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梵音薛寶釵傳(中)
16、千叮萬囑 薛家院內(nèi)宅,昔日寶釵的閨房臥室,青紗幔帳,素衾雪褥。賈寶玉睡在床上,把整個身體躺成了一個“大”字。一時醒來,便輕聲呼喚:“襲人,襲人——”。喚了半晌,也不見襲人應(yīng)聲,但見麝月掀簾進來,道是:“二爺又睡迷糊了?襲人姐姐年前便回家去了,二爺竟是忘了不曾?”寶玉這才清醒過來,嘆道:“我對不起你襲人姐姐?!闭f著,又流下淚來。麝月便嘆道:“那年晴雯去了,二爺還不是夢里直呼晴雯來著?誰料想如今襲人姐姐竟也去了。這都是各人緣法罷。知道誰能長長遠遠地陪著二爺?”說到此,聲音便也哽咽起來。一時間,寶玉想起了什么,便問道:“你奶奶到哪里去了?怎么半日不見,也不進來服侍?”麝月道:“二爺忘了嗎?奶奶去樂善王府拜會靜惠郡主去了?!辟Z寶玉正欲發(fā)話,只見薛寶釵掀簾進來,笑道:“二爺醒了,在我這里可睡得慣呀?”因又說道:“那年我過去隨了二爺,媽媽一直很舍不得的,這么些年這屋里都還是老樣子。如今二爺跟我都回來了,偏媽媽又不在了……”說著,寶釵不覺眼里含淚,又恐招寶玉傷心,忙拭了淚,復又笑道:“只要二爺住得慣就好?!睂氂癖汔猷榱艘痪洌骸拔易〉脩T呢?!睂氣O便笑道:“這可不像是咱二爺?shù)恼嫘脑捘亍N抑牢疫@里寒酸清儉,哪比得了當年怡紅院、絳蕓軒那般紅圍翠繞、花團錦簇呢?真是委屈了咱們二爺了?!闭f得寶玉陣陣臉紅。寶釵便又拉了寶玉的手兒,款款說道:“二爺呀,如今襲姑娘去了,檀云、綺霰她們幾個也去了,我知道你心里很不受用。只是如今家道艱難,比不得從前了,萬事都當以儉省為上。再不從實守分,我怕將來連眼下這樣的日子也是過不上呢。也怪我命不好,這些年掛累著二爺吃了這么多苦。二爺要怨就怨我好了,可千萬不要整日家悶在家里自暴自棄呀?!睂氂竦溃骸敖憬阏f的都在理,我豈敢怨著姐姐?只是我……”寶釵道:“我知道二爺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慢慢來罷,習慣了就好。但凡有一分委屈,能不讓二爺受的,我便不讓二爺受著。那時節(jié)我說過的,我便吃糠咽菜,也斷不能讓二爺餓著?!睂氂竦溃骸昂媒憬?,你何苦如此?為著我這須眉濁物……”寶釵忙捂了寶玉的嘴兒,嘆道:“誰讓我隨了二爺呢?我不疼二爺將來誰來疼呢?”說著,又潸然淚下。一時,寶釵拭了淚又道:“差點兒忘了正事。樂善王妃、靜惠郡主都還記得二爺,托我問好呢。”寶玉道:“哪個樂善王妃、靜惠郡主?”麝月道:“二爺忘了嗎?那年老祖宗慶壽,樂善郡王和王妃都是來過的。這靜惠郡主想是老王爺?shù)呐畠毫T?”寶釵道:“本來該是縣主的。只是從小養(yǎng)在宮里,深得太上皇、皇太后二位老圣人的疼愛,所以當今便額外賜了一個郡主封號。如今已二十歲了,正欲招贅郡馬呢?!睂氂駟柕溃骸敖憬愫我宰R得這位郡主?”寶釵抿嘴兒笑道:“二爺真是多忘事呀!那年媽媽和哥哥帶著我來京里是為著什么?”寶玉這才恍然大悟,道:“是了,那年原是有過恩旨,要選公主、郡主入學陪侍來著。姨媽便是為著這個帶了姐姐過來的。只是參選的事,后來便沒聽姨媽和姐姐提起,到底是怎樣呢?”寶釵笑道:“我們這些愚鈍不才的,自然是落選了呀?!睂氂衽溃骸岸ㄊ悄瞧鹱拥摴韲\搗的鬼,蒙蔽圣聰,欺瞞朝廷!像姐姐這樣的,居然都落選了。”寶釵笑道:“二爺?shù)箲?yīng)該感謝那起子祿蠹不是?”寶玉不解,問道:“為何?”寶釵便笑道:“當初若選上了,我還怎么在這里服侍二爺呢?”因又說道:“雖然是落選了,但考試那時節(jié),樂王爺卻也讓我試著給惠郡主講過書。那題目我今兒還記得呢。”寶玉道:“什么題目?想是《四書集注》里的罷?”寶釵擺了擺手,說道:“那時樂王爺說了,女孩兒家用不著考功名,不讀那些個八股時文也罷。只為惠郡主從小便是個好道的,乃命我講了《老子》一章。”寶玉道:“哪一章呢?也說給我聽聽?!睂氣O便道:“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寶玉忙道:“這句我知道的?!睂氣O笑道:“二爺可知道底下一句?”寶玉試著背了一下,卻全無印象,只好說道:“可記不得了呢,好姐姐,煩你再給我說說?!睂氣O便背誦道:“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儡儡兮,若無所歸。”寶玉便拍手笑道:“怪道姐姐從小就是個抱樸守拙的,原來還有這一層學力在里面。姐姐真是無書不知?!睂氣O笑道:“要是你林妹妹聽見了,又該笑你《妝瘋》了?!币蛴终f道:“當初便因了講書這層緣故,惠郡主至今仍惦記著咱們呢。”寶玉便笑道:“姐姐成日家總罵那賈軍機,還有那該死的二姐夫他們干謁權(quán)門、投機鉆營,怎么今兒個忽然想到往那王府里跑?這可是自說自作不是?”寶釵只笑而不語。寶玉便伸了頭又笑道:“平時姐姐說起話來總是頭頭是道、義正詞嚴的,怎么如今也有理屈詞窮的時候?”麝月便忍不住插嘴道:“二爺就會欺負奶奶好情性兒。那時節(jié)要在林姑娘面前講這話,又該千不是、萬不是地賠罪了。”寶釵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因說道:“二爺呀,你可知道那年你和鳳姐姐的案子,還有去年花大哥的案子,這樂王爺、惠郡主都是使過力的呀。前兒花大哥出來了,接了你襲人姐姐回家,我想著怎么著也該去登門拜謝一下人家才對。二爺如今又嫌我這‘祿蠹’來了,早知就讓二爺在那獄神廟里多住幾天呢。”麝月便道:“可不是?奶奶一心為著二爺,二爺還不領(lǐng)情呢。”寶玉忙道:“好姐姐,我錯了,還不行么?”寶釵點了點頭,便又說道:“對了,聽惠郡主講,咱老爺起復的事也定下來了。吏部擬了旨,圣上也批了,這次選派的是加七品銜的銅運委員。待過了燈節(jié),便要啟程去云南運送銅斤呢?!睂氂癫唤麌@道:“老爺一把年紀了,還要萬里奔波,都是因?qū)氂癫恍ぐ??!睂氣O道:“我愁的便是這事兒啊。按說起復是好事,二爺可知如今這仕路可兇險著呢。道遠途險倒還在其次,我只慮著這世道人心呢。你看過往的運員,因了沉銅補賠、官司傾陷,家破人亡的都不在少數(shù)呢。老爺這樣品格端方的,我只怕落不了什么好,倒要獲罪呢?!睂氂竦溃骸敖憬阍趺床粍駝窭蠣??現(xiàn)在老爺對姐姐可是言聽計從呢?!睂氣O搖了搖頭嘆道:“方才已經(jīng)勸過了,老爺只是不聽。按理說呢,老爺年齡也大了,就該在家頤養(yǎng)天年,接受咱們供奉才是。怎奈二爺是個不爭氣的,我呢,一個媳婦家,也沒什么用。老爺便少不得拼了力去走這條路兒。二爺呀,咱們這樣真的是有愧于祖宗?。 币幌捳f得寶玉羞愧不已。半晌,寶玉方道:“姐姐怎么不求了郡主和王爺,給老爺換個差事?”寶釵道:“朝廷名器本是為天下公道起見,豈能徇私請托?況,咱家麻煩王爺、郡主已多,也不宜再開這個口。我想著,老爺既然去意已決,咱們只有盡心服侍的理兒。我已經(jīng)安排李貴、茗煙一起跟老爺上路了,鶯兒也去,想幫著縫縫補補什么的也夠了。茗煙、鶯兒先走,在前面接應(yīng)著。李貴跟老爺一塊兒走。這事先沒跟二爺商議,二爺莫要責怪呀。”寶玉道:“既然姐姐已經(jīng)安排了,就這么定了罷?!睂氣O便道:“如今老爺將要遠行,太太身體也不好,一年到頭湯藥不斷的。我呢,也沒什么別的本事,也就在家里侍奉太太、服侍二爺?shù)拿?,只望二爺以后千萬要爭口氣才好啊?!币妼氂癫徽Z,寶釵又道:“如今我也不求二爺走那經(jīng)濟仕途了,只是二爺也該把生計掛在心上了。只求著二爺看在老爺一把年紀、萬里奔波的面兒上,閑了便多到鋪子里看一看、管一管。也不圖二爺發(fā)多少財,只盼著二爺通曉些世情,別讓一家人將來忍饑挨餓就行。二爺呀,二爺,我便求你了,行不行啊?”說著,又淌下淚來。寶玉心中不忍,只得說:“好姐姐,我去就是了?!睂氣O道:“二爺也不必過分擔心。生意上的事,我已安排了張德輝張世伯照應(yīng)。他老人家是侍奉過我們家三代的忠仆了,那茜雪的男人便是他的族侄。二爺?shù)搅虽佔右陨?,千萬要多聽張世伯的,切不可任性才是?!睂氂顸c了點頭。正說著,忽見鶯兒掀簾進來。只見她穿著玫紅色的襖兒,粉紅色的裙兒,頭上戴了朵絨花,比平時越發(fā)嬌俏。怎奈鶯兒此時眼圈紅紅的,見了寶釵,便登時跪下,哭道:“姑娘,我……”寶釵忙拉起鶯兒道:“傻丫頭,好日子才剛開始呢,哭個什么呢。不過是為你隨了茗煙,不能再陪我了不是?”鶯兒哭著點頭。寶釵便道:“女兒家大了總是要嫁人的。你既隨了茗煙,便心心念念為著他、護著他,這便是我的心意了。這以后啊,你待他好,便是聽了我的話了?!柄L兒點了點道:“我懂了,就像姑娘一心為著姑爺那樣?!睂氣O便笑道:“瞧瞧,咱鶯兒是大姑娘了,也懂事了。你姑爺在那里,你也跟他說幾句去。”鶯兒便跪在寶玉面前說:“那年在怡紅院,鶯兒跟姑爺提過,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好處,姑爺如今可是知道了?”寶玉點頭道:“我都知道了。”鶯兒磕了個頭,道:“求姑爺以后千萬不要負了咱姑娘?!睂氂竦溃骸拔視毥憬愫玫?。”一時,鶯兒又向?qū)氣O磕過頭,哭著去了。寶釵便流淚嘆道:“當初襲姑娘是我耽誤了她。我想著他們兩個的事便不可再耽誤,正巧趕著走之前辦了。只愿他們是有造化的,和和美美、長長久久的,我也就放心了。”寶玉道:“依我看,他們的造化,只怕比你我還大呢?!睂氣O嘆道:“但愿如此罷?!?/p>
(配圖:川劇《薛寶釵》,王玉梅 飾 薛寶釵) 17、殘年宦游 薛家院上房內(nèi)室,王夫人躺在病床上,正與賈政話別,道是:“老爺要走了,偏我又病了,不能相送。早知老爺便依了寶丫頭的主意,竟告了老病,不去淌這趟渾水的是?!辟Z政便道:“王命在身,豈能說辭便辭?況,當今洪恩浩蕩,為人臣者雖肝腦涂地,不能報效于萬一。又何惜此衰朽殘年,空負圣明朝世?”又嘆道:“寶丫頭倒是個有孝心的。奈何我讀書十五載,為官二十年,雖無能輔國興家,亦粗知禮義,如今年在花甲之外,又豈有依了媳婦娘家過活之理?皆是寶玉不肖之故!”王夫人便哭道:“寶玉是個不爭氣的。當年也是我偏疼了他些,竟是誤了他。如今我只求老爺看在寶丫頭的分兒上,多擔待他些。想我德薄,命里不該有個好兒子,倒是兩個媳婦都是一等一難得的?!币蛴终f道:“前兒蘭兒進了學,今科便可下場。想珠兒走的早,這些年都是珠兒媳婦一個人帶著蘭兒過活。倘或今科中了,她也算是苦盡甘來了?!辟Z政點頭道:“誰承想我賈門中興之望,卻在蘭兒身上呢?!闭f著,玉釧兒進來稟報:“老爺,李大哥已備好了車馬,就等老爺上車了?!辟Z政這便辭了王夫人出來,見賈寶玉、薛寶釵、李紈、賈蘭四人已率了家中大小仆婢在儀門內(nèi)恭立。賈政看了看寶玉,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只是說不出口,只嘆了口氣。寶玉連忙跪下,哭道:“兒子不孝,老爺此行可要千萬保重?!辟Z政點了點頭,便道:“你起來罷。為父去了,你便好自為之。”因又對寶釵說道:“今日原是你生辰,只為替我踐行,倒要勞你辛苦操持,委屈你了?!睂氣O便跪下回道:“媳婦不肖,不能輔助二爺立身揚名,替老爺、太太分憂。幸得老爺、太太垂憐,不忍加責,已屬萬幸。媳婦豈敢再生非分之想?老爺既去意已決,媳婦惟求老爺以國事民生為重。家中大小事,自有太太與大嫂子做主。媳婦雖駑鈍無才,也知盡心輔助。請老爺只管放心,萬勿掛懷。待他日老爺榮歸,兒子、媳婦再得承歡膝下,便是我等的福分了。”賈政便嘆道:“寶丫頭,難為你了,起來罷?!边@邊寶釵起身,仍垂首侍立。賈政便又向李紈說道:“蘭兒倒是個有出息的。只望今科一舉高中,亦不負你苦熬一場?!崩罴w謙遜道:“他小小人兒,憑他本事,哪里便中了?只望祖宗福佑,再借了老爺吉言罷?!辟Z蘭不禁插話道:“爺爺只管放心,今科我定是要中的,將來我還要掙一套鳳冠霞帔給我娘穿戴呢?!辟Z政便笑道:“你既有此志向,我便放心了。”一時,李貴稟道:“老爺,時候不早了,該動身了。”賈政便點了頭,上了車。四人率眾仆婢相送至大門口,直到車馬遠去,才又進了儀門。這邊李紈正欲與寶釵說話,忽見玉釧兒來報:“太太那邊有事,喚寶二奶奶呢?!睂氣O便隨了玉釧兒進了上房。王夫人因問道:“寶丫頭,老爺可是上路了?”寶釵便道:“回太太的話,老爺已經(jīng)啟程?!蓖醴蛉艘驀@道:“這千里萬里的,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睂氣O便寬慰道:“太太,這云南雖遠呢,畢竟不是海外。若是一路順利呢,老爺怕是年底便可返京。請?zhí)还芊判暮昧??!蓖醴蛉它c點頭,因又說道:“前兒我聽你和寶玉議論探丫頭的事,可究竟怎樣了?”寶釵便道:“也沒什么。只是前兒水侯爺從福建那邊帶了信兒,說三妹妹病了,正延醫(yī)診治呢。近來已是大好了呢?!蓖醴蛉说溃骸疤窖绢^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寶釵道:“太太放心,我已打發(fā)來人回去,說咱家一切安好,讓水侯爺與三妹妹安心呢?!蓖醴蛉吮愕溃骸拔业膬?,有你辦事,我就沒什么可擔憂的了?!睂氣O道:“太太只管安心養(yǎng)病就好。”一時,寶釵從王夫人處出來,眼里已淌出淚來。少不得忍著回了自己房間,默默拭淚。麝月忙上前問道:“奶奶怎么了?”寶釵便道:“三姑娘的事,姨娘和環(huán)兄弟那邊可曾知曉?”麝月道:“還不曾去報呢?!睂氣O道:“趕緊打發(fā)一個可靠的人過去。就傳我的話,說只因老爺去了,家中缺少干仆,不便南行。水侯爺現(xiàn)是戴罪之身,也不便返京。環(huán)兒也大了,他姐姐的事,只靠他多多費心。一路上不要貪玩,千萬記著將他姐姐的靈柩妥善運回。到京之后,我自會擇個善地安葬。一切盤費度支,找我便是。想姨娘和環(huán)兄弟都是不好說話的,老爺、太太的話怕是一概聽不進去的,倒是我的話或許還可聽從一二。切記,切記,不可說是太太吩咐,只說是我的主張便是了?!摈暝卤愕溃骸澳棠坍斈甑目嘈?,我現(xiàn)在算是懂了。我這就安排去。”一時去了。寶釵只在屋里暗自垂淚。不知何時,寶玉已出現(xiàn)在她身后,竟是嚎啕大哭起來。寶釵忙問:“二爺怎么了,進來也不說一聲?”寶玉便哭道:“我早就說了,那蠻荒煙瘴地面兒,三妹妹去了可怎么受得呢?姐姐當年還哄我說三妹妹在那里可以教化蠻夷,大有一番作為呢?!睂氣O便哭道:“二爺呀,都是我不好。那年只怕你傷心,便說了謊話來哄你。我何曾不知道三妹妹此去便回不來呢?事到如今,二爺就怨我好了。”寶玉因哭道:“不怨姐姐的。只怨老天太不公道!怎么咱家這些個姐姐妹妹竟是一個也留不住的呢?大姐姐是享福人,不說也罷。二姐姐隨了那混帳的二姐夫,說沒便沒了。林妹妹為著我,淚水流盡也是去了。四妹妹出了家,云妹妹不知下落。三妹妹最是個能干的,好容易做了王妃,想不到竟也……”寶釵流著淚說道:“這都是我們女兒家的命啊。二爺可曾知道,‘自古薄命皆紅顏’??!”寶玉忙拉住寶釵說道:“我只怕有一天,姐姐也……”寶釵搖了搖頭兒,道是:“我知道我也是個薄命人兒,也不敢妄求些什么。只盼著二爺好好兒的。將來我便死了,也可以瞑目了?!睂氂衩Ρё氣O說道:“我不要姐姐死!”寶釵便點頭哭道:“我不死,要一直陪著二爺?!狈蚱薅艘咽潜ь^痛哭起來。
