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尚杰 哲學人 2017-03-09 返回原樣的世界——尼采與海德格爾 來自尚杰老師(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投稿 Walking Blind來自哲學人 00:00 03:21 可以這樣歸納使海德格爾感到震驚的尼采的思想:無論是行為還是心思,“永遠回來同樣的事情!”——在我絕對孤獨時一個精力充沛的惡魔如是說——這成為我們?nèi)祟愑肋h無法擺脫的最沉重的精神負擔。我們的一生,只等于活了一天或一瞬間。 如此人生悲劇怎么在尼采筆下變成了快樂呢?海德格爾替尼采解釋說,這是精神貴族的快樂、哲學家的快樂。哲學,就是快樂的科學! “永遠回來同樣的事情!”——人類最大的思想負擔:就像面對死亡,我們永遠試圖逃避它、克服它,但死亡永遠是最后的勝利者。問題在于,如何克服命運?克服事先已經(jīng)為我們準備好的東西??朔坝肋h回來同樣的事情”= 怎么實現(xiàn)比想還多的想?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比想還多的想”仍然是想。 人是有思想負擔的動物(我覺得這就是人類廣義上的“原罪”,生來的虧欠,但所指向的不是世俗血緣意義上的孝順,而是對生命終極問題的形而上追問、一種自尋煩惱的精神本能),這應該是人生意義所在。這里的“根本性負擔”構(gòu)成意義(這個根本性負擔不是上帝存在,尼采宣稱上帝死了。上帝存在曾經(jīng)是基督徒活著的一個根本理由,但對非基督徒來說,這個理由不存在,人還活著)。它同時是距離人最近的(就像帕斯卡爾說的,只要人想到自己,就會不快活;又像波德萊爾說的,明明已經(jīng)下午2點卻總想回到中午12點,這是人身上固有的一種自尋煩惱的能力。尼采的說法,是永遠無法擺脫或“永遠回來同樣事情”的精神負擔:為了意志而意志或強力意志)與最遠的(只要人忘記自己,去消遣或消費,沉浸于“永遠回來的同樣的事情!”)——在我剛寫下的這兩個括號里,我把“永遠回來的同樣的”事情說了兩次,但兩次的含義是不同的。這是兩次不同的沉浸(兩個不同方向),一次沉迷于自我,享有思想,這是悲劇;一次沉迷于事物本身,享有事物的肉身,這是喜劇(可以同時有悲喜劇嗎?這是個問題,就像哈姆雷特說的名言:“活著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 深入自我的最深處是忘記我嗎?無我之我?我所謂“同時悲喜劇”,是想回應一個克爾凱郭爾式的尼采問題(一個悖謬:克氏是悲觀的與謙卑的、尼采是樂觀的與貴族式的)。尼采說,“恐懼是偉大所固有的––––––去迎接極點的恐懼與極點的希望!”恐懼同時就是希望,不幸同時就是幸運,人在那里獲得拯救?!這不是魯迅所嘲笑的阿Q之虛假的“精神勝利法”(在中國人的精神習慣中,這同時是被嘲笑和自嘲的對象),而是精神的哲學動作、高難動作。把遭罪理解為快樂也不是為了實現(xiàn)某個未來的理想王國,而是說人生本身就是帶著眼淚笑。犧牲精神或?qū)缱陨淼目隙?,忍受那最難以忍受的(同樣悖謬的是,這并不意味著不反抗),這不是怯懦,它需要具有精神貴族氣質(zhì)的勇氣。 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傳統(tǒng)的好人(柏拉圖精神籠罩下的人)被說成“最后的人”(也叫“末人”,與“超人”比較),他們是一些精神平庸者,是最可鄙的(注意:這里的口氣已經(jīng)區(qū)別于盧梭和康德對人的看法,相比之下,尼采超越了以“觀念性”的“一般”討論人性,超越了類似“人是生而平等的,卻無往不再枷鎖之中”。尼采有“反啟蒙”的啟蒙,他注意到人性更細微之處即人性之悖謬性)?!俺恕睉{自己的天賦去洞察,平庸者“一根筋”式的去算計。在算計者那里永遠只有已知,沒有真正的未知,他們是按照事先已經(jīng)給定的思路或線索,從已經(jīng)知道的打開還不知道的(謎)。他們是喪失了洞察力的人,洞察需要靈氣。同樣面對未知(謎),靈氣者的方法是猜測(或者試錯)。猜測不是按照步驟推理,而是使精神沉浸于跳躍,就像光的閃爍。是的,使思想完全自由,而且沒有根據(jù)(像無動機行為)。