　　德刑兼?zhèn)?，方為王道?/p>

　　自甲兵征伐至鞭撲教刑皆為古之刑者，《漢書·刑法志》即云：

　　《書》云“天秩有禮”“天討有罪”，故圣人因天秩而制五禮，因天討而作五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鉆鑿，薄刑用鞭撲。大者陳諸原野，小者致之市朝，其所繇來者上矣。

　　顏師古《注》引張晏曰：“ （甲兵），以六師誅暴亂?！庇忠f昭曰：“ （斧鉞），斬刑也；刀，割刑；鋸，刖刑也；鉆，髕刑；鑿，黥刑也?！鳖亷煿拧蹲ⅰ酚衷疲骸?（陳諸原野），謂征討所殺也；（致之市朝），大夫以上尸諸朝，大夫以下尸諸市?！?/p>

　　刑以輔德，故征伐之事須以仁為本。上文已論及彝銘所見西周軍事中的仁本思想，古之兵書，亦亟言以仁為本，乃周制之余緒。如《司馬法·仁本》：“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枪蕷⑷税踩耍瑲⒅梢?；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薄段究澴印ぬ旃俚谝弧烽_篇即曰：“梁惠王問尉繚子曰：‘黃帝刑德，可以百勝，有之乎？’”《文韜》為《六韜》之首，亦多陳以仁愛治國之事。

　　斧鉞以下乃獄訟之小刑，小刑亦以德為本。古之刑獄務(wù)求明德慎罰，這一思想在《尚書·康誥》中有集中的論述，《康誥》云：“王若曰：‘孟侯……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踉唬骸畣韬?！封，敬明乃罰?！贝笥鄱︺懷灾芡趺邸懊粽K罰訟”，陳夢(mèng)家云：“敏誎罰訟，即慎罰?！犊嫡a》‘克明德慎罰’，《多方》‘罔不明德慎罰’?！墩f文》：‘娕，謹(jǐn)也?！K即謹(jǐn)?！?/p>

　　綜上所論，以仁德為本、以刑罰輔德的刑德觀是西周時(shí)期重要的治理思想和治國方略，這一觀念經(jīng)緯萬端，無所不貫，是西周社會(huì)崇尚文德的表現(xiàn)。

　　附記：本文待刊其間，讀到馮時(shí)師《禹鼎銘文新釋》一文（載紀(jì)念徐中舒先生誕辰120 周年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huì)論文集，成都，2018 年10 月），拙文對(duì)“勿遺壽幼”的釋讀和馮師文相合，惟拙文與馮師文論證角度不同。合觀馮師大作與拙文，則“勿遺壽幼”可得其確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