(配圖:川劇《薛寶釵》,王玉梅 飾 薛寶釵) 18、隔簾問賬 薛家院正堂的里間與外間之間垂了一道湘簾。薛寶釵端坐于里間,隔著湘簾,正與外間客座上的張德輝議事。麝月在寶釵身邊侍立,張德輝身邊則坐著茜雪。只聽寶釵問道:“世伯這次回鄉(xiāng),不知大兄弟的事可都料理好了?”張德輝恭敬地回道:“謝姑奶奶的恩典,老奴全都料理好了?!眲傉f一句,便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因又說道:“姑奶奶原是知道老奴家的。都是我那犬子不成器,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去做,只一味吃酒、賭博,年紀輕輕便把命給喝沒了,丟下苦命的媳婦和剛出生的小孫子,整日家哭得讓人揪心呢?!庇挚戳丝窜缪┱f道:“我那口子走得早,老奴現(xiàn)也是個腿腳不靈便的,要不是我這侄兒和侄兒媳婦支應(yīng)著,家里還不知道亂成個什么樣兒呢?!睂氣O聽了,心中不忍,便道:“世伯也不必過于悲傷。您老家里的事兒,便也是我的事兒。麝月,你這就到賬房支五十兩給世伯家用。世伯家中還有什么煩難,只管開口便是?!摈暝旅Υ饝?yīng)稱“是?!壁s緊去了。張德輝登時撲通跪地,叩謝不已:“姑奶奶的大恩大德,老奴如何得報呢?都是老奴不好,竟在姑奶奶面前胡掰瞎扯了些無聊的閑話,沒得讓姑奶奶費心?!睂氣O忙向茜雪說道:“怎能讓世伯行此大禮?五奶奶,麻煩替我扶世伯起身罷?!边@邊茜雪趕緊扶了張德輝起身,重新坐下。寶釵便道:“世伯如此,便太過于見外了。您老是服侍過我們薛家三代的老人兒了,論理我們這些小輩也當費心孝敬不是?只是我想著,弟妹青年守寡也怪可憐見兒的,趕明兒得空便將弟妹接過來,跟我閑聊敘敘也好,別只悶在家里,怕悶出病呢。不知世伯意下如何?”張德輝忙道:“姑奶奶的吩咐,老奴哪敢不從?明兒老奴便讓她過來?!币蛴终f道:“還有一事,老奴想稟與姑奶奶知道。今兒京里皮貨短缺,想明年必是價高的。老奴琢磨著,不如再派幾個得力的伙計去那潢海鐵網(wǎng)山分頭走上幾趟,單收些上等皮貨回來,只等來年出手。還請姑奶奶示下?!睂氣O便點頭兒道:“皮貨買賣雖不是咱家的正業(yè),卻也無不小補。但勞世伯費心便是。只是前兒我想了一想,單靠這些兒個零碎買賣,畢竟也不是常法兒。倒是鋪子上的生意要緊些?!睆埖螺x便道:“實不敢欺瞞姑奶奶。如今恒舒典的生意可大不如從前了呢。自打去歲那泰昌典也在鼓樓開了分店,咱家好幾個老主顧都被它挖了去呢?!睂氣O忙問道:“泰昌典?便是鼓樓東大街那家?”張德輝道:“可不是?人家是吏部衛(wèi)天官家的產(chǎn)業(yè)呢?!币粫r麝月回來。寶釵便向麝月笑道:“原是你史大姑娘家的產(chǎn)業(yè)呢?!币蛴肿匝宰哉Z道:“這么些年了,總沒得云兒的準信兒,也不知她是怎樣呢。”一時又想起生意上的事,便又向張德輝說道:“既是衛(wèi)天官家的產(chǎn)業(yè),想是專做大戶人家兒的買賣。咱們這敗勢倒運的,實不可與之爭鋒,依我看,倒不如多做些中等人戶的買賣,饒是單筆利薄了些,便做得多了,如此集腋成裘,或能挽回個七六分也未可知呢。只咱不學那小押當重利盤剝窮民便是了。不知世伯以為如何?”張德輝道:“姑奶奶所言甚是。老奴也是這么想的來著?!币蛴只仡^向茜雪笑道:“可不是我常說的?姑奶奶的眼力見兒,連多少男人都不及呢??上е簧髋畠荷恚羰钱敵醺奂掖鬆敁Q過個兒,便生作個哥兒,我老薛家何愁家業(yè)不興呢?”茜雪也笑道:“寶姑娘從小就幫老奶奶管著賬目的,未出閣那會子就透著干練來著。如今隨了寶二爺,替這邊管家,老爺、太太、珠大奶奶他們哪個不贊服呢?”寶釵道:“世伯和五奶奶真是過譽了。我一個年輕媳婦家,能有多大點兒本事?這生意上的事兒,還有勞世伯提點才是?!币蛴謬@道:“當初咱家大爺?shù)氖?,是咱家虧待了世伯。如今又為姑爺?shù)氖?,煩世伯暮年操持,真是太過意不去呢。也怪我沒能耐,在這邊侍奉太太,服侍姑爺,尚嫌失于應(yīng)侯。這祖宗基業(yè)上的事,原不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該問的,如今也就指望著姑爺通曉些世路、歷練些本事出來,對得住我們賈、薛兩家的祖宗便是了,我也不敢再希求甚么。只是姑爺?shù)呐P墓殴?,世伯今兒也是知道的,比大爺當年更甚。倘或一時沖撞冒犯了世伯,世伯可千萬別望心里去,只怨著我好了。我這就先替姑爺給世伯賠個不是?!闭f著,便起身向張德輝深深地福了一福,道是:“也不敢指望世伯疼著姑爺,只求著世伯看在咱家去世的老爺、老奶奶的分兒上,可憐我這沒人疼的孤女兒罷?!闭f著,又淌下淚來。張德輝忙起身道:“姑奶奶何出此言?折煞老奴了。姑奶奶有話只管吩咐便是,老奴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避缪┶s緊起身,攙扶了張德輝坐下。這邊麝月亦扶了寶釵坐定。只聽寶釵又道:“世伯啊,如今這外面的事兒愁的還有限。只鋪子里的一樁事兒,實實讓我懸心呢。前兒王家嫂子不是又送螃蟹來著?我托了她將這兩個月的賬簿帶了來。我看咱鋪子里近來勾賬的五十八筆買賣,竟有三十六筆是死了當?shù)摹R膊恢@些個當頭究竟怎樣?世伯是知道的,姑爺原是個百事不曉的,我怕是遭人欺蔽了也未可知呢??汕蓛菏啦駜簜€回來了,便煩請世伯替我留意著些呢。”張德輝便道:“姑奶奶既有此言,老奴回去留神便是。”一時茜雪笑道:“八叔,時候不早了,咱們叨擾寶姑娘半日,也該走啦?!睆埖螺x笑道:“可不是呢?我可是老背晦了。姑奶奶,老奴這就告辭了?!睂氣O笑道:“世伯走好,姑爺?shù)氖露加袆谑啦M心了。”又吩咐道:“麝月,讓墨雨他們送送世伯。”麝月忙答應(yīng)了。這邊茜雪扶了張德輝,蹣跚離去。麝月因向?qū)氣O稟道:“奶奶,老爺打發(fā)李大哥回來了,正在外面候著呢?!睂氣O便道:“請他進來?!币粫r李貴進來,跪在地上只是哭泣,說不出話來。寶釵忙問道:“可是老爺在路上出事了?”李貴點了點頭,哽咽了半晌,仍講不出話來。寶釵只得說道:“李大哥還是先歇口氣,緩緩再說?!崩钯F又嘆息幾聲,這才說道:“稟奶奶,老爺是四月二十九日離了曲靖府,隨梅老大人一起押了京銅上路。六月七日坐船行到瞿塘的滟滪灘,遭遇急流,躲避不及,前、后兩船相撞傾覆,老爺與梅大人都落了水,船上銅斤也都沉江里了?!睂氣O忙道:“老爺怎么樣了?”李貴道:“幸得救護及時,老爺已是平安,只可惜梅老大人倒殉職了?!睂氣O便嘆道:“老爺沒事,我就放心了。只可惜苦了琴兒她們家?!庇謫柕溃骸把勰壳皟阂芽炀旁铝?,不知沉銅打撈了多少?”李貴便道:“十萬斤銅,沉了八萬斤,現(xiàn)已雇工撈起三萬斤。只這五萬斤的沉銅尚無著落,還不知怎么個賠法兒呢。”寶釵尋思片刻,便道:“按律呢,沉銅補賠原有平水、險灘之分。平水每損耗銅料百斤,補賠庫平銀十兩,險灘或減或免。這瞿塘滟滪灘,琴兒原是隨他父親去過的,真真天下第一險灘呢。官船既在此傾覆,例當有減、免一說。這五萬斤銅,饒是不能全免,仍按一成慣例補賠,便是庫平銀五百兩。雖說如今家道艱難,各處省省湊湊,想也是夠了,倒也愁不到哪里去。幸而老爺平安無事,便是我等大福了。倒是梅老翰林去了,琴兒她家愈發(fā)艱困,咱家倒應(yīng)多分擔些才是?!崩钯F磕頭道:“奶奶說的很是呢。只是還有一件事,奴才不敢向奶奶說呢?!睂氣O忙問道:“又有何事?”李貴道:“翻船那日,茗煙和鶯姑娘都在那前船之上,也是落水卷入了急流呢。”寶釵大吃一驚,忙問:“他二人后來怎樣?”李貴道:“都是奴才該死,當時只忙著救老爺……”寶釵嗔道:“趕緊說呀,他二人到底是生是死?”李貴哭道:“直到三天之后才找到他二人,竟已是雙雙遇難了呢?!睂氣O聞言,不覺心如刀絞,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李貴不住地以頭撞地,哭喊著:“奶奶,你就責罰我罷。是奴才沒照護好他們?!睂氣O只擺了擺手兒,說道:“不,李大哥,我不怪你的,這事竟是我害了他們?!闭f著,已忍不住淚如雨下。
(配圖:川劇《薛寶釵》,王玉梅 飾 薛寶釵) 19、當鋪遇舊 鼓樓西大街“恒舒典”,生意盈門。賬房內(nèi)李先生帶了幾個伙計將算盤珠撥弄得噼啪作響。高高的柜臺前,時不時傳出王朝奉略顯尖利的叫喊聲:“收進鎏金嵌寶銅壺一件,支銀五十兩。”這邊負責出納的伙計隨之應(yīng)和一聲:“好嘞,支銀五十兩!”又聽得王朝奉向柜臺外的客人道了一聲:“這是庫平銀五十兩,這位爺,您收好來著。”那來人便道:“多謝掌柜的看顧?!币粫r千恩萬謝地去了。又聽得王朝奉喊了一聲:“下一位?!庇忠晃粊砜驼驹诠衽_前,舉了手兒將一件包袱遞了進去。這邊王朝奉打開包袱瞧了瞧,便又習慣性地喊道:“收進蟲吃鼠咬、光板兒沒毛、破皮爛襖一件!支銀——”忽聽得一聲低沉的呵斥聲:“混賬東西!沒聽見姑爺平時是怎么教導你們的嗎?從今兒起,不許再說‘蟲吃鼠咬’、‘光板兒沒毛’這些鬼話,懂了嗎?誰要再說,我跟誰急!”這里王朝奉趕緊回頭望了望,見二掌柜匡善仁立在身后怒斥,趕緊閉了嘴,跳下高椅,垂手侍立。一時,匡善仁拿著腔兒訓斥:“說了多少次了,姑爺要你們賬實相符、賬實相符,你們都是被驢踢了腦子,聽不懂人話嗎?趕緊兒的,給我按姑爺?shù)囊馑嫁k!”王朝奉紅了臉,只能重新坐上高椅,改口喊道:“收進八成新上等皮襖一件,支銀六十兩!”賬房李先生與幾個伙計面面相覷,也只得低了頭,繼續(xù)各自做活兒。這邊出納伙計也只能有氣無力地跟著喊道:“支銀六十兩?!眮砜蛷墓衽_上一把拿過銀子,道了聲:“謝過掌柜的?!蔽媪俗靸盒χチ?。隔了一道簾子,賈寶玉正坐在里間歇息。但見他品了一口楓露茶,嘆息道:“哼,銅臭熏天,錙銖必較!這樣兒的日子真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兒。”說著,將兩塊棉團塞入耳中,又順手拿起一本《邯鄲夢》,看將起來。此時看的乃是《掃花》一齣,可巧兒讀到那呂巖唱的一支《紅繡鞋》,但覺妙絕好辭、口香齒馨,嘴里便不覺跟著哼唱起來:“趁江鄉(xiāng)落霞孤鶩,弄瀟湘云影蒼梧。殘暮雨,響菰蒲。晴嵐山市語,煙水捕魚圖。把世人心閑看取。來此已是岳陽樓,不免沽飲一壺?!币粫r,匡善仁掀簾進來,打了個千兒,口內(nèi)便笑道:“請姑爺?shù)陌?。姑爺唱的好曲文呢。”寶玉回過神,掏出耳中棉團,忙問道:“你也知曲辭?”匡善仁笑道:“回姑爺?shù)脑?,小的沒讀過幾年書,也不知甚么詞啊曲的。只是適才聽姑爺哼的好聽罷了?!睂氂裥Φ溃骸霸趺磦€好聽法?”匡善仁笑道:“聽來竟是有一股子仙氣兒在里面呢?!睂氂癖阈Φ溃骸皡柡Γ柡?!想不到這市廛之中,竟還有你這么一個知音呢。”因又問道:“前兒給馮家支的三百兩,你可是送去了?”匡善仁回道:“都送去了。只要姑爺交待的事兒,小的從來都是立馬照辦!”寶玉又道:“那韓家的二百兩呢?”匡善仁笑道:“這也交到那邊馮大爺手里了。馮大爺說了,他自遣人給韓四奶奶送去?!睂氂竦溃骸斑@我就放心了。你是知道的。前兒馮家、韓家都被抄了,馮大爺那邊倒還稍好,只是韓四爺想不開竟是去了,韓四奶奶正急等著錢用呢?!笨锷迫市Φ溃骸肮脿斦媸谴蟠却蟊暮萌藘?。我看,這天下第一善人,非姑爺莫屬?!睂氂裾l(fā)話,忽聽簾外吵嚷起來。只聽王朝奉吼道:“你愛當不當。這當頭,二十兩也不值。不要就上別家去!”那人竟帶著哭腔說道:“掌柜的,行行好罷,就給我當八十兩罷。我爹才死,我娘正等著這筆錢急用呢?!庇致牭美钯~房發(fā)話道:“不對罷?馬七爺,年前兒你才說你爹死了,怎么你爹又死了一次?”這邊馬七爺哭道:“我娘改嫁了,我后爹也死了?!边@邊王朝奉怒道:“趕明兒你娘要是再改嫁個幾回,難道還要我們再照應(yīng)你幾次不成?”馬七爺越性哭得撕心裂肺:“好心的爺兒們,你們權(quán)當可憐可憐我罷?!笨薜脤氂裥闹胁蝗?,忙掀簾出去,說道:“王大哥、李先生,這次你們就給他支八十兩罷。”王朝奉、李賬房并幾個伙計只是低頭垂手,站著不動。匡善仁一把掀開簾子,呵斥道:“你幾個啞巴了?姑爺叫辦的事,怎么呆著不辦?”幾個人只是不語??锷迫试桨l(fā)動怒,吼道:“你們自己說,咱恒舒典姓啥?難不成跟著你們姓王、姓李?”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咱恒舒典姓薛!”但見一個小伙計攙扶張德輝蹣跚進來。只聽得張德輝對賈寶玉說道:“姑爺啊,這生意可不是這樣做的??!姑奶奶千叮萬囑,您老怎么都忘了?如今這世道,人心不古,雖說咱不敢狠心作惡,也要防了被人欺瞞不是?”寶玉頗不耐煩地說道:“世伯的話,我記得牢靠著呢?!币蛴窒蚩锷迫收f道:“我見這位爺哭得這般難受,怎么就像欺瞞咱們的?”復又向張德輝說道:“世伯,我想著,人總該有些慈悲心來著。咱們雖不能兼濟天下,眼見著別人有難,不幫也說不過去不是?”匡善仁忙道:“對,對,對!姑爺說的很是,咱開鋪子的就該慈悲為懷嘛。我看大掌柜是一心鉆錢眼兒里了,眼里只有生意,沒有仁義?!睆埖螺x怒道:“匡三兒,少跟你八叔來這一套。你的老底兒,你八叔豈有不知的?當初是你引著大爺在外面胡羼,而今又來禍害姑爺!”匡善仁道:“大爺是大爺,姑爺是姑爺。姑爺這般聰明靈秀的人兒,怎是大爺可比的?姑爺現(xiàn)就在這兒,您老給評個理兒,咱們兩個究竟誰是禍害?”寶玉忙道:“世伯上了年紀了,是迂了點兒,心意還是好的罷。”張德輝氣得直跺腳,嘆道:“天啊,天啊,我這老背晦的真是瞎了眼。當初老爺要攆你的時候,我居然還勸著、攔著?早知有今日,我,我——咳、咳、咳,姑奶奶呀,我怎么跟您交代去啊!”匡善仁便笑道:“八叔,我看你老倒真是背晦。成日家姑奶奶長,姑奶奶短,你眼里還有姑爺沒有?今個兒當著姑爺?shù)拿鎯?,我實話告訴你,咱恒舒典如今是姓賈,不姓薛!你仗著姑奶奶又怎樣?姑奶奶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道人家兒,懂什么生意?就是今兒你把姑奶奶請了來,她也得乖乖地聽姑爺?shù)牟皇牵考热蝗肓嗽圪Z家的門兒,自然是咱賈家的媳婦,在咱姑爺面前還敢擺啥當家奶奶的譜兒?”“你——”張德輝用手指著匡善仁,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先生見情勢不好,趕緊道:“大掌柜,消消氣。咱不跟二掌柜斗嘴。庫房里那些個當頭,還等著您老去查驗呢。走,咱這就上庫房去?!币蚍隽藦埖螺x去了庫房。匡善仁忙遞了個眼色給丁七爺。這丁七爺跪在地上越性哭號起來:“少東家,您老菩薩一般的人兒,就行行好罷,可憐可憐我這連死了兩個爹的苦命人兒罷?!笨薜觅Z寶玉益發(fā)不忍,少不得發(fā)話說道:“匡三哥,這事兒就聽我的,支了八十兩與他罷?!笨锷迫拭Φ溃骸昂绵??!庇窒蛲醭畹劝l(fā)話:“你幾個趕緊支銀子去。”這邊丁七爺從王朝奉手里領(lǐng)了銀子,又向?qū)氂窨倪^頭,一時去了。王朝奉便又在那柜臺上喊著:“下一位?!钡菚r進來一個年輕的哥兒,掏出一只金表,往那臺面兒上一擱,只說是:“也不拘個什么價,隨意當了罷?!边@王朝奉正要發(fā)話。