精神冒險地一跳,更像是行為(實踐?)而非思辨。使精神走上一條充滿荊棘的無路之路,每一步都在敞開自身的光,這些光是隨時亮起來的,而且我自己事先也不知道它們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照亮別人和點燃自己。 到處都是尚未開墾過的處女地。海德格爾說它們是被藏起來的,我覺得這話不準確,更應該說在我開發(fā)之前,它們并不存在。它們是被我隨機撞見的。如果說“事情的真相”已經(jīng)被藏起來了,等待我去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會讓我有依靠,暗中給了我一個動機。但是,更原樣的事實,是我無依無靠。我有反應而無事先的動機(所謂“動機”是被事后認定的),我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以上說到的“謎”不是通常的含義,因為它并沒有答案,沒有謎底。換句話,只有問題而無答案,這并由于非智慧的局限,而恰恰表明真正的智慧是無底深淵。問題比答案更有力量、能指比所指更有力量、意志比愿望的實現(xiàn)更有力量。好奇心就是保持“精神被強烈刺激”的狀態(tài),而反應,并非是在回答問題,也非“反映”的同義語。原樣的哲學是由問題而非答案(或知識)組成的,是由不確定性組成的。 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有角色有情節(jié),也就是說,哪兒、那時或哪時、誰——如果這些因素是懸而未決的,總在懸起我們的好奇心,那它們就是問題本身而非答案(描述它們并非在回答問題)。它表面是在描述生活世界(或寓言中的生活世界),但它把生活世界描寫為一堆問題,使我們在思考中消遣。它的情節(jié)是虛構(gòu)的而細節(jié)卻是真實的(而希特勒統(tǒng)治下的意識形態(tài)中,除了所發(fā)生的歷史事件的日期是真實的但是其細節(jié)卻是被“命令”解釋出來的)—— 與其說尼采在昭示我們哲學原來可以這樣寫,不如說他是在直接告訴我們哲學就應該這樣寫——哲學活躍在各種“視角”(perspective)之間。 通俗說,原樣的哲學是對話的(就像在古希臘和中國先秦諸子哲學中)。我現(xiàn)在的問題是,哲學對話所使用的,是 “流暢的結(jié)巴語言”——就是電影蒙太奇式地說話,快速地切換鏡頭,嫁接含義,快速地轉(zhuǎn)接“哪兒、那時或哪時、誰”——這是上述“什么”是怎么“是”的問題。通俗說,是德里達所謂“事物如何以原樣的方式出場”的問題。 要克服自然的人性,克服自然而然,但這不是為了實現(xiàn)某個事先的意圖或烏托邦式的理想。自然而然誘惑我們的欲望,不是尼采眼中的意志。查拉圖斯特拉遙望的是大海,仰望的是山巔。要克服精神的萬有引力,去與命運抗爭。高深:山巔之高與大海之深。這里的高與深含義相通,又都不是柏拉圖-黑格爾式的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zhì)世界。高與深就在鮮活的日常生命的言行或事件之中,這些因素既可以平庸地發(fā)生也可以高深地或精神貴族式地發(fā)生。這里發(fā)生了忍受不能忍受的精神現(xiàn)象,但它不是指逆來順受,而是在平庸中超越卻又在平庸之中。這既是搖擺,也是悖謬;它向前的同時就意味著向后;它的高尚就是它的墮落;它的進步就是它的反動——這不是在遵循辯證法,因為與平庸的看法不同,“超人”認為辯證法其實是僵死的。 為了返回生命,就要真正返回時間,從不動中體驗運動。一切平庸看法的總根源,在于實際上(而非表面上)認為事物不動。但真實的情形在于,事情永遠在綿延之中:向前就是向后,“未曾”就是“已經(jīng)”和“將要”(我在追憶似水年華,但我是在當下的時刻不由自主地回憶,已經(jīng)過去了的美好時光就要出現(xiàn)。在我重新喚醒它之前,它還不曾實現(xiàn),因為這不是原樣的喚醒,一切回憶,都是浮現(xiàn)那些印象深刻的元素,無論是快活還是痛苦)。盡管呈現(xiàn)我們面前的似乎是永遠的“現(xiàn)在”,但“現(xiàn)在”是“不是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這才是事情的本來樣子。 附:確定性的喪失(尼采篇)/尚杰 叔本華在尼采那里是這樣登場的:
很多人之所以讀不懂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由于這些人只會照著字面尋找意思,而尼采的重要性卻完全在于他那些格言式的句子無意識地揭示了很多別的意思。這本書表面上的文體是小品散文,其實寫的卻是哲學。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與寫作有一個根本性的原理:不是一種語言。換句話說,就是話里有話,它是快速而無意識的思維能力的體現(xiàn)。從一句話里能“話出”怎樣別的話,這完全不可預知,這才是“內(nèi)心在動”的本來樣子。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本書像是人生話題或者內(nèi)心獨白的百科全書。從流氓到智者,從相貌到招牌,從蒼蠅到蜘蛛網(wǎng),從詩人到晚餐,從日出到沉醉,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雖然標有“第某卷”的字樣,但只是個形式而已。某卷之內(nèi)的話題無甚關聯(lián),走神跑題比比皆是,經(jīng)常是一句話就是一個段落,游走于散文與詩之間,全都是邊緣化的文字,無拘無束,就像在思想的很多小胡同里胡闖亂串。這種胡思亂想的寫作手法似曾相識。是的,在蒙田的《隨筆集》中可以找到它的原生形態(tài)。這種自由表達思想的方式比系統(tǒng)化的文字更加靈活多變,更符合心情的原樣,就像是思想領域里的游擊隊。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又好像是一本看圖說話的書,它是由一個又一個虛構(gòu)的思想情景組成的,有時間地點,有人物情節(jié),但它不是小說,也區(qū)別于單純抒情的散文。它不是純思想的散文,也不是伊索寓言那樣有明顯教育意圖的短篇故事集。尼采創(chuàng)造了一種不好定位的新文體。這種新文體完全隨著新念頭的旋轉(zhuǎn)而旋轉(zhuǎn),它類似某種性靈似的東西。例如,他說要解救偶然性,這很像是一種自主地抓住的能力,似乎發(fā)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僅僅在于“我認為它重要”。沒有“我認為”,它就毫無意義地滑過去了,根本不值得一提。不僅是偶遇,而且是瞬間挑選偶遇的能力:“解救過往,把一切‘過去如此’改造成‘我要它如此!’——我以為這才叫解救?!?/p> 時光確實不能倒流,但是在我的意志里,這可以做到,可以不顧邏輯、修改過去,這屬于另一種科學——無意識科學,這種科學痛恨一切已經(jīng)被完成了的東西,耐不住只做個學者的寂寞,總想對自己有興致的東西動手動腳。這種科學厭惡“現(xiàn)在完成時”,歡喜“現(xiàn)在進行時”。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最集中的主題其實是孤獨,這個天生的預言家總是獨自出行,行走于荒漠與絕壁之間,無所依靠,這是由于他已在高處,只能俯視眾生,只能與純凈的藍天與自由的大海為伴。既然與別人太不一樣,就必須忍受這個。沒人幫助,尼采這本書沒有任何引注,他得自己解決精神的饑渴,自己制造供自己呼吸的氧氣。他的每句話說得都很有沖勁,就像盧梭的成名作《論科學與藝術(shù)》。怎樣的句子才有沖勁?那就得盡量不使用現(xiàn)成的句子。例如這本書的一個小標題“論逐漸變小的道德”——這是什么意思?只有天曉得。這是一個正在形成之中的句子,它屬于“現(xiàn)在進行時”,因此活生生具有沖勁。所謂思想的沖勁意味著要馬上由其他句子增補正在形成中的意思,原來尼采是想說人究竟是變大了還是變小了——是趨向偉大還是平庸?他在無人理睬的角落里憂郁地自言自語:“一切都變小了?!毙∧腥?,小女人,男人的皮膚怎么能像女人那樣細膩柔軟呢?這是一個“時間脫鉤的時代”——哈姆萊特如是說。 「最卑微的道德叫怯懦,怯懦是平庸者的道德」。于是,就有了小人的彎腰與順從。最偉大的道德屬于敢想敢干的人。