那哥兒忽轉(zhuǎn)頭向?qū)氂窈暗溃骸皩毝?,你怎么在這兒?”寶玉定睛一看,原是故人,忙道:“若蘭兄弟,怎么是你?”匡善仁在一旁問道:“姑爺,這可是您老的舊人不是?”寶玉點了點頭??锷迫拭Υ蚱鹣婧煟骸肮脿?,這位爺,您二位里面慢慢聊。外面有我張羅著呢?!睂氂顸c了點頭,便邀了衛(wèi)若蘭進了里間坐定。這衛(wèi)若蘭便笑問道:“寶二哥如今不在那大觀園里調(diào)朱弄粉,竟到這恒舒典來廣開財源,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呢?!辟Z寶玉便道:“慚愧,慚愧,我何曾會這些將本逐利的營生,還不是被你嫂子給逼的?這原是她家的產(chǎn)業(yè)。只為薛大哥去了,無人經(jīng)營,這才托我管著。如今我倒是勉為其難呢。不過借此治生,也兼做些‘覆燾群黎’的事情罷。”衛(wèi)若蘭笑道:“寶二哥大才,又得寶二嫂子襄助,怕不日便成陶朱公第二呢。小弟佩服之至!”寶玉便道:“云妹妹在你家可還安好?怎么好幾年你二人都不帶信兒過來?你嫂子前兒還跟我直念叨著呢。昨兒我聽馮大哥說起,令尊大人已轉(zhuǎn)任了四川總督,早攜了家眷上任去了。怎么你沒去四川高就,反倒跑到我這小店里當起東西來了?”衛(wèi)若蘭嘆道:“真是一言難盡呢?!闭f著,眼中不覺滴下淚來。因又說道:“那年家嚴在南直隸任上認了戴老內(nèi)相做義父不是?只為云妹妹不合當庭說了一句‘太監(jiān)干兒子真不是人做的’,家嚴、家慈竟是雷霆大怒呢,強逼著小弟休妻。寶二哥你是知道的,那史家早便是抄沒了的,云妹妹又沒個去處。小弟我又豈肯做那負心之人?少不得帶著她離了家悄悄出來,正四處流寓呢。以往只聽人講‘長安城里遍地是黃金’,便尋思著回京里謀生容易些。等好容易回來了,才知道這米珠薪桂的,竟是‘居大不易’呢。如今我也沒臉回去,只得上這里當東西來著。早知是寶二嫂子的產(chǎn)業(yè),我也就不來麻煩二哥了?!睂氂竦溃骸肮值滥悴蝗ツ慵业奶┎?,卻到我這恒舒典來了呢?!庇值溃骸澳慵扔须y,何不來找我?你嫂子也是個熱心的,況從小便最疼云妹妹,成日家跟我說不得云妹妹的音訊,正日日懸心呢。你既然來了,你二人倒不如就此搬到我那里長住,讓你嫂子也高興高興?”衛(wèi)若蘭道:“使不得,我二人這事兒可千萬別告嫂子知道?!睂氂癫唤猓柕溃骸盀楹尾豢勺屗??”衛(wèi)若蘭便嘆道:“寶二嫂子可真是天下少有的仁善人兒,那年史家被抄,云妹妹的嫁妝還是她一手置辦的呢。你看這金表,都原是她的舊物。我二人虧欠她的已多,怎好再讓她為我們擔憂?所以,云妹妹說了,咱要混不出個人樣兒,便不見你們。只是今日可巧兒遇著了二哥,也煩請二哥千萬守口如瓶,莫要告訴嫂子知道才好。”寶玉便道:“瞞了你嫂子也罷。只是你既然遇著了我,這個忙我肯定是不能不幫的?!币蛴趾暗溃骸翱锶?,趕緊在賬上支三百兩給衛(wèi)姑爺帶去?!笨锷迫拭Υ饝?yīng)了。衛(wèi)若蘭忙不迭地作揖打恭兒,說道:“寶二哥、寶二嫂子真是恩同再造,等小弟日后發(fā)跡了,定當厚報呢?!睂氂裥Φ溃骸笆裁磮蟛粓蟮?。你我兄弟一場,還說這話?你嫂子雖不知情,若是知道了,想來也是不圖你們回報的。只是你放心,今天這事兒我不說與她知道便是了。”一時衛(wèi)若蘭領(lǐng)了銀子去了。忽見張德輝掀簾進來,手里還拎著一件女襖。只聽那張德輝說道:“姑爺呀,不是我說您。老奴在這個行當兒干了一輩子,還真沒見過像您這般不把銀子當錢的主兒。昨兒馮家支三百、韓家支二百,今兒個又讓個姓衛(wèi)的巴巴地支走三百。您老便不心疼銀子,怎么著也不想想姑奶奶家祖上留下這點家業(yè)不容易?”寶玉一聽便十分不耐,說道:“銀子,銀子,那銀子便是你的命不成?你們這等買賣人眼里還有仁愛大義沒有?真真跟那祿鬼國賊一般可恨可殺!”張德輝便道:“姑爺,話可不能這么說。沒有姑奶奶家的銀子,姑爺難道喝西北風去?”又抖了抖手中的女襖道:“姑爺自己瞧瞧,這樣的當頭,也值六十兩收進來不?”寶玉瞥了一眼,果然見那皮襖上到處都是蛀洞。只聽得張德輝又道:“別家的當鋪,憑你是八成新的上等皮襖,也該比照著‘蟲吃鼠咬’、‘光板兒沒毛’的價兒,支個二十兩算頂天了。姑爺?shù)购?,真真兒的‘破皮爛襖’,倒要全價收進來當寶貝。此樣的當頭,庫房里滿眼皆是。姑爺真是嫌姑奶奶的銀子沒地兒使處去?”說的寶玉一陣臉紅,正猶豫著如何答話,忽見匡善仁進來罵道:“什么姑奶奶的銀子?姑奶奶整個人兒都是姑爺?shù)?,她的銀子還不是該由著姑爺使來著?”張德輝怒道:“混賬東西!有你這般瞎掰胡扯的沒有?”匡善仁道:“我瞎掰胡扯?你不過是仗著姑奶奶的勢力,處處轄制著姑爺罷。姑爺在那府里從小到大,這個哄那個勸的,好不容易自己做回主,偏你攔三阻四。難道你就指望著姑爺一輩子跪在姑奶奶的裙子底下不成?”張德輝益發(fā)大怒,怎奈越怒越是講不出話來。這邊只聽著寶玉發(fā)話道:“世伯年紀大了,也該回家歇著了。匡三哥,你叫賬房再支一百兩給世伯家用去。”匡善仁喜道:“小的這就趕緊去辦?!庇值溃骸按笳乒竦模脿敹及l(fā)話了,你還不趕緊走人?”張德輝聞言,臉上已是老淚縱橫,跺著腳兒哭道:“天哪,天哪,姑奶奶呀,老奴無能啊,竟然弄成這種局面!”說著一邊哭,一邊蹣跚著走了出去。這邊匡善仁笑道:“小的知道姑爺?shù)男乃迹龃笫履?,又怕姑奶奶這些個私人兒在后面嚼舌頭?!睂氂竦溃骸耙滥憧?,又該怎么辦?”匡善仁只詭秘一笑,說道:“前兒咱鋪子里不是賣皮貨得了些銀子么?再外加些貨款,今兒個都尚未入賬。依小的之見,還是索性不入賬的好。姑爺不如將這些銀子一并交與小的營運,不僅省了姑奶奶的人嚼舌頭,小的還能給姑爺額外生些利息。便再接濟些個馮家、韓家、衛(wèi)家甚么的,也都夠了?!睂氂竦溃骸澳氵€有額外生財?shù)姆ㄗ??說來聽聽?!笨锷迫实溃骸白匀皇欠庞∽渝X來得快?!睂氂竦溃骸笆共坏?,重利盤剝,律所嚴禁。你沒見以前璉二奶奶來著?”匡善仁笑道:“姑爺只管放心,咱不取那樣高的利,只合著律例便是?!睂氂裰皇堑皖^不語??锷迫时銌柕溃骸岸斨粦]著不可刻剝窮民不是?”寶玉點了點頭。匡善仁說:“這好辦。咱只放款給那起子營謀上任的官爺便是。這起子‘祿蠹’的不義之財,不賺白不賺!我知姑爺平素最恨這伙子‘祿鬼國賊’。到時候,咱破他們的財,只成全姑爺?shù)氖聵I(yè)。這不就是常言說的‘一箭雙雕’的法子?”寶玉點頭嘆道:“你說的原也有理,且交與你先這么辦著罷?!闭f著,忽見李賬房進來稟報:“姑爺,不好了,大掌柜下臺階時摔倒了,竟是人事不醒呢!”寶玉忙隨了李賬房出來,見張德輝躺倒在臺階上,昏迷不醒,王朝奉正準備扶他起來。寶玉忙一個箭步跑過去,扶住張德輝,果見他雙目緊閉,早失去了知覺。寶玉忙問:“請過大夫沒有?”王朝奉答道:“還沒有呢。”寶玉喝道:“還不趕緊請去!”一邊抱住張德輝,哭道:“世伯,您醒一醒啊!”張德輝此時自然是毫無反應(yīng)。寶玉只覺自己眼前一片空白,少不得嚎啕大哭道:“世伯,世伯,您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向?qū)毥憬憬淮パ?!?/p>
(配圖:川劇《薛寶釵》,文冬 飾 賈寶玉) 20、運敗力竭 薛家院正堂,薛寶釵隔了簾子,正與太醫(yī)張友士討論王夫人的病情,麝月、秋紋二人在寶釵身后侍立。只得聽張友士說道:“看得老夫人這脈息,左寸關(guān)浮散,右寸關(guān)沉滑而數(shù),兩尺細弱如絲,沉取尤甚。再觀老夫人面色,青黃而滯,痰壅愈盛,此皆為癥勢垂危之象。晚生粗鄙下士,才疏學淺,實已無力回天,惟勉擬生脈化痰之法,或以冀萬一。不知二奶奶以為然否?”說畢,遞上所擬藥方。寶釵看過,深嘆一口氣,乃說道:“先生所言甚是,原高明得很。只是太太病到如今這個地位,也惟有按先生的方子先治著,只愿佛祖保佑罷。”張友士便起身道:“二奶奶有事先忙,晚生這便告辭了。”寶釵只得說道:“秋紋,安排墨雨他們送送先生?!币粫r,秋紋安排去了。麝月便回道:“稟奶奶,前兒恒舒典賬房李先生已請到,正在外面候著。”寶釵道:“趕緊請李先生進來。”又道:“可巧兒二爺今兒個也在,把二爺也請來罷?!摈暝麓饝?yīng)著,安排去了。一時,李賬房進來請過安,在客座上坐定。賈寶玉也從自己房中趕來,只在李賬房對面兒的客座上坐了,垂著頭兒不敢正眼看人。寶釵便向李賬房問道:“鋪子里的各項物什兒可都盤點完畢了?”李賬房回道:“回姑奶奶的話,都清點完了。”寶釵便道:“先生不必拘謹,都是咱自家人,我不會偏私護短兒的。你只如實說來便是。”李賬房便道:“回姑奶奶的話,此次盤點,小的們查得庫房現(xiàn)存各項當頭、鋪里各項物什兒,共計值銀五千三百余兩。鋪面、宅院如今都折變了,共計得銀三千二百余兩。兩者合計資財是八千五百余兩?,F(xiàn)鋪子里欠債九千一百余兩,扣去全部資財,倒有六百余兩欠賬來著。”寶釵道:“去歲盤點,尚有資財多少來著?”李賬房道:“扣去欠賬,去歲尚有凈值五千余兩。只為姑爺接手以來,開銷日繁,所收當頭又多不足所值,故此虧空甚巨?!庇值溃骸胺A姑奶奶,還有一事。小的們前兒又查得有十數(shù)筆貨款并未入賬,合計有三千余兩。當時是匡掌柜憑了姑爺?shù)氖謼l領(lǐng)去。如今匡掌柜那邊人去樓空,早不知去向。姑奶奶欲知這些個銀子的下落,還是問姑爺?shù)暮谩!睂氣O便向?qū)氂裾f道:“二爺可曾知道這些個銀子下落?給李先生說說罷。”忽見賈寶玉撲通一聲撲跪在地,哭號道:“寶姐姐,寶玉對不起你呀,我都是被那個匡善仁的花言巧語給騙了啊?!币贿吙念^,一邊哭喊著:“都是我的錯,是我鬼迷心竅,寶玉該死,寶玉該死!”寶釵便不理他,只向李賬房說道:“我家如今運敗勢倒的光景,先生是看到了。雖說人事如此,畢竟天心難違。只可愧者,諸位伙計辛辛苦苦效力一場,竟沒得個好結(jié)局。我心實在過意不去。麝月,從賬上再支五百兩給先生帶去,讓伙計們都貼補貼補家用去罷。”李賬房趕緊跪下磕頭謝道:“姑奶奶真是大德大義之人。我等無以為報,惟求菩薩保佑姑奶奶、姑爺罷?!睂氣O便道:“鋪子既已折變,還有些善后之事,就拜托先生費心了?!崩钯~房應(yīng)了,跟隨麝月領(lǐng)了銀子,一時去了。寶玉只跪在地上哭喊:“寶姐姐,我知道錯了,你怎么打我、罰我都行,只別生氣不理我!”寶釵便冷冷地說道:“我怎敢打二爺、罰二爺呢?二爺可是我的夫君呢。我沒本事,敗光了家業(yè),二爺不打我、罰我,我這會子倒是覺著誠惶誠恐的呢。趕明兒二爺一紙休書把我休了,我也怨不得二爺,自己一根繩子吊死算了。”寶玉哭道:“寶姐姐,你從來不講這些歪派話的呀?!睂氣O冷笑道:“二爺說的對呢,我講了歪派話,我有錯!原該被二爺訓導來著。只可惜有的‘正派’人干出的事情,讓人看著那才覺著忒‘正派’呢!”一時又吩咐道:“秋紋,你二爺也哭累了,你趕緊兒的,扶了你二爺回房歇息去罷?!边@里寶玉哭哭啼啼地被秋紋攙扶回了自己房間。麝月又來回道:“奶奶,老爺已經(jīng)到京了,李大哥有要事稟報。”寶釵道:“趕緊請他進來?!崩钯F一進來便跪下稟道:“稟二奶奶,昨兒老爺回京,剛一入城便被慎刑司的人帶走了。說是要治老爺一個瀆職之罪呢。老爺現(xiàn)押在刑部獄中,那邊慎刑司的人說了,先拿五千兩補賠銀子出來,不然就要逐日枷號追比呢!”寶釵聞言不覺大驚:“那瞿塘滟滪灘不是險灘么?怎用得著這么多補賠銀子?”李貴道:“奴才已經(jīng)打探清楚了,老爺?shù)陌缸?,上面定的是玩忽職守、平水沉銅?!睂氣O便怒道:“難道這刑部衙門便沒王法不成,明擺著的險灘也要強定個平水?”李貴便壓低聲音回道:“這小的也悄悄問過老爺?shù)膸讉€師爺、長隨了。這事兒應(yīng)是老爺?shù)米锪巳说木壒??!睂氣O問道:“老爺因何得罪人來著?”李貴道:“他們說了,老爺不合隨了梅老翰林參劾那云南轉(zhuǎn)運使勾結(jié)沿途州府偽作沉銅,打撈私賣的事情。這不僅參不倒人家,自己倒招了禍不是?”寶釵不由得大怒,恨恨地說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好一個清寧世界,都被這起子橫行‘螃蟹’給弄壞了!”李貴便磕了個頭道:“奶奶還是先別管這世道如何,只設(shè)法救老爺要緊!”寶釵定了定神,便道:“可不是?我可是氣糊涂了。事到如今,還是先湊銀子救老爺要緊。”凝神尋思半晌,只想著:“如今家倒業(yè)敗的,拿什么救老爺來著?”忽然得了主意,便向李貴說道:“李大哥一路辛苦,先歇著去。救老爺?shù)氖?,我自有安排。”這里寶釵正準備喚麝月進來安排。忽見秋紋急急忙忙跑來,口里嚷著:“奶奶,大事不好了,二爺在房里上吊自盡了呢!”寶釵登時唬得面色如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忽又見麝月跑來,喊道:“奶奶先別急,二爺已經(jīng)救下來了。”寶釵這才長舒一口氣,道:“走,趕緊瞧二爺去。”一時,回到自己的房中,見寶玉倚在貴妃椅上,半昏半醒,脖子上還有一道紅紅的勒痕。寶釵但覺心痛不已,忙趕上前,一時情急,也顧不得下人在場,便一頭撲倒在寶玉懷里,痛哭道:“二爺呀,你怎么要走這條絕路呀?都是我不好,是我‘利欲熏心’,硬逼著二爺去鋪子上。是我一時糊涂,沒體諒著二爺。二爺只怨我、打我好了,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啊。二爺要是走了,丟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可怎么辦呀?如今我什么也不求了,只求二爺好好的。那年我說過的,不管我到怎樣地步,我都情愿養(yǎng)著二爺。只看在我服侍二爺這些年的分兒上,可憐可憐我罷!”一時寶玉醒了,便抱住寶釵哭道:“寶姐姐,你別再替我擔責了。是寶玉不好,是寶玉禍害了這個家!”寶釵哭道:“不,我不怨二爺,只怪我命苦,帶累壞了二爺?!睂氂褚嗫薜溃骸安辉菇憬?,是寶玉無能,害苦了姐姐?!闭f著,替寶釵拭淚。這里寶釵又拿出手帕替寶玉輕輕拭淚。一時,寶釵拉了寶玉的手兒,款款說道:“二爺呀,你可知道,咱們家如今已是山窮水盡了呀。太太眼見著就要走了,老爺今兒個又遭人陷害,急著一大筆銀子使。也怪我沒能耐,不能再掙出幾個鋪子來,這個家眼看著就要支撐不住了呀!”說畢,又是熱淚直流。寶玉只垂著自己的腿,罵道:“都是寶玉該死,寶玉該死!上不能救老爺、太太,下不能替姐姐分憂,竟只是給家里惹禍添亂!”寶釵忙哭著勸道:“二爺切莫如此呀!天塌下來,自然有人頂著。咱們也有兩只手,哪里就餓的死了?古人云:‘天無絕人之路?!倏?、再難,咱咬著牙也能挺得過去的呀!”因又說道:“從今往后,咱家可就要過苦日子了。我只怨我沒本事,要讓二爺受委屈了。我只盼著二爺好好兒的,我便出去討飯也絕不會讓二爺餓著。只求二爺千萬不要再尋短見兒了呀!行不行呀,二爺,我便求你了!”說著,便又哽咽抽泣起來。寶玉便哭道:“好姐姐,我都答應(yīng)你。是我不好,惹姐姐傷心難過了?!睂氣O便擦干了眼淚說道:“只要你我夫妻一心,這世上便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二爺呀,你可懂了?”寶玉點了點頭:“寶姐姐,你的苦心,我都懂了!”
(配圖:川劇《薛寶釵》,王玉梅 飾 薛寶釵) 21、義婢探主 “嘚、嘚、嘚”,一匹三歲口鐵青大走騾拉著輛騾車,在那荒廢已久的寧榮街上不疾不徐地走著。新釘?shù)奶阏魄脫粼谇嗍访嫔?,時不時地發(fā)出清越的響聲。伴隨著車把式“吁”的一聲,騾車在緊鄰賈府故宅的一戶大院門口停了下來。“蔣大奶奶,薛家以前就是在這兒了?!避嚢咽匠噧?nèi)喊了一聲?!皩O大哥,您先在這兒歇歇,我上去問問?!被ㄒu人答應(yīng)著,趕緊掀開車簾,下了車,向那大院的正門走去。上了臺階,叩響門環(huán),一會兒便有一位約摸五十歲的老婦人開了門,仔細一看卻并不認識。“姑娘,您找誰來著?”那老婦人一臉茫然地問道。“大娘,請問有個賈二爺、賈二奶奶可是住這兒?”襲人恭敬地問道。那老婦人突然笑道:“姑娘,您可是找對地兒了。這宅院前兒可不是賈二爺?shù)??只如今啊,這前院是我們焦家在住。這后院呢,歸了蹇老爺家。你要找賈二爺、賈二奶奶啊,只打這兒往東,再朝北一繞,東邊那道墻上開了道小門兒的,進去便是賈二爺他們家了?!币u人正要道謝,那焦大娘偏又拉著她絮叨個沒完:“這賈二爺啊,可不是個正經(jīng)過日子的主兒,以前那么大的家業(yè)都給他敗光嘍。倒是這賈二奶奶,真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吶,最是個會心疼人的。成日家疼了老的,又疼小的,這街坊鄰居的,哪個不夸她賢惠心善?瞧瞧,我這小孫孫的新鞋面兒,還是她老人家親手繡的呢?!闭f著掏出一雙嬰兒穿的小小繡鞋,果然精精巧巧,上好的繡工。只聽這焦大娘又道:“我們女人吶,就是命苦。我這丑老婆子就甭說了,您說這賈二奶奶模樣兒又俊,心眼兒又好,人又能干,若是嫁了個官兒爺,怎不把那些個大戶人家的當家娘子給比下去?偏配了賈二爺這樣的!也真不知這老天爺是怎么想的?!边€欲說話,忽聽屋內(nèi)一個男音喝道:“死老婆子,還不進來給老子倒酒?還呆在外面瞎白話作甚!”焦大娘忙向屋內(nèi)支應(yīng)一聲:“老頭子,我這就來?!庇窒蛞u人道:“姑娘,您老可沒見過賈二奶奶罷?見過了就知道她的好兒了。好人吶,真是好人吶。我就不韶刀您了,您趕緊兒地去找她罷。”一時進去了。襲人嘆了口氣,只得向?qū)O把式說道:“孫大哥,還得麻煩您再往前走一程兒了?!边@襲人上了車,騾車繞過東角門,沿了東墻向北行駛,果然看見了一道虛掩著的小小院門。孫把式從車上抗下一袋米,放在院門口,問道:“就是這兒了罷?”襲人點點頭,口里說道:“太麻煩孫大哥了。”孫把式笑道:“蔣大奶奶說這話就見外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沒個相互照應(yīng)來著?我這就去見朋友去了。日落前我來接您,只別敘太久,過了關(guān)城門的時候就不好了?!币u人答應(yīng)了,孫把式方才駕著騾車去了。這邊襲人輕輕推開院門,只見院門口堆著柴火,一個粗衣布褲的女子正背著身兒,舉著把明晃晃的斧子,氣喘吁吁地在那里劈柴。襲人正尋思:“這原是府里哪個粗使丫鬟罷?!庇智魄七@女子的身板兒,纖纖細細的,哪兒像個做粗活的出身?正猶豫著,忽見那女子轉(zhuǎn)過身來,朝自己喊道:“襲人姐姐,你怎么來了?”襲人大吃一驚,忙道:“麝月妹妹,你怎做起這等營生來了?”麝月擦了擦汗,笑道:“唬了姐姐一跳不是?”因又說道:“咱家可比不了過去嘍。你沒見著奶奶整日家也是做活兒來著?”襲人忙問:“奶奶在哪里呢?”麝月便向里面喊道:“奶奶,襲人姐姐來看您了?!敝灰娧氣O一身荊釵布裙打扮,背上背了個籮筐,手里提著掃帚,笑盈盈地走了過來。襲人忙迎上去,躬身一拜,道是:“襲人給奶奶請安?!睂氣O連忙扶了,笑道:“這可使不得。如今兒襲姑娘也嫁了人,成了蔣大奶奶了,你我都是一般兒的平身人兒,何須行此大禮?”襲人哭道:“奶奶的大恩大德,襲人怎么忘得了?襲人一輩子都是二爺、奶奶的奴婢!”說著又要下跪。寶釵只將她死死攙住,說道:“襲姑娘快別這樣,咱們還是姐妹相稱的好?!币粫r,寶釵卸下籮筐,麝月忙接了,提到柴火堆旁。襲人見滿滿的一筐槐樹葉子,忙問:“奶奶這是作甚?”寶釵笑道:“當柴火燒呀。”襲人不解。寶釵便又說道:“前兒我算了賬,今年的柴火錢還短兒個幾串。我便尋思,這唐朝的時候啊,有個韋夫人,家里窮的時候呢,買不起柴火,便集了些槐樹葉子,混在柴火里一起燒著用。昨兒我也試了試,還挺管用的。這不?我也在那院里的老槐樹下掃了些落葉,讓你麝月妹妹摻和著一起用。如此算算,這一冬的柴火錢都可以省下一半了。偏你二爺那年還嫌了這老槐樹長得太繁茂,豈知今兒不就派上用場了?”襲人嘆道:“這些年可真是苦了奶奶了?!睂氣O笑道:“我不覺著苦呢。前兒才除了老爺、太太的服,那年替老爺繳補賠銀子拉下的賬也還完了。如今我啊,可是無債一身輕呢!”襲人忙問道:“那年繳老爺?shù)难a賠銀子,奶奶可是將前院、后院都抵出去了?”麝月插話道:“可不是?前院抵給了放印子錢的焦首焦大爺,后院也賣了,現(xiàn)是開醬園的蹇新蹇四爺在那里住著,就只剩這中院兒還是咱們的了?!睂氣O笑嗔道:“就你多嘴?!币u人因說道:“前兒我們那口子才從地里打了些新糧,昨兒特意吩咐送來給二爺、奶奶嘗個鮮,那米袋子已擱在門口兒了,差點給忘了?!睂氣O便笑道:“難得你情熱如此,又讓你兩口兒破費了。擱在門口哪兒呢?我自己背進來罷。”襲人忙攔了寶釵,道是:“這事兒怎敢勞動奶奶?”寶釵笑道:“襲姑娘還當我是那剛出閨門的少奶奶來著?這些年我成天活動著,身子骨可比原來壯實多了?!摈暝碌溃骸斑€是我來背罷。奶奶昨兒做針線,才勞乏了一夜,又懷著……”寶釵忙遞了個眼色給麝月,麝月只好閉了嘴兒,到院門口扛了米向廚房走去。這里寶釵向襲人道:“有站在院里聊的,不如進屋去說。”襲人因隨了寶釵進屋。寶釵便請襲人在炕上坐了,又凈了手兒,拿了條圍裙系在腰間,笑道:“襲姑娘大遠道兒地趕來,也沒什么可款待的。先嘗嘗我的手藝罷。過會子可別嫌難吃呀?!币u人忙起身拉著寶釵,便跪下哭道:“襲人豈敢讓奶奶伺候?這廚房的事兒,還是奶奶歇著,讓我來罷?!睂氣O忙扶了襲人,道是:“這可怎么行?今兒你可是客呢?!币u人一邊流淚,一邊說道:“不管啥時候,都該襲人伺候奶奶來著,可不能亂了尊卑秩序?!睂氣O想了想,便道:“既這么著,我主廚,你打一打下手兒也好。”襲人便點頭依了。一時,麝月生火造飯,寶釵掌勺,襲人幫廚,一會子便做了盤炒蛋,幾碗蔬食。襲人、麝月輪流端了上桌,又扶了寶釵在上首的位置上坐了。主仆三人一邊用餐,一邊閑聊。豈料寶釵剛吃幾口,便覺著想吐,連忙用手將嘴兒掩了,只道:“我沒事兒的。你們接著吃呀?!币u人便道:“奶奶可是害喜了?敢是懷了個哥兒罷?”寶釵登時羞得滿臉通紅,低下頭兒,笑了笑,乃小聲說道:“什么喜不喜的?前兒還在服里呢,你二爺就……”接著,又搖了搖頭兒,說道:“過會子可別說與你二爺知道呢?!币u人便問道:“二爺上哪里去了呢?怎么這會子也不見回來?”寶釵便笑道:“你二爺上桂芳樓說書去了?!币u人笑道:“難不成二爺竟成了那說書的老先兒了?”寶釵笑道:“可不是呢?”因又說道:“這些年你二爺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我便尋思著,到底還是有個差事做做才好??汕蓛呵皟厚T大哥替他找了這個營生,倒也對他的路子。我也不圖你二爺關(guān)幾串錢回來,只是看著他在外面說說唱唱甚么的,總比在家里悶出病的強?!币u人便問道:“奶奶可知道二爺說的什么書?”寶釵道:“你二爺還能說個什么呢?左不過是將當年咱園子里那些事兒,編成曲兒,唱給眾人聽聽罷。”襲人便嘆道:“二爺還是忘不了當年,只可惜忒苦了奶奶。我想著,這說書究竟不是個常法兒。才剛隔壁焦大娘也說了,二爺既學個買賣不成,究竟還是回頭讀書應(yīng)舉才是。奶奶也不合事事都依順著二爺,到底還是勸勸的好?!睂氣O聽說,不覺心中一動,雖心中千言萬語,只這仕路上的事兒,也不知如何對襲人說起。略一思忖,因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呢?只是你二爺?shù)呐P淖笮?,你豈有不知的?想來人各有志,這竟是不好強他的。便勉強為官,倘或又壞了事,豈不是反倒不美?至于我們婦道人家,原本就該安分隨時為是,少不得多耐著些兒,盡心服侍便好。如今我只盼著你二爺安安穩(wěn)穩(wěn)的,便再無所求了。待將來到了地下,我自向老爺、太太請罪便是?!币u人聽寶釵說到女人家原該安分隨時這話,不覺肅然起敬,忙道:“還是奶奶教導的是,原是襲人想差了些。奶奶的高風,襲人真的是比不上呢。”寶釵道:“說哪里去了?這些都是我們原該的罷?!币粫r,寶釵便又問襲人:“蔣姑爺如今可好?還妝小旦么?”襲人笑道:“一把年紀,胡子都老長了,還妝什么小旦,早改行作老生了。七月里不還領(lǐng)著三喜班子去平安州唱堂會來著?今兒個才回京,下月便又要去衛(wèi)上呢?!闭f著,忽見賈寶玉掀簾進來,笑道:“襲人姐姐怎么來了?”寶釵便笑道:“你襲人姐姐可是專程來看你的呢?!币u人趕緊起身斂衽行禮,道是:“襲人給二爺請安?!闭f著就要過來服侍寶玉換衣服。寶釵忙一把拉住,笑著說:“還是我來罷?!边@里寶釵正忙著替寶玉更衣,寶玉只順手抓起桌上一杯茶,欲往嘴里送。寶釵便道:“二爺可別喝這個,天氣已轉(zhuǎn)涼了呢。我這里備了熱的潤喉茶,二爺且潤潤嗓子罷?!闭f著,便斟了一杯潤喉茶奉與寶玉,接著又轉(zhuǎn)身招呼襲人繼續(xù)吃飯。襲人便嘆道:“奶奶可是將當年襲人做的事兒也一肩挑著呢?!睂氣O笑道:“不是還有麝月么?那年是你跟二爺說‘好歹留下麝月’,二爺便依了這話,可見二爺心里倒一直敬重著你來著?!庇值溃骸澳愣敩F(xiàn)還餓著呢。我再去給你二爺做兩道菜來著。你兩個先聊著,我和麝月去去就來?!币粫r,寶釵去了廚房,麝月也跟了去。房里只剩寶玉、襲人二人,只四目相對,不知說甚才好。半晌,寶玉方道:“他待你可還好?”襲人流淚嘆道:“他雖好,怎比得上二爺?”寶玉長嘆一聲,只說:“過去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你既隨了他,以后便忘了我罷?!币u人便擦了擦眼淚,說道:“襲人怎么忘得了二爺、奶奶?想襲人從小是個苦命的,只跟著二爺、奶奶在那府里享了多少福,便化作灰也要報答二爺、奶奶的恩典。”因又嘆道:“我只恨我不曾讀書識字,不能學著林姑娘也作首詩啊什么的留給二爺。只求二爺還想得起,襲人這身子雖是去了,只這顆心是一直留在這兒的罷?!睂氂裰粨u了搖頭,說道:“是我沒福。只望你跟他過得好,我便心滿意足了?!币粫r,襲人又掏出一包碎銀子遞與寶玉,道是:“我知道如今二爺、奶奶日子過得艱難,這點心意,只求二爺千萬不要拒絕?!睂氂竦溃骸澳阍趺床唤慌c你奶奶收著?”襲人嘆道:“奶奶原是個心氣兒傲的。我的銀子,她豈肯收下來著?”寶玉便道:“你奶奶不肯收,你怎知我便肯收?”襲人道:“我知二爺原也是不會收的。只如今二爺全仗奶奶一人照料,忒苦了她,況又懷著哥兒。二爺便不是為著襲人,只為奶奶著想,也不該不收呢?!闭f著,又淌下淚來。寶玉點頭嘆道:“你說的原也對。我且收下便是。”因悄悄將銀子收了。不一會兒,寶釵已做好兩道素菜,麝月端上桌,請寶玉用餐。寶玉便道:“我一個人吃也沒意思,還是大家一起罷?!睂氣O笑道:“還是二爺說的對呢,大家一起吃,豈不更熱鬧些?”襲人、麝月只得依了,接著同吃。忽聽得外面孫把式叫喊道:“蔣大奶奶,該走啦!再不走城門可就要關(guān)了!”襲人少不得起身向?qū)氂?、寶釵告辭,只說:“襲人這就去了,改日再來問候二爺、奶奶。只盼著二爺、奶奶一切安好,便是襲人的大福了?!睂氣O忙道:“襲姑娘且留一步,我還有一件東西要送你呢?!敝幻暝聫膹N房取來一個藍布包袱,親手塞到襲人手里。襲人不解,問道:“奶奶這是?”寶釵因笑道:“如今你二爺跟蔣姑爺一般兒,都是指著嗓子吃飯的人兒了。前兒我得空兒,便比照那《丹溪心法》,配了些潤喉的方劑,混著茶一起喝,效果最好。你二爺已是試過了,我想著不如也給蔣姑爺帶些去。你道可好?”襲人只覺得熱淚盈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寶玉便笑道:“既是你奶奶的恩典,你收下便是。”襲人少不得接了包袱,又給寶釵、寶玉磕了頭,轉(zhuǎn)身登車去了。寶釵正嘆息著,忽見寶玉只望著襲人遠去的方向,癡癡呆立。寶釵因問著寶玉:“二爺怎么了?”寶玉愣了半晌,方緩緩說道:“還不知道襲人在那車里如何哭哩!”