不要混淆女性氣質(zhì)和女性的生理,要把精神氣質(zhì)上的性別與生理性別區(qū)分開來。當哲學家說性別時主要指精神氣質(zhì)的性別。自信,這是從勇敢派生的道德,這怎么能做到?去“解救人的過往,改造一切‘既已如此’,直到意志說:‘我想要的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從地上撿起一支過往的思想之箭,再搭起弓弦,把這支箭射向別的方向。 與其說“存在開始于每個瞬間”,不如說記住瞬間并體驗當下才體驗到存在的價值,這會揭示很多被我們所忽視了的價值。悲痛憂傷到極點,在那絕望的時刻,在極其憤怒的時刻,在開始刻薄而毫無憐憫之心的時刻,真正有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就開始登場了。這是危急的瞬間,瞬間的危急在于它總是從我們指尖劃過而我們卻毫無感覺,沒有時間了,趕緊做,一會兒之后,就是另一個世界了。
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絕少會突然莫名其妙地插上一句“這讓我感到厭倦”,但叔本華和尼采在自己的著作中決不排斥類似的插話。這樣的插話本身已經(jīng)意味著“實踐哲學”,這是兩種哲學文體的沖突??档聡栏駞^(qū)分了理性語言與私人感情語言,他只把類似“我厭惡”的表達放在私人信件中?!霸鯓颖磉_”本身就是一個哲學問題。在傳統(tǒng)哲學文本規(guī)范中,明明是我自己的想法,但要說“我們”,頂多說“筆者”,但會極力排斥“我”。 從學理上說,這是在排斥不可公約的“孤獨個體”或者勒維納斯所謂不同于存在的“他者”,排斥絕對的差異和陌生,不敢直面絕望和恐怖,就像害怕外星人。似乎不僅“他人就是地獄”,而且“我”的極端化情形也是地獄。沉浸于孤獨狀態(tài)相當于我是我自身的他者——我要保持快樂的心情和精神創(chuàng)造力,就得保持對自身的陌生感、新鮮感。若要充分發(fā)揮自身的潛力就得先“不認識”從前的自己:每天都在新的渴望之中躍躍欲試,這個過程無所謂失敗,因為成功已經(jīng)處于“躍躍欲試”之中了。 在這個過程中,我學會了哲學思考的新方式:那就是,一個哲學概念的意思在于我怎么使用它。在“怎么使用”的問題上可以自由想象,任何先哲都約束不了我,在這里不存在“一定要如此”的法律。這很愜意,刺激而冒險,就像一個孤兒獨闖世界,能獨闖到什么程度全仰仗他自己的能力了。這個過程是在創(chuàng)造新的思想、新的美感、新的感受,哲學—文學藝術(shù)的界限在這里消解了。 可以廣義地理解以上的“個人性”,方法是把它與差異聯(lián)系起來思考,尼采使用了“視角”(perspective)一詞,而這與后來胡塞爾使用的“意向性”和海德格爾那玄而又玄的“Dasein”之間有著隱秘的相似性。視角、純粹私人性、“Dasein”,這些都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不是現(xiàn)成的現(xiàn)象世界里的東西,因此并不平庸。從學理上說,意識(形態(tài))的世界、語言的世界,就它們局限于一般性而不是差異性而言,它們活在平庸的世界。當然,這并非說心思和語言本身一定沒有逃離平庸的辦法,辦法就是尋求真正的差異。「在尼采看來,“任何成為意識的東西,也就象征著成為膚淺的、相對愚蠢的、一般性的、符號的、群體符號……總之,意識的生長是危險的”」。 這樣,精神的疾病(不正常的精神)不再是孤獨(或者純粹的私人性),而是意識(形態(tài))本身,在交流中的語言和意識一樣都是“有病”的,尼采用了更為嚴厲的字眼:淺薄、弄虛作假、腐敗墮落。這同樣適用于尼采對黑格爾所謂思辨辯證法的厭惡:“你們由此會猜想到,我這里所涉及的,并不是所謂主體與客體的對立:我所擱置的這種對立,屬于認識論的范疇,認識論被套牢在文法(人民的形而上學)之中。” 在這里,尼采把文法(暗指語言—意識)與形而上學聯(lián)系起來,這些都成了他批判的靶子。于是,在尼采這里,哲學連同形而上學都成了“貶義詞”。尼采還暗含這樣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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