(配圖:川劇《薛寶釵》,王玉梅 飾 薛寶釵) 22、齊眉舉案 桂芳樓書場,賓客盈門,座無虛席。老少爺們排坐在大廳中央的客座上,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室內(nèi)的小戲臺。女眷們也在兩廂的包間里,搖著扇兒,嗑著瓜子,聽那戲臺上的說書先兒在那里談古道今。只見賈寶玉一身灰布長衫打扮,頭戴小帽,手控阮咸琵琶,端坐于戲臺中央,邊說邊唱。身旁一個小生并一個小旦正隨那書里的故事妝演著,雖不是全套曲文,卻也作盡悲歡情狀。此刻,只聽那賈寶玉操著清音的調(diào)兒唱道:“……老太君便哄著寶公子:‘那靈玉豈是人人有?也不看你妹妹剛來到,這話兒問的可真慪人。’寶公子聽聞心不悅,解絲絳把玉摘來扔在塵:‘只說是,這神仙妹妹尚且無,難不成,獨我一人有孽根?’王太太并王嫂子齊聲勸,只嚇壞了跟公子的眼前人。多虧了王嫂子足智多謀通權(quán)變,連著聲兒便將那寶公子勸:‘你妹妹原也有玉你別鬧人,皆因你姑媽去世帶了去,因此上這玉今日并無存?!瘜毠勇勓苑讲帕T,林小姐復又起憂心:‘今我初來便這般鬧,日后可如何處朝昏?’歸寢后,百般愁怨結(jié)心上,沒奈何,只獨對銀燈拭淚痕。”那賈寶玉唱的動情,臺下的男客、女客們也嘆息的嘆息,流淚的流淚。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客道:“這寶公子情癡情種、林小姐逸才仙品,真真是天設(shè)地造的一對兒佳配。”另一客又道:“這林小姐只一味偏狹好哭,心地不美,恐非宜室宜家之人呢?!辟Z寶玉分明聽見,只微微嘆了口氣,便翻彈出一段煞尾的調(diào)兒,接著唱道:“真?zhèn)€是:繁華每羨當年景,冷落還悲后日人。富貴何曾前世種?癡心到頭冤孽深!”臺下又是一片高聲叫好喝彩之聲。那寶玉收了阮咸,只向眾看官拱手。便有一女客問道:“賈先生,你這書這般動聽,敢問講的是哪朝哪代的事兒呀?”寶玉笑道:“在下不才,也不敢妄說古人,不過就是就著些新鮮時聞?wù)f事罷了。”那小生照官兒便接口道:“盧四奶奶,您老可知道這賈老先兒的出身來歷?他老人家可原是那榮國府里的寶二爺呢。這書里的寶公子便是……”寶玉忙接口道:“正是在下?!币姳R四奶奶一臉驚訝,寶玉便道:“在下愚頑不靈,想那錦衣紈绔、飫甘饜美之時,背父母鞠育之恩、負師友教訓之德,以至今日老大無成,忝居世間,實實有辱先人。然,在下雖是不肖,倒親身見識過幾個異樣女子,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想我潦倒無賴之際,何不將當年閨中之事,編作曲兒說與諸位知道?一則將我之罪宣告天下,以誡世人,二則亦可為閨閣昭傳,不使那閨中英名隨我一并泯滅罷了?!北R四奶奶深嘆道:“賈先生真不愧是我閨中知音。趕明兒,我還來聽您老說書罷?!币粫r那小旦冰兒捧了個托盤過來,笑道:“盧四奶奶,您老可賞個光罷。”盧四奶奶笑道:“可忘了這事兒?只煩賈先生代我向那林小姐問個好。真真兒的才女呢,好叫人心疼兒,只愿你們兩個白頭偕老罷?!闭f著,便放了一串錢在托盤里。賈寶玉只苦笑了一下謝過,也不多說。那邊照官也在男客中間討錢,有給個七八文的,有給個一小串的。一時間,客人散去。寶玉盤了盤點,今日說書扣掉書場的份子錢,三人倒也得了個三二百文。那寶玉便與了冰兒一百文。又摸了摸照官兒的頭,說道:“剩下的你都拿去。你娘病著,請大夫要緊。你二叔又不指著這點‘阿堵物’討生活?!闭展賰汉瑴I點點頭兒,說道:“二叔多少還是留點罷?!睂氂衤犝f,便拿回一文錢,笑道:“夠了?;仡^兒我也可以跟你嬸子說,你二叔亦非一名不文之人了?!闭f完,便提了琵琶,大笑著離了書場,闊步向家中走去。不一會兒到了家,口中喚著“麝月開門”,卻不見麝月應(yīng)聲兒,少不得自己推了院門進去,直向上房走去。只聽得薛寶釵在屋里與人說話,道是:“這些年你也太任性了。既有這起子煩難,何不跟姐姐說去?只管自己一個人撐著,看看都累瘦了不是?趕明兒可千萬別這樣了啊。只管你自己要強,就不知道姐姐有多心疼你?你要再這般兒自顧自地淘氣,可別再認我作你親姐姐了。好了,云兒別哭了,你也是出了閣的大姑娘了。待會兒讓你二哥回來看著笑話你呢?!庇致牭檬废嬖瓶薜溃骸皩毥憬?,你就是我的親姐姐,比親姐姐還親呢。云兒知道錯了,以后都聽姐姐的。”接著,又哽咽地說道:“我看姐姐這些年也瘦損多了。要是二哥哥待你不好,我可是不依的!”賈寶玉聞言,忙掀簾進屋,只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史湘云只伏在寶釵腿上哭泣,眼圈紅紅的。見寶玉進來,湘云忙起身坐好,又擦了擦眼淚。這里寶玉笑道:“云妹妹怎么來了?你可冤枉死我了。我何嘗待寶姐姐不好來著?不信,你只問你二嫂子去?!睂氣O便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呢?你姐姐我呢,天生就是這勞碌命。也莫怪你二哥哥,只想想那年在蘅蕪苑,這些針線活計,我哪天不是做到三更來著?當日的事,妹妹可都是知道的呢。”湘云只向?qū)氂襁艘豢?,說道:“哼!寶姐姐心眼好,總疼著你、護著你。你那些臭毛病,別打量我不知道!”寶玉趕忙求饒,只說:“好妹妹,別生氣,我要負了寶姐姐,可是要天打五雷轟,跳火坑、下油鍋的呢!”寶釵便笑道:“罷了,二爺說了幾天書,越發(fā)學著貧嘴呢。在這里胡掰扯什么呢,還不趕緊兒歇歇嗓子去?”寶玉正欲答話,忽覺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只聽那人笑道:“寶二哥果然名不虛傳,眼里原只有姐姐、妹妹的,偏沒有我這個做兄弟的?!被仡^一看,原是衛(wèi)若蘭,便對他說道:“好兄弟,那日一別,又不得你二人的音訊。你今兒在何方高就呢?怎么上我家來了?”衛(wèi)若蘭紅了紅臉,便道:“說來慚愧!寶二哥給我那三百兩銀子,竟也被我敗光了。我原指望也學著二哥做點生意來著,怎奈愚鈍至極,倒是把個家底兒都賠進去了。關(guān)店那日云妹妹可是罰我跪了整整一夜,今兒這膝蓋骨倒還是隱隱作痛的呢?!毕嬖坡犝f,只用手比劃著臉羞他。寶玉聞言,也紅了臉,便道:“咱哥兒倆,彼此彼此罷。”寶釵便笑著插話道:“可不是呢?衛(wèi)家兄弟,你倒瞧一瞧你二哥的脖子呢,看那道勒痕還紅不來著?”寶玉便拉了衛(wèi)若蘭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二人相視一會兒,只開懷大笑起來。一時,衛(wèi)若蘭復又說道:“多虧寶二嫂子倒暗中接濟,也不讓二哥知道,我二人才撐到今天呢?!睂氂癖阈Φ溃骸澳侨漳氵€要我瞞了你嫂子呢,沒想著你二人倒跟你嫂子串通了瞞我?!睂氣O便笑道:“我瞞了二爺?shù)箾]什么,二爺要瞞了我那可不成。萬一二爺又被個什么姓‘誆’的、姓‘騙’的給哄了去,丟銀子敗家事小,保不齊再把命給丟了呢!”衛(wèi)若蘭便道:“嫂子說的很是?!币蛴终f道:“前兒家嚴回京,派人帶了信兒來,只說家慈病重。我便尋思著,離家已久,此次必定是要回家盡孝才是。只慮著云妹妹無處安置。正愁著呢,嫂子便派了麝月姑娘過來傳話,教我把云妹妹接過來住著。我如今也是山窮水盡了,只好腆了臉,再麻煩寶二哥、寶二嫂子這次了?!睂氣O便道:“說那里話呢?云兒便跟我親妹妹是一樣的。你放心,云兒只管跟咱們住著。你家里的事情要緊呢?!毙l(wèi)若蘭只得向?qū)氂?、寶釵打恭兒作揖道:“二哥、二嫂大恩,兄弟我實在沒齒難忘。”一時,又道:“家人已在外面候著,我這就告辭去了?!睂氣O便道:“二爺,趕緊兒送送衛(wèi)姑爺去?!边@邊寶玉便送了衛(wèi)若蘭出門。湘云正想跟寶釵再說些私房話,忽見麝月來回:“西邊廂房已收拾好了。”寶釵便笑道:“云兒也乏了,趕緊歇息去罷。咱姐妹之間的日子還長著呢,有什么話明日再說罷。”湘云只得辭了寶釵,隨麝月去西廂房歇息。一時間,屋里只剩下寶釵一人。寶釵便拿出那針線活計,靜靜地做將起來。過了會子,寶玉回來,見寶釵又在做針線,忙一手奪了,只道:“姐姐又在做什么來著?可不要累著了,你現(xiàn)懷著身孕呢?!睂氣O笑道:“我不累呢。前兒我見二爺上臺階有些吃力,便尋思著原是天氣涼了,膝蓋受寒了可承不住。這不?趁空兒給二爺做一對兒軟墊,只想著縫在褲子里面,膝蓋用力便不疼了?!睂氂駠@道:“姐姐為著我,真?zhèn)€是操碎了心。”又道:“這活計何不讓麝月做去?”寶釵便笑道:“這事兒也不好麻煩麝月的。她一個姑娘家的,怎好做這些?”又道:“今兒二爺說了一天書也乏了罷?我又熱了些潤喉茶,二爺趁熱喝了罷?!闭f著,又要起身給寶玉斟茶。寶玉忙攔著寶釵,說道:“我自己來罷。不敢再勞動姐姐了。要動了胎氣,可不是說著頑的?!睂氣O只得由他,一時又道:“昨兒蘭兒那邊散了館,授了鄖陽知縣。大嫂子那邊打發(fā)人請你過去開賀呢,你怎么不去?”寶玉只是不答。寶釵便道:“你人可以不去,禮總是得送過去的。我想著,咱總得備一份厚禮送去才是呢?!睂氂癖悴荒蜔┑卣f道:“姐姐看著辦罷。問我作甚?”寶釵便笑道:“又嫌我韶刀了不是?”寶玉道:“豈敢嫌了姐姐?”寶釵瞥見麝月不在屋里,因又笑道:“二爺有什么不敢呢?我這薄命人兒,本來就無甚好處,又是‘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的,原就入不了二爺?shù)姆ㄑ勰?。就像我那年說的,趕明兒二爺一紙休書下來打發(fā)我走,我也無話可說的呢?!睂氂衤犓痔崤f事,不覺又羞又窘,忙道:“都是小時候的營生兒,不知道天高地厚時胡說的,姐姐還提那起子胡話做什么?”寶釵見他羞愧得滿面通紅,又不覺的心疼起來。因拉了寶玉的手兒,款款說道:“雖是胡話,我聽了心里也是甜的,可從未怨過你呢。”寶玉聽了,不覺驚詫:“姐姐真的從來沒怨過我?”寶釵忙笑著咂嘴兒點頭:“真的呢!”因又正色說道:“男人讀書舉業(yè)原是極好的,然亦當以輔國理民,致君堯舜為先。只是如今這世道兒上竟是聽不見有這樣的人了。想咱賈門,當日唯你略望可成。我原盼你在外面大事上做一番別樣事業(yè),老爺也喜歡了,于世道亦無不補益。豈不強似讓那起子‘祿蠹’白白占著朝廷名器,作踐天下蒼生?那年在怡紅院,我勸你來著,你倒罵我。我知你是不肯跟那起子小人合污的,所以我從不怨你?!睂氂裥Φ溃骸笆橇?,姐姐當年的《螃蟹詠》可是罵盡了那起子須眉濁物。想不到姐姐還有這般深思熟慮!只恨寶玉當年有眼無珠,竟是錯怪了姐姐。”寶釵擺擺手,因又嘆道:“如今家門不幸,你我已是罪臣之后,也說不得什么別樣事業(yè)了,唯有靜心悔禍,挽回天意民心于一二,我賈門方能有再興之日。如今倒也說不得仕路上的事。我知道你一向是個心傲的,眼見著讓你為五斗米折腰,向那起子‘祿蠹’俯首帖耳,縱你愿意,我也是不依的。況,你既決意歸隱,我為君婦,豈有不耐些貧賤的理兒?”寶玉聽了,只覺深為贊服,正欲說話,卻聽寶釵又說:“只還有一件,你我便窮了些,吃些苦,倒也沒什么。只如今又添了云妹妹。二爺難道忍心讓云兒也跟著我們吃苦?”寶玉不解,忙問:“姐姐的意思是?”寶釵便笑道:“二爺,你等著,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便從炕桌下取出一個包袱來。寶玉打開,見里面竟是一疊兒繡樣子,有方巾,有枕套,有小屏風,有被面兒。隨手展開一幅,竟繡著那雕梁畫棟、水榭亭臺,再仔細看看,竟還有幾個仕女在里面觀花賞月,描龍繡鳳,那衣帶裙折、發(fā)簪首飾,無不纖毫畢現(xiàn)。寶玉正覺著眼熟來著,便又見著上題著“夏夜即事”四字,下面還有一首詩,只說是“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云云。這可不就是當年的怡紅院么?再翻看另外幾幅,有的繡的是“秋夜即事”,有的繡的是“冬夜即事”,還有“蘅芷清芬”、“有鳳來儀”、“杏簾在望”等各處。若“蘅芷清芬”等處,也題著自己當年寫的詩,如“蘅蕪滿凈苑,蘿薜助芬芳”云云。寶玉越發(fā)不解,問道:“姐姐現(xiàn)身子重,何苦勞神費力做這些?”寶釵便笑道:“我想著如何助著二爺呢?!币蛴终f道:“二爺原是個不爭氣的,我呢,一個媳婦家也沒什么用。只如今二爺在那桂芳樓上說說當年的事兒,倒也對你的路子。我便尋思著,何不將當年那些事兒也繡成這些小物件兒,二爺便帶去售與那些有心的人兒。一來呢可以給二爺說唱助興,二來呢也可以多淘換些銀子使,豈不兩便?二爺是知道我的,原也離不得這些針黹活計,如此便盡我所能,助著二爺,二爺可不要負了我這點心意呀。”寶玉聞言,不覺流下淚來,因又問道:“這些個物什兒,姐姐可給它們擬個名字?”寶釵便道:“要說繡品呢,傳世的無非‘顧繡’、‘慧紋’幾種。我想著,既繡的是咱榮國府里的事兒,何不就謂之‘榮繡’?咱們雖沒本事重振家業(yè),也要不忘了本才是。”寶玉點了點頭,便又細細翻檢那些個“榮繡”。只見里面多為自己當年的題詩配畫,間或也有些林黛玉的詩境配圖,唯獨沒有寶釵自己的詩作。因問道:“姐姐詩才原高我十倍,何不也繡上?”寶釵便道:“二爺這話便說錯了。論理呢,咱們閨閣筆墨原不該傳到外面去的。只林妹妹是過去的人兒了,便將她的詩繡上,讓人記著她也好。只我這年輕媳婦家,倒不要這些才華名譽的是。我知二爺說書,原也是為林妹妹起見。我便守守拙,在那書里讓著你二人些也罷。”寶玉聽了,頓覺銘感五內(nèi),忙起身向?qū)氣O打恭兒作揖,道是:“寶姐姐,你真是大賢大德的好姐姐,請受寶玉一拜!”寶釵嗔道:“誰稀罕你這些虛文假禮?”說著忙扭過身子,不去理他。寶玉豈肯干休,一手抱住寶釵,一手在寶釵那隆起的肚子上摩挲個不住,口說:“是個哥兒罷。”寶釵紅著臉,輕聲道:“二爺怎知是個哥兒?”寶玉笑道:“我說是便是呢?!睂氣O復又笑道:“二爺還不快給他賜個名字?”寶玉道:“還是姐姐擬罷。姐姐大才,原是寶玉比不上的?!睂氣O便略一尋思,說道:“我知二爺一向是個超凡脫俗的高人,雖身處草莽,亦不忘惠澤蒼生。我豈有不恪盡婦職,成全二爺之理兒?這孩子不如便呼作蕙哥兒罷。”寶玉不覺大笑:“蕙哥兒?好名字!好名字!”寶釵忙嗔怪道:“看你樂的,只別嚇壞了他?!睂氂衩Φ溃骸笆菍氂癫缓?,又忘了姐姐懷著胎孕呢!今兒個啊,寶玉一切都依著姐姐!”再看寶釵,正羞紅著臉,只笑而不語。
(配圖:川劇《薛寶釵》,王玉梅 飾 薛寶釵) 23、衛(wèi)府庭訓 衛(wèi)府正堂。刑部尚書衛(wèi)承恩端坐于太師椅上,正聽著直隸清吏司郎中陳也俊詳說近期刑部處理的公案。丫鬟端上香茗,衛(wèi)承恩漫不經(jīng)心地呷了一口,隨即又將茶碗擱在了那丫鬟手中的托盤上。只聽他開口說道:“這一樁還算辦得妥帖。只那黃易堂的案子,你現(xiàn)又辦得如何?”客座上的陳也俊忙道:“回大人的話,那黃易堂在平安州任上索賄枉法、違例加派、激生民變諸事,樁樁件件俱已查實。部里現(xiàn)已擬文請旨,只待圣上準奏,秋后即行問斬?!毙l(wèi)承恩問道:“那案卷可做得扎實?”陳也俊答道:“人證、物證一應(yīng)俱全,欲行翻案,已是斷斷不能?!毙l(wèi)承恩便點了點頭,說道:“如此便好。想那東府穆王亦無話可說?!庇謫枺骸按耸履憧稍A明樂善郡王?”陳也俊答道:“卑職已當面稟過樂王爺。他老人家說了,當今萬歲爺最是圣明仁慈的,只獨恨一個‘貪’字。只要將那黃易堂貪贓罪證如實呈上,便是那神佛下凡,也救他不得?!毙l(wèi)承恩捋了捋胡須,笑道:“如此更好。不成想你倒是為咱王爺立了頭功一件?;仡^老夫倒要托他老人家在圣上面前好生保舉你一番。”陳也俊忙道:“多謝大人提攜。卑職能有今天,全仗樂王爺和大人栽培,敢不效犬馬之勞?只是……”說到此,陳也俊顯然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又道:“只是這黃易堂案還牽涉一人,卑職頗感棘手,還請大人示下?!毙l(wèi)承恩便道:“所涉何人?你但講無妨。”陳也俊乃說道:“稟大人,現(xiàn)已審明,那黃易堂索賄、加派諸事,多出僚佐賈璉并其妻賈王氏之謀。前兒卑職已命人將那賈璉、賈王氏夫婦押入男監(jiān)女牢,只是這賈璉可是榮國公賈源之后、已革一等將軍賈赦之子……”衛(wèi)承恩便道:“是又如何?奸吏毒婦,理當按律嚴懲。莫非你因那賈璉為勛舊之后,便犯難了不成?想那寧、榮兩府早已抄沒,那賈赦雖經(jīng)圣上赦免,現(xiàn)也敗光家產(chǎn),凍餓病死好幾年了。像這等死老虎,你還怕他作甚?”陳也俊趕緊笑道:“大人說的原是。只是近日這朝中的風向,可有些微妙呢?!毙l(wèi)承恩詫異道:“哦?這倒未曾聽聞。只因老夫近來身體欠佳,已多日不曾上朝。究竟有何風向,你倒說來聽聽?!标愐部”愀蕉f道:“卑職昨個兒得了戴老內(nèi)相指教,說是圣上這些天可常念叨著那榮府賈氏呢?!毙l(wèi)承恩便道:“那賈赦、賈政不是早就死了么?莫非賈氏后人當中又出了什么新文不成?”陳也俊便笑道:“大人圣明。這新文便出在那八月間殉職的湖北鄖陽知縣賈蘭身上?!毙l(wèi)承恩點了點頭,說道:“這倒是聽兵部馮胖子說過。說那鄖陽縣城八月間曾陷落賊手,新任知縣被執(zhí)不屈、罵賊遇害。莫非就是這個賈蘭?”陳也俊笑道:“正是這個賈蘭。大人可知他系何人?”衛(wèi)承恩道:“這倒不知?!标愐部”愕溃骸澳琴Z蘭便是賈政之孫,故賈貴妃親侄。犯在卑職手里的這個賈璉,就是其堂叔呢?!毙l(wèi)承恩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他?!标愐部∫蛐Φ溃骸翱刹皇悄兀壳皟菏ド弦宦犝f那賈蘭原系賈貴妃之侄,便立即下旨褒揚。禮部現(xiàn)已擬旨請封那賈蘭的寡母李氏為貞康夫人,加五品銜,準予建坊旌表了呢。”衛(wèi)承恩嘆道:“禮部那邊動作倒快?!标愐部〉溃骸柏M止禮部?吏部那邊也聞風而動,從賈氏子孫中選了一個叫賈菌的,說要請旨為那李氏貞康夫人立嗣,破格敘用呢?!蓖A艘煌?,因又說道:“這也罷了。卑職只慮著慎刑司那邊也有動作呢?!毙l(wèi)承恩便道:“莫非那姓朱的想插手我刑部的案子不成?”陳也俊便道:“大人圣明。卑職已打探明白,那慎刑司正擬奏書,說要請旨寬貸榮府子孫,凡有余罪未了者,一概準予捐贖減等呢。卑職便琢磨著,那賈璉的案子,還是得在咱們手里盡快了結(jié)方是。若是上邊準了他們那邊的奏,怕是他們得了人情,咱們倒落不了什么好呢?!毙l(wèi)承恩聞言,臉色一變,正欲發(fā)話。忽見大管家衛(wèi)福來掀簾進來。那衛(wèi)福來也見著屋里有客,忙退出門外垂手侍立。衛(wèi)承恩少不得打著官腔兒,對那陳也俊說道:“當今仁圣,我等做臣子的,理當仰體上意,秉公辦理。豈在意于區(qū)區(qū)人情好處?老夫此言,你可明白?”陳也俊已轉(zhuǎn)眼瞥見衛(wèi)福來,忙笑道:“大人指教的甚是。卑職這就去辦。大人家中還有事,卑職這就告辭了?!毙l(wèi)承恩點了點頭,陳也俊一時起身去了,衛(wèi)承恩忙喚衛(wèi)福來進來問話,道是:“那混小子可找到了?”衛(wèi)福來連忙答道:“回老爺?shù)脑?,老奴已派人將蘭四爺已帶回來了,正在外面候著呢?!毙l(wèi)承恩忙吩咐道:“帶進來!”衛(wèi)福來便向身后的家丁使了個眼色,一時三五個家丁扭著衛(wèi)若蘭的雙臂,推推搡搡進了正堂。那衛(wèi)若蘭見了父親,只直挺挺地立于堂中不跪。衛(wèi)承恩便怒喝一聲:“逆子!見了為父,因何不跪?”衛(wèi)若蘭少不得怏怏跪下,口中只嘟囔著:“父親大人只托言母親病重,賺孩兒回家,想不到竟是為這等齷蹉之事……”衛(wèi)承恩怒道:“放肆!那樂王爺欲招你為婿,那是我衛(wèi)氏祖宗顯靈,門楣生光之事,真真抬舉了你這忤逆不孝的畜生,如何到了你這逆子口中便‘齷蹉’了?莫非堂堂靜惠郡主,還比不得你那不識好歹的蠢婦?”衛(wèi)若蘭因跪在地上回嘴道:“父親大人平素常教導孩兒,咱家是書香繼世、詩禮傳家,禮義仁智信,缺一不可。豈不聞‘糟糠之妻不下堂’?孩兒誓不做那無信不義、忘情負心之人!”衛(wèi)承恩越發(fā)動怒,喝道:“混賬東西!那詩書竟被你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你為不肯負那女人,竟肯負了我衛(wèi)家列祖列宗不成?要知道那史鼐、史鼎犯的可是謀逆大罪!若非當今仁慈,早已滿門誅滅,一絲血脈也不留存于世!莫非你還要為那無禮犯上的女人,毀了我家數(shù)代基業(yè)?你既不顧祖宗,我今就替祖宗處治了你這逆子!來人,家法伺候!”衛(wèi)福來趕緊勸道:“老爺,萬萬不可!蘭四爺固然不肖,只是倘若傷了筋、動了骨,樂王爺那邊又如何交代?老爺,還是趕緊消消氣罷?!毙l(wèi)承恩這才擦了擦汗,說道:“你這不知上進的東西,這些年竟還跟那賈寶玉混在了一起。你不知道那是出了名的敗家子?敗光了老婆家業(yè)不說,竟還不顧體面,成日混跡勾欄瓦舍,做那倡優(yōu)之事。莫非你也要跟他一般自甘下賤?”衛(wèi)若蘭回道:“寶二哥說了,他說書唱曲原只為消遣,并不指望靠這個討生活?!毙l(wèi)承恩訓斥道:“混賬!難道你還不知他靠什么討生活?全靠他媳婦替人縫縫補補,賺幾個辛苦錢養(yǎng)活他!難不成你將來也要靠你那蠢女人養(yǎng)著?”“我……”衛(wèi)若蘭一時無言以對。衛(wèi)承恩越性罵道:“不知長進的東西!你自己說,你是不是把你那蠢婦藏他們家了?”衛(wèi)若蘭少不得點點頭。衛(wèi)承恩喝道:“逆子,還不趕緊跟這些人一刀兩斷!我衛(wèi)家要的是洪福星,誰稀罕你那喪門星女人?”衛(wèi)若蘭小聲嘟囔道:“不,孩兒寧要這喪門星,也不要那洪……”“孽障,為父面前,竟還敢回嘴?”衛(wèi)承恩勃然大怒,一腳踢了下去,正中衛(wèi)若蘭的心窩。衛(wèi)若蘭登時倒在地上,捂著心坎,蜷曲著身子。衛(wèi)福來又趕忙連聲勸道:“使不得啊,老爺!踢壞了蘭四爺,樂王爺、惠郡主那邊可怎么回話啊?”衛(wèi)承恩少不得靜靜心,說道:“將這逆子帶下去,嚴加看管,別叫他又跑了?!睅酌叶?yīng)了,半拖半扶,攙了衛(wèi)若蘭,回房歇息去了。一時,衛(wèi)承恩又向衛(wèi)福來說道:“樂王爺那邊,還是按前兒商量的辦?!毙l(wèi)福來忙道:“奴才遵命!只是蘭四奶奶那邊……還請老爺示下?!毙l(wèi)承恩怒道:“什么蘭四奶奶?我衛(wèi)門從此就沒這么個人!”一時,又道:“我自有辦法。你附耳過來?!毙l(wèi)福來忙伏身過來,聆聽指示。一番囑咐聽畢,趕緊回道:“奴才這就按老爺?shù)囊馑既マk!”
(配圖:川劇《薛寶釵》,馬麗 飾 王熙鳳) 24、云散高唐 薛家院上房內(nèi)室。薛寶釵挺著大肚子,倚坐在炕上,閑看史湘云坐在身邊學繡那《有鳳來儀詩境圖》,時不時地指點上幾句。這邊湘云已繡好了幾根翠竹、一樹花枝,正欲描畫那翔鸞翥鳳,一時卻犯了踟躕,忙將手中的習作遞到寶釵手里,口中只說:“寶姐姐,求你再給云兒看看罷?!睂氣O接過來細細端詳了一番,笑了笑,便道:“云丫頭這幾日可大有長進呢。這條枝的盤針兒、花瓣的搶針兒,都用得很不錯呢。只是這鳳凰的翎羽呢,卻不合再用搶針兒。依我看呢,既有這金、銀、紅、黃、翠五色絲線,倒不如用那羼針兒的法子,長一針、短一針,如此交錯著繡上去,這鳳羽的色澤豈不是調(diào)配得更和順些?”湘云不禁嘆道:“這般繁復的針法,我怕是一時學不會呢。跟姐姐比,云兒真真是笨死了!”寶釵聞言,笑道:“咱云丫頭的性子果然是急了些。其實這‘榮繡’的針法呢,原也不難。只要耐著些性子,心再細一點兒,手再勤一點兒,慢慢兒地也就會了。這會子又何必為這個生氣捉急?還是讓姐姐來罷,這便將那羼針兒的法子繡給你看看?!闭f著,便從湘云手里接過針線,嫻熟地繡將起來,不一會兒便在那緞子上漸次繡出一片雍容華麗的鳳羽。湘云不由贊道:“姐姐的手真真兒太巧了。當年府里那些個上了年紀的繡娘也自愧不如呢。咱們這些姊妹當中怕是沒人能比得上姐姐了?!睂氣O便笑道:“你襲人姐姐的手才巧呢。你二哥哥舊日那個五彩鴛鴦的兜肚兒,還是那年在怡紅院,我們兩個一起繡的呢。”湘云便道:“說起襲人姐姐,這些日子怎么總不見她過來?”寶釵因嘆道:“前兒李大哥帶了口信兒過來,你襲人姐姐隨了蔣姑爺,搬到衛(wèi)上去住了呢。這么幾個月不見,倒怪想她的?!闭f著,忽見賈寶玉掀簾進來,神色悲戚,臉上還掛著淚痕。寶釵忙問道:“二爺可見著大嫂子了?她近來可好?”寶玉搖了搖頭,嘆道:“自蘭兒去了,大嫂子的頭發(fā)都變白了許多呢?!睂氣O不禁流淚嘆道:“真是忒苦了大嫂子了。這么些年,好容易熬出了頭,誰成想蘭兒年紀輕輕,那般兒有出息,倒說去便去了。雖說朝廷格外優(yōu)恤,立了菌兒承嗣,到底也不是親生的。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呢?”因嘆了嘆,復又說道:“論理呢,我原該過去陪陪大嫂子的。只是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門也出不了,如何去得了呢?二爺呢,又是個男人,也不便常去的?!毕肓讼?,便又轉(zhuǎn)頭兒向湘云說道:“竟不如讓云兒代我去罷。這幾日你便隨了紋兒、綺兒她們,一起多安慰安慰大嫂子罷。”湘云便道:“姐姐眼見著臨月在即,家里離不了人手呢。”寶釵便笑道:“傻丫頭,我這里是喜事呢。大嫂子那邊有難,才真的要過去多幫幫才是呢?!毕嬖票泓c點頭說:“寶姐姐,我去便是了。只是姐姐但凡用得著我了,千萬記著讓麝月姐姐來喚我?!睂氣O道:“這是自然的。你放心過去罷。”一時,麝月進來回話,道是:“奶奶,才剛衛(wèi)家打發(fā)人送了一封書字過來,說是衛(wèi)姑爺給云姑奶奶的親筆呢?!睂氣O接了書信,便笑著遞與湘云,說是:“云丫頭,可是你的喜信兒要到了?”湘云登時羞紅了臉。寶釵便笑道:“先別管我們的事兒了,你還是趕緊兒的回房看去罷?!边@邊湘云拿了書字,回自己房中不提。寶釵因?qū)氂裾f道:“衛(wèi)家兄弟倒是個懂事明理的。此番回家盡孝,便感動了世叔、世嬸也說不定呢。到時候,世嬸的病也好了,世叔、世嬸也高興了,這便接了云丫頭回去一家子團聚,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兒?”寶玉便笑道:“是嗄。這些年云妹妹的苦也吃夠了,總該有這么一天的。那日送若蘭兄弟回去,他還說將來要掙個誥命來報答云妹妹呢?!睂氣O便笑道:“這樣說來,他倒是個知上進的,跟咱家二爺原不是一路人呢。”寶玉紅了紅臉,便道:“誰知道將來又如何?各人便得各人的緣法罷?!币蛴值溃骸扒也蝗フf他。只說這云妹妹,若他往后真的中了,也不枉云妹妹跟著他顛沛流離一場?!睂氣O便點了點頭,嘆道:“如此最好。想云兒也最是個命苦的。從小兒便沒了父母,她叔叔、嬸子待她又那樣。這好容易出了嫁,得了這么個如意郎君,誰知家里又生出這么一檔子事來。這下算是苦盡甘來了。想云兒也該有些后??上?。若真借了二爺吉言,便做了個誥命夫人,也用不著我這做姐姐的日日為她懸心了?!睂氂裰粐@道:“待來世我也掙一套封誥來報答姐姐罷?!睂氣O便笑道:“不稀罕!我也沒這個福命。二爺那套封誥,還是留著給林妹妹去罷?!睂氣O猶自調(diào)侃,忽見麝月進來稟道:“二爺、奶奶,飯菜都做好了呢?!睂氣O便吩咐道:“趕緊請你云姑奶奶去罷?!摈暝聭?yīng)了,出門去了西廂房,一時回來說道:“不知怎的,云姑奶奶把自己個關(guān)在屋里,怎么喊也不應(yīng)聲呢。”說著,遞上一團被揉得皺巴巴的信紙,道是:“只見著這個被扔在門外,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些啥呢。”寶釵接了,少不得展開信紙,與寶玉同看。二人看畢,不由得臉色大變。那賈寶玉便跺著腳罵道:“這混小子,想不到他竟干出這等沒良心的事情!”寶釵正欲說話,忽轉(zhuǎn)念一想,忙道:“不好!二爺趕緊過去看看云兒,我怕是要出人命了呢!”寶玉聞言,登時跑出上房,直向那西廂房奔去。只見那湘云的屋子房門緊閉。寶玉口內(nèi)狂呼著:“云妹妹,快開門??!”門內(nèi)只無人應(yīng)聲。趕緊用力推門,竟是也推不開,這才發(fā)現(xiàn)門內(nèi)橫插著木閂,早已將門扇頂死。正著急呢,忽瞥見那院里柴火堆里放了把劈柴的斧子。也顧不上許多,提了斧頭,便向那門閂劈將過去。那木門便吱嘎一聲開了。寶玉一腳踢開門扇,便見著史湘云正被一根麻繩纏著脖子,直挺挺地懸掛于房梁上。也顧不著多想,寶玉端了凳子上去,一斧子劈斷麻繩,便將那湘云抱到炕上躺了下來??诶镏缓魡局骸霸泼妹茫阈岩恍寻?!你醒一醒啊!”喚了半晌,方見湘云緩緩睜眼,欲要說話,口中只是說不出來,那兩行熱淚早已是奪眶而出。寶玉只摟住湘云痛哭道:“好妹妹,你何苦如此呀!”正哭著,便看見麝月攙扶著寶釵也趕了過來。此時,寶釵已腹部高高隆起,行動頗為不便。忽見湘云躺在炕上,半昏半醒,也顧不得自己有孕在身,便三步并作兩步,挪到炕前坐了,只抱住湘云,也失聲痛哭起來:“苦命的云兒!老天為什么要這樣待你呀!”一時,湘云慢慢地發(fā)出了聲兒,乃哭道:“寶姐姐,是云兒不好,拖累姐姐了?!睂氣O便哭道:“不,云兒,你沒有錯。是姐姐疏忽了,沒幫你留住他。”湘云只搖搖頭,嘆道:“他是男人,他要走,咱們怎么留得住呢?要怪只怪我命不好罷。”寶釵便哭著勸道:“云兒快別這樣想了。咱們女兒家命苦,卻不是咱們的錯!咱們也有兩只手,哪里就餓死了?趕明兒姐姐就把那全套的‘榮繡’針法都教給你。我就不信咱姐妹便闖不出一條活路兒出來!縱是那男人不要咱們了,咱們也偏要活出個人樣兒來給世人瞧瞧去!云兒就聽了姐姐這句勸罷,你可千萬不要再想不開了呀!”寶玉也趕緊勸道:“那混小子不要你,咱們也絕不會丟開妹妹你不管的!好妹妹,你從此可就跟我們在一起罷!”那湘云少不得嘆了口氣,又點了點頭,說道:“我都聽哥哥、姐姐的?!睂氣O聞言,這才稍稍寬了些心兒,一面撫著湘云的頭,一面緩緩說道:“這便好了。咱云兒總算是想開了。這以后啊,我和你二哥哥但凡有一口吃的,也絕不會短兒了妹妹的。還有麝月姑娘,不管別人怎樣,咱們四個人總是要長長遠遠在一起的!”湘云一時只盯著寶釵的肚子不語。寶釵忙問:“云兒,姐姐哪里說的不對嗎?”湘云便搖了搖頭,又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道:“還有姐姐腹中的小侄子呢。”寶釵聽說,登時淚如雨下,忙道:“云兒說的很對呢!咱們五個人橫豎都是要守在一起的,這一輩子都不分開的呢!”
(配圖:川劇《薛寶釵》,王玉梅 飾 薛寶釵) 25、寧馨喜降 桂芳樓書場。賈寶玉剛剛說唱完一回《薛林秋閨訴衷曲》,堂內(nèi)照例歡聲雷動,喝彩叫好之音不絕于耳。只見那寶玉收了阮咸,起身拱手作揖謝了幕,眾看客便紛紛離席散場,魚貫而去。賈寶玉也不多加理會,只搬了凳子,在那戲臺一角坐了,慢慢調(diào)理琴弦。場內(nèi)獨有盧四奶奶等五六位女客尚意猶未盡,圍坐在那包廂里,一面談?wù)撝鴷锏墓适拢幻骒[流淚。只聽那盧四奶奶說道:“這林小姐可真真是世上罕有的才女呢。只可惜心眼兒小了些,到底沒壽。不然,便合了那老太君的意思,與那寶公子配成雙,豈不是一段佳話呢?”一女客便道:“盧四奶奶便這樣想罷。依我看,要說佳配,竟還是那薛小姐的好。若論溫婉賢淑、性情醇正,那園子里的姊妹誰還趕得上她?日后便給人家做了媳婦兒,怎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只這寶公子沒眼色,不識好歹罷了?!北R四奶奶便嘆道:“陳二太太,您老說的何嘗不是呢?這薛小姐的好處,我也是知道的,只我私心里多疼著林小姐一些兒罷?!闭f著,那小旦冰兒挽著個藍布包袱,手里端著個托盤走了過來。剛巧兒聽到那陳二太太說薛小姐賢淑惠德,寶公子不識她的好兒,便忍不住捂了嘴兒偷笑。一時走到眾女客的跟前兒,便打開包袱,將那一幅幅“榮繡”擺到了桌面上,因笑道:“各位太太、奶奶瞧瞧罷。這些個‘榮繡’可是寶二嬸子比照那書里的事兒給繡的呢。太太、奶奶們?nèi)羰怯X著好呢,便留下罷?!蹦潜R四奶奶便隨手拿了一副《瀟湘鸚語》端詳起來。只見那絹子上梅枝橫斜,竹葉掩映,一只紅嘴藍頂?shù)柠W鵡正佇立于枝頭,張著嘴兒,回首下窺。那鸚鵡翠羽丹霞,色澤絢麗,皆是劈絲細線,順了翎毛的走勢退著暈,用那羼針、套針的法子繡成。那鳥羽的末端還加了施毛針兒,越發(fā)地栩栩如生。在那鸚鵡身旁,還繡著一行娟秀的小字:“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活像那鸚哥兒學著林小姐的調(diào)兒,才剛從口里吟出一般兒。盧四奶奶不禁嘆道:“這手工兒也未免太巧了,真真兒把個鸚哥兒給繡活了!”那邊陳二太太等也捧著各色斗方、尺素贊嘆不已,但見那《梨香曲韻》、《蘅蕪琴音》、《秋齋掩映》、《稻莊村趣》、《仙宮寶境》等等,也都無不各盡其妙。一時,冰兒又在那桌上緩緩展開了一幅《怡紅院群芳慶生辰》長卷。盧四奶奶等定睛看時,只見那畫面上眾美人兒或飲酒,或吟詩,或弈棋,或觀魚,舉手投足,莫不儀態(tài)萬方,一顰一笑,莫不盡態(tài)其妍。盧四奶奶便嘆道:“以往只說那‘顧繡’、‘張繡’乃是女紅珍品,今兒個見了這些個‘榮繡’,竟是絕了?!标惗颤c頭兒贊道:“這些個斗方,若是送到那繡房里,也怕是要一兩銀子一幅呢。只這長卷,怕十兩也打不住呢。”盧四奶奶便抬頭向那小戲臺上的賈寶玉笑道:“寶二爺,這些個‘榮繡’可都是出自尊夫人之手?”那寶玉便拱了拱手,笑回道:“皆是拙荊所繡?!北鶅罕阈χ逶挼溃骸澳棠炭芍涝蹖毝鹱颖闶菚锏恼l?”盧四奶奶便笑道:“誰呢?我今兒也想知道這寶公子究竟娶了哪位小姐呢?!睂氂衩f了個眼色給冰兒。冰兒只不理他,笑著說道:“咱二嬸子便是那書里的薛小姐呢!”盧四奶奶聞言便道:“果然是薛小姐呢?!币蚧仡^向陳二太太說道:“還是您老有眼力見兒呢?!币粫r,又向冰兒說道:“你寶二叔真?zhèn)€是有福了。”陳二太太便向賈寶玉說道:“尊夫人既是那薛小姐,何不請來跟咱娘兒幾個一敘?我今兒倒真想會會這奇女子呢。”寶玉便拱手道:“既是太太、奶奶們抬愛,理當讓她過來的。只是拙荊現(xiàn)懷妊在身,行動頗有些不便。在下只吩咐她在家稍做些針線便是。還望太太、奶奶們見諒?!标惗阗潎@道:“果真是那薛小姐了,有孕在身,尚勤苦若此。我等皆自愧不如呢?!睂氂衩Φ溃骸瓣惗^譽了?;仡^兒,在下也說與拙荊知道,讓她也高興高興罷?!币粫r,眾女客都挑了自己喜歡的“榮繡”。盧四奶奶選了《瀟湘鸚語》、《仙宮寶境》等八幅,陳二太太選了《梨香曲韻》、《蘅蕪琴音》等十余幅,那《怡紅院群芳慶生辰》等兩幅長卷被個韓大奶奶相中,便比著那繡房里時新的價兒付了銀子,各自說笑著去了。寶玉因點了點,今日竟得了四十余兩,也是喜出望外,便分了十兩予冰兒、照官兒,自己便挽了包袱,提了阮咸,興沖沖地向家中走去。正路過那平康巷,只見一老嫗跪在翠微樓門口,向那路上過往的行人哀哀苦求:“各位爺、各位奶奶,行行好罷,救救我那可憐的小孫女罷。”寶玉只覺得那老嫗面善,忽一時想起,連忙趕過去將她扶了,道是:“姥姥,您怎么上這兒來了?青兒究竟怎么了?”那劉姥姥便一把拉住賈寶玉,哭道:“我的寶二爺,菩薩哥兒,可盼得您老了。您老便救救您侄女兒罷!”寶玉詫異道:“是青兒在這里么?”說著,指了指翠微樓。那劉姥姥便哭道:“哪里是青兒嘍,竟是那巧哥兒呢!”寶玉聞言不覺大驚,忙道:“巧姐兒怎么了?”劉姥姥便道:“前兒咱姑奶奶和璉姑爺不是又陷在牢里了嗎?我趕過去探監(jiān),姑奶奶本說巧哥兒在外面一個人沒人照料,就送到她舅舅家去。誰知道竟被她那天殺的狠心舅舅賣到了這個地方!我一打聽,說這里面的姑娘贖出來要五十兩,便回去賣了房子、賣了地,整整兒地湊齊趕了來。誰知這里面的媽媽定要八十兩才肯贖身,還說再遲一天,就要趕著讓巧哥兒接客呢!真真的造孽呀!”寶玉不由得大怒,跺著腳罵道:“我早說過的,這些個老女人豈止是魚眼睛,簡直是糞團兒,比那須眉濁物還可惡可恨!”甫一出口,又看著劉姥姥,自悔失言,便不覺紅了臉。這邊劉姥姥也不計較,登時向?qū)氂窆蛳驴薜溃骸捌兴_心腸的哥哥兒,您老便行行好罷。我知道咱姑奶奶對不住您老,您老便只看在巧哥兒是您侄女兒的分兒上救救她罷!”寶玉忙將劉姥姥死死攙住,道是:“姥姥何出此言?巧姐兒有難,我這個做二叔的豈能袖手不管?可巧兒寶姐姐在家做了些‘榮繡’,我才剛淘換了些銀子。走,咱這便進去救巧姐兒去!”說著,便拉了劉姥姥,向那翠微樓里面走去。還未進門,忽見麝月慌慌張張地跑來,喊道:“奶奶要添了,二爺趕緊家去罷?!睂氂衩柕溃骸安皇钦f還有幾天么?”麝月道:“這我哪里知道???今兒一早奶奶肚痛便發(fā)作了,多虧奶奶好忍耐勁兒,方熬到現(xiàn)在。只肚里的孩子老下不來,怕是有些不好呢!”寶玉聞言臉色驟變,劉姥姥趕緊說道:“寶姑娘生產(chǎn)要緊,二爺趕緊回去罷?!睂氂裰粚⑹掷锏陌ね鶆⒗牙岩蝗?,道是:“姥姥,救巧姐兒要緊!我這就去了?!币膊淮齽⒗牙寻l(fā)話,便急急慌慌地隨了麝月,一路小跑往家中趕去。回到家中,賈寶玉見薛寶釵躺在床上,娥眉緊鎖,汗水淋漓,正緊緊閉著嘴唇,使著勁不讓自己叫喊出聲兒。史湘云只在床邊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服侍才好。趕緊問道:“請過產(chǎn)婆不曾?”麝月回道:“還沒有去請呢?!睂氂褚妼氣O痛苦難當,只覺心如刀絞,一迭聲地喊道:“還不快快請去!你沒見你奶奶都疼成那樣兒了?”麝月道:“如今家里哪兒還有銀子去請產(chǎn)婆?”湘云忙問寶玉:“二哥哥,今早兒你不是帶了寶姐姐的‘榮繡’淘換去了嗎?那銀子呢?”寶玉這才忙不迭地跺腳自悔,竟是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麝月忙道:“我才剛看見二爺將那一包袱的銀子都給了劉姥姥,拿去給巧姑娘贖身去了呢?!毕嬖坡勓裕挥傻么笈?,一把扯住寶玉的衣服,痛哭道:“二哥哥,你還有沒有個男人樣兒?整日家在外面顧天顧地,就是不顧家里,不顧寶姐姐的死活!”寶玉此時已悔恨不已,只嚅嚅出一句“我……”,便再也出不了聲兒。這邊湘云益發(fā)惱恨,也顧不得禮法,只揮拳砸在寶玉的胸口上,哭道:“寶姐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跟你沒完!”那邊寶釵便強忍著劇痛,用著微弱的聲音說道:“云兒,我沒事兒的。不用去請,我還能再忍耐一會子的。”湘云忍不住吼道:“寶姐姐,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護著他!”麝月忙道:“不如把我那棉衣當了罷,到底還值幾個錢?!毕嬖频溃骸艾F(xiàn)在去當,只怕來不及了呢。”麝月道:“不相干的,就晚了些,便淘換些柴米回家就是?!敝宦爩氣O又忍著疼痛說道:“不用去換。我還能再忍一會兒,過會子孩子出來便好了?!睂氂褚娭鴮氣O如此,更覺得心疼不已,又幫不上什么忙,唯有不住地捶著自己的腦門兒嘆氣而已。湘云又忍不住罵寶玉:“二哥哥,你是男人,到底拿個主意才好?。≈粫β晣@氣,算個什么事兒?”寶玉越性嚎啕大哭起來,只狠狠打著自己的臉,罵道:“我不是人!我沒用!我害了寶姐姐!”湘云又急又恨,跺著腳兒一連聲地吼道:“二哥哥,你怎么這般兒地沒氣性兒?你現(xiàn)在便打死你自己個兒,又有什么用!”正亂著,忽見隔壁焦大娘掀簾進來,說道:“二爺、二奶奶可別捉急,我這老婆子來了!”因向?qū)氂裾f道:“我老婆子當年也是做過產(chǎn)婆的,二爺若是信得過,便將二奶奶交給我來伏侍罷?!睂氂衤勓?,猶如絕處逢生,趕忙點頭兒道:“一切都有勞大娘了,太感謝您老了?!币粫r,那焦大娘便坐到寶釵床邊,輕聲勸道:“好姑娘,現(xiàn)在可不是爭氣要強的時候呢。咱們女人吶,都是要經(jīng)歷這個坎兒的。咱再能干,也得向命服軟兒不是?疼呢,便叫喊出來,也是不妨事兒的。”寶釵便流著淚點了點頭兒,這才輕啟朱唇,開始不住地呻吟起來。這邊焦大娘復又向?qū)氂裥Φ溃骸岸斠粋€男人家,在里面也沒啥用,還是在外面等著聽信兒罷?!闭f著,便讓麝月將寶玉推到外間等候。隔了道門簾,寶玉看不見里面,只聽得寶釵一陣陣地痛苦呻吟,便覺如坐針氈,只在那屋里踱來踱去。復又聽那焦大娘一會子呼著湘云:“姑奶奶,趕緊兒地燒水去。”一會子又呼著麝月:“麝姑娘,將那木桶取來罷?!币桓敝笓]若定的樣子,倒覺心下稍安。一時,麝月提了個木桶進去,復又出來。寶玉忙拉著麝月問道:“你奶奶此刻怎樣了?那大娘是怎么說的?”麝月想了想,回道:“大娘才剛說了,都已經(jīng)‘八指’了,怕稍過會子就要‘全開’了呢?!睂氂褡杂X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趕緊問道:“什么‘八指’、‘九指’的?你就不能明白些回話?”麝月將臉一紅,說道:“二爺,我一個丫鬟家,哪里知道這些?”寶玉也紅了臉,只得放了麝月進去。果然,不一會兒便聽著寶釵的呻吟聲停住了,再過一會子,里屋便傳出了嬰兒響亮的初啼。寶玉只覺此刻猶如做夢一般,正發(fā)著愣呢,忽見那焦大娘掀簾出來,笑道:“恭喜二爺!二奶奶添了個哥兒呢!母子平安!”寶玉頓覺喜出望外,也忘了道謝,連忙掀簾進了里屋。只見寶釵正躺在床上歇息,雖神情疲憊,身虛體弱,卻抿著嘴兒笑著。湘云坐在床邊,端了一碗紅糖水,正打算服侍寶釵食用。那邊麝月抱著蕙哥兒,也是滿臉笑容。再看襁褓中的嬰兒,那粉妝玉琢的樣子,甚是可愛。那寶玉便從麝月手里接了,親了又親,一迭聲地贊道:“我寶玉竟然也當?shù)?!咱家可算有后嘍!”麝月忙道:“二爺可輕著點兒呢,可別唬著小爺呢?!睂氂癖銓⒑⒆舆f與麝月,自己便一下子在寶釵床頭跪了,哭道:“寶玉無能,讓姐姐受苦了!”寶釵便笑了笑,柔聲兒說道:“二爺今兒做的是對的呢。我不怪你的!”
(配圖:川劇《薛寶釵》,王玉梅 飾 薛寶釵) 26、火焚之厄 “二爺,二爺,你可回來了?!辟Z寶玉剛推門進院,回到家中,便聽得麝月在喚自己。只見她懷抱著蕙哥兒,從上房內(nèi)迎面走來,一副將要出門的樣子。寶玉因問道:“上哪兒去呢?怎么還帶了蕙哥兒出去?”麝月便道:“這不京里小兒痘疹正鬧得兇嗎?前兒隔壁焦大娘的小孫子也發(fā)了疹子,幸虧昨兒見了喜,倒也無大礙。才剛奶奶吩咐了,要我?guī)Я诵數(shù)锦U太醫(yī)家種水苗去呢?!睂氂衤犝f便問:“寶姐姐今日可好些了,你可勸她多歇著點兒?”麝月便嘆了口氣說道:“奶奶到底是個要強的。前兒才生了產(chǎn),還下不得地呢,便硬要掙扎著起來做針線活兒。憑我怎么勸,究竟還是不聽。怕只有二爺?shù)姆愿?,她才肯依呢。二爺要是心疼奶奶,便管管她罷?!睂氂顸c了點頭,道是:“這是自然?!币蛴謫桏暝拢骸敖裨鐑何医o你奶奶買的蹄髈可燉上了?”麝月忙道:“都已燉上了呢。二爺過會子去看著點灶罷。奶奶身子骨正弱,云姑奶奶也勞乏幾宿,奶奶才讓她回房歇了。我這會子帶小爺出去,家里的這些事兒,就全指著二爺多費點心了?!睂氂癖愕溃骸澳惴判娜チT?!摈暝侣犝f,便抱著蕙哥兒去了。這邊賈寶玉進了上房,見薛寶釵果然靠坐在炕上,凝神聚氣地做著女紅。寶玉便悄聲靠過去,一把將寶釵手里的針線奪了,道是:“姐姐身子不好,又何苦做這些?仔細累著了,倒要落下毛病呢?!睂氣O見寶玉回來,便笑道:“我不累呢。不要緊的,當年是那癩頭和尚說過的,我先天壯,還不相干的?!睂氂癖愕溃骸敖憬銊e哄我了??纯催@些年,你都累瘦了許多。這會子才添了蕙哥兒,也該多歇著些,何必急著一時?”因不由分說地扶寶釵睡下,口內(nèi)命道:“今個兒姐姐好歹依著我才是。”寶釵拗不過他,只得依順著躺下,心里也自高興,正欲答話,寶玉便拿手將寶釵的嘴兒捂了,命道:“姐姐不必說話,還是先睡一睡的好?!睂氣O便笑著點了點頭兒,也依順了。這里寶玉替寶釵蓋好被褥,看著她入了睡,又踱去廚房看著火。只見那鍋里的水還多,寶玉便拿了一本鐘嗣成的《錄鬼簿》看將起來。一時看過關(guān)、王諸家條目,正嘆息國朝書會尚不及元人之盛,忽聽得院外一小丫頭在喊自己:“寶二叔,你要找的書,我替你尋到了呢?!睂氂癖阙s過去開了院門,見冰兒笑嘻嘻地立在門外。因笑道:“你這小鬼頭兒,倒怪機靈的,也難怪你師父還常跟我夸你呢。那書在哪兒呢?”冰兒便笑道:“二叔只跟我來就是?!睂氂癖汶S了冰兒一路穿街過巷,來到一處背靜小街,只見一家小書鋪,上題著“暘谷書屋”的字號。一進門,看那貨架上,但見那《笠翁秘錄》赫然在目。寶玉便翻閱一番,見《無聲戲》、《十二樓》、《閑情偶寄》等幾種已合刻為一書,心下甚喜,因向那店主詢價。店主只笑道:“賈先生可識得我?賈先生在那桂芳樓說書,我可是每場必到的呢?!睂氂衩笆值溃骸俺羞@位爺抬愛了,在下實在慚愧難當?!敝宦犇堑曛髦钢恰扼椅堂劁洝酚值溃骸斑@書早不時興了,白白擱在這兒也無人問津。若是早十年呢,便是你出十兩紋銀,我也是不售的。如今看賈先生是個懂道行的,只隨意給了幾十文便拿去罷。小的還等著聽賈先生繼續(xù)說那《大觀瑣錄》、《金玉緣》呢。”寶玉感激不已,忙躬身作揖道:“承蒙高義,在下真是過意不去。”說著,便將隨身攜帶的一百多文都與了那店主,只用包袱裹了書,攜了冰兒一起出了書屋,往家走去。此刻,寶玉心中暢快,口內(nèi)便不住地夸著冰兒,道是:“我說你這丫頭怪靈的?;仡^兒你二叔倒要備一份謝儀,好生謝你一番才是呢?!焙鲆姳鶅浩擦似沧靸?,嗔道:“我才不稀罕勞什子謝儀呢。我稀罕的,二叔又不肯給。早知就不替二叔找這尋那的了。”寶玉忙道:“又來了不是?你二叔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嗎?我如今窮成這樣,沒的辱沒了你?;仡^兒你二叔便作個媒,將你說給照官兒,你倆做個正頭夫妻,豈不更好?”冰兒便哭道:“他哪里能跟二叔比呢?我知道二叔心里只有二嬸子,早嫌棄我來著,變著方兒地要攆我走!別人都說寶二叔是個最知道心疼女孩兒的,怎么到我這里盡是些冷言冷語呢?我的命好苦??!”說著,便抹起眼淚來。寶玉忙安慰道:“好冰兒,你會錯意了。你這么個伶俐丫頭,你二叔怎會不疼你?你二叔都是為你好。你要隨了我,那才真是誤了你呢?!北鶅郝勓?,哭得越發(fā)傷心:“我不管!二叔要真疼我,就收了我罷。我不會拖累二叔的,哪怕是做個粗使丫頭,每日伺候二嬸子和小少爺,我也是情愿的!”寶玉一時心亂如麻,少不得耐性兒勸道:“你二嬸子那邊,自有你麝姑姑照應(yīng)。你二叔又何忍心讓你跟著我們一家子饑一頓飽一頓的?”這冰兒倒越性抽泣起來:“二叔怎么不忍心呢?二叔的心最狠了!”因又哭道:“我娘命不好,在鄉(xiāng)下活了一輩子,到底沒能服侍二叔一天。誰成想我的命也跟我娘一樣……”寶玉忙問道:“你娘是誰?”冰兒哽咽道:“二叔果然忘了我娘?!睂氂褚姘l(fā)不解:“你娘怎識得我的?”冰兒便道:“我娘活著時還常念叨呢,她在家的時候,原在鐵檻寺那邊住著,那年府里一位奶奶出殯,二叔來過我娘家里。我娘還教過二叔紡線呢?!睂氂窕腥淮笪?,這才憶起當年為秦氏送殯的事兒,忙道:“你娘小名兒可是叫二丫頭的?”冰兒便點點頭,答道:“我娘在我?guī)讉€姨娘中是行二的。”寶玉不覺拍腿嘆息,只道:“你原是她的女孩兒。真真兒讓人意想不到呢?!痹偌毤毧茨潜鶅旱拿佳?,果然有些當日二丫頭的風致,再聽其口角鋒芒,亦不輸晴雯、芳官當年。正情迷意亂,那冰兒已是嚎啕出聲來:“二叔不要我,我活著也沒意思,不如趁早死在二叔面前罷?!睂氂裆俨坏靡话牙”鶅?,正要打疊兒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忽見麝月抱著蕙哥兒急匆匆地趕來。一見著寶玉,便跺腳喊道:“二爺怎么在這里?可讓我好找!也不看看家里出了什么事兒!”寶玉只得丟下冰兒,忙問麝月:“家里怎么了?”麝月急道:“家里竟是著火了呢!”說著,回身一指。寶玉遙見家的方向,果然已是火光沖天,濃煙滾滾,不禁臉色大變,心下喊了一聲“不好”,因拉了麝月就往家中趕去。待穿過寧榮街,趕到家宅,見那北風正緊,自家院落連帶著南邊焦家的房子已燒得跟火焰山一般,一邊是眾街兵提著水桶忙著救火,一邊是熙熙攘攘擠在道旁避火的鄰人及看熱鬧的人群。寶玉忙問麝月:“見著你奶奶沒有?”麝月道:“左鄰右舍都問過了,誰都沒見著。奶奶怕是在里面還沒出來呢!”寶玉狠狠一跺腳,大喊一聲:“寶姐姐,是我害了你呀!”說著,便不顧一切地向那火場沖去。麝月趕緊拉住,哭道:“二爺可千萬別去啊!奶奶她只怕已經(jīng)……”寶玉猛地一下摔開麝月的手,口內(nèi)只道:“別管我!死也要跟她死在一處!”因發(fā)了瘋一般兒地奔進自家院門。那上房此刻已是烈焰熊熊,如何沖得進去?正著急呢,忽見街兵救火用的水桶正擱在旁邊。寶玉便脫下長衫,在那水里浸濕了,往自己頭上、身上一裹,便踉踉蹌蹌地一頭扎進了火屋。那火場之內(nèi)熱浪襲人、黑煙翻滾,剛向內(nèi)狂奔了幾步,早已是伸手不見五指,根本辨不清東南西北了。耳邊惟聽見那火舌肆虐的爆裂聲、柱裂梁斷的咔嚓聲。那寶玉嗆了幾口濃煙,忙用濕衫捂住口鼻。轉(zhuǎn)了幾圈,絲毫不見寶釵的蹤影,心下已是五內(nèi)俱焚,惟默默祈求佛祖保佑而已。正不知所措,忽聽身后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三界五濁,熱如火宅。你這蠢物還不速速回頭,脫此七情八苦,更要癡迷到何時?”寶玉回頭,但見一鼻如懸膽、眉似吊梢、滿頭癩瘡、鶉衣百結(jié)的老和尚,竟立于那烈焰之中。寶玉只覺那癩頭和尚似曾相識,忽憶起寶釵說過,那金玉姻緣本是一癩頭和尚撮合,那年自己中了邪也是這癩僧持誦通靈所救,想來便是此僧了。又見這癩頭和尚站在那里,任憑火舌噬咬,竟不曾傷他半分,知是神力非凡。趕緊下拜道:“仙師適才所言‘三界五濁’、‘七情八苦’,在下愚鈍,實實不解。只仙師既呼在下為‘蠢物’,想必便是當年拯救我和寶姐姐性命的恩師了。仙師既救我二人于水火,又撮合我二人婚姻,何不救人救到底?此刻便施展法力,再救寶姐姐一次罷!”那僧便冷笑道:“你這癡兒,塵緣將盡,如今還管她作甚?況,那女媧娘娘自有她的命數(shù),又豈是你這蠢物救得了的?”這邊寶玉聽那僧說及女媧娘娘,只是不懂,惟聽前面一句,似有袖手旁觀之意,不由得心下慌張,連忙哭求道:“寶姐姐待我恩重如山,如此危難之際,我豈能丟下她不管?只求仙師慈悲為懷,便救一救她罷。”那癩僧聞言,只嘆道:“原說你質(zhì)蠢,只配墊腳而已,你倒還有些靈性,亦不枉她當年將你煅煉一番。也罷,你且去救她罷?!边@里寶玉正欲叩謝,又聽那僧說道:“且慢!將你那寶貝命根子留下,我自會施法助你。”寶玉會意,便將胸前的那通靈寶玉摘了,雙手奉與癩僧。那癩頭和尚接了玉,但見紅光一閃,便倏爾隱身不見。再看那癩僧隱匿消失之處,竟緩緩地顯出了一道木門。只聽那木門背后,寶釵喘著氣兒說道:“云兒,別管我,你趕緊走呀!”接著又是湘云的聲音:“云兒這條命是姐姐給的,我死也不離開姐姐!”寶玉忙大喊一聲:“寶姐姐,云妹妹,我來了!”說著便向那木門沖去。左推不開,右推也不開,少不得把心一橫,用盡全身氣力狠撞過去。忽聽咔嚓一聲,那門扇已斷作兩截,隨著寶玉的身體一齊重重地摔落在地。寶玉也顧不著身上疼痛,只向?qū)氣O、湘云的方向連滾帶爬地趕了過去。只見寶釵暈倒在地上,已是昏迷不醒。湘云便地趴在寶釵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死死護著寶釵。那火星一顆顆從房梁上掉落,將湘云背上的襖子已燒出了幾個大洞,所幸寶釵看去倒毫發(fā)無損。寶玉趕緊脫下長衫,將寶釵裹了,用力背起寶釵,又牽了湘云,轉(zhuǎn)身向門口逃去。剛奔出大門,忽覺腳下地面顫抖不住,便一回頭,正見那上房搖晃了幾下,便轟然倒塌,頃刻間便化作了一片瓦礫場。寶玉與湘云只面面相覷,唬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時寶玉將寶釵背到院門口那棵老槐樹下,便扶了她,倚靠著那樹坐了,口內(nèi)只不住地呼喚:“寶姐姐,你醒一醒啊!”喚了半日,寶釵方睜眼醒來。見寶玉正抱著自己哭泣,寶釵忙伸了手兒輕輕替寶玉拭淚,口內(nèi)只道是:“二爺快別如此,讓旁人看著笑話呢?!睂氂裰粚㈩^埋在寶釵懷里,哭個不停。又見湘云守在身邊,麝月也抱了蕙哥兒趕了過來,皆是安然無恙,寶釵便略略放了心,輕聲勸慰眾人:“房子、東西能值幾何?咱家五個,如今人都平安,這已是我等大福了?!睂氂癖憧薜溃骸拔以撍?!姨媽好容易留給姐姐的宅院,竟讓我給燒了!家都沒了,咱們到底該上哪里去啊?”湘云便白了寶玉一眼,說道:“二哥哥只會哭,早干嘛去了?現(xiàn)在講這話還有什么用?”說著,又瞧著寶釵不語。寶釵知道此刻一家子全仗自己拿主意,便細細尋思了一番,款款說道:“這里呢,都成這樣了,眼見著是住不得了。依我看,不如咱家便搬到城外九曲口那邊去住罷?!摈暝旅柕溃骸澳棠淘谀沁吙蛇€有親戚不成?”寶釵便搖了搖頭兒,又道:“如今便只有媽媽和哥哥在那邊了?!币姳娙瞬唤?,復又細細說道:“那邊有個觀音閣。那年我托了廟里的寂光師父照看墳塋,也布施了些香火銀子。寂光師父是個慈悲的。如今咱們途窮去投,想也不至于拒之門外?!北娙诉@才明白。麝月不由贊嘆道:“奶奶真?zhèn)€是思慮長遠呢?!币粫r煙消火滅,湘云又在那殘垣斷壁之中翻翻撿撿,只淘出一小包尚未過火的“榮繡”,并幾十文小錢,舍此便再無值錢之物。眼見著天色已晚,城門已閉,今夜也去不得九曲口。一家人暫宿何處,便又成了犯愁之事兒。寶釵正思忖著,忽見冰兒、照官兒兩個哭著趕了過來。那冰兒一見著寶玉、寶釵,便登時跪下哭道:“都是冰兒不好,害得二叔家失了火。二叔、二嬸正是要使銀子的時候,冰兒這點心意,嬸子可千萬不要推辭呀。”說著,便掏出一包碎銀子遞與寶釵。那邊照官兒也掏了幾兩銀子。寶釵亦不推脫,便接了銀子,口內(nèi)說道:“都是你嬸子失于檢點,方有這事兒。你嬸子不怪你的。我知你兩個都是有孝心的。這銀子你嬸子暫且收下,待你二叔家安頓好了,你嬸子加了倍還你兩個便是?!北鶅?、照官兒聞言,便又向?qū)氂?、寶釵磕了頭,一時去了。寶釵不由嘆道:“真想不到他兩個小小年紀,又是那勾欄瓦舍的出身,倒頗知些為人正道呢?!毕嬖票憬釉捳f道:“終究是比二哥哥強多了!”寶玉聞言,只覺羞愧難當,便狠狠打了自己兩耳光,罵道:“我不是人!我沒用!我毀了這個家!老天怎么生出我這濁物來禍害姐姐、妹妹呢!”寶釵忙拉住寶玉勸道:“二爺切莫如此啊。二爺呀,你再仔細看看,咱們家不是還在嗎?”寶玉不解,忙問道:“家都燒了,怎么還在?姐姐莫不是糊涂了?”寶釵便微微一笑,說道:“二爺豈不聞‘嫁得浮云婿,相隨即是家’?只要二爺好好的,咱們五個平平安安的相隨相守在一起,上哪里不能安家呢?二爺快別再自暴自棄了呀!”湘云聽了便贊道:“對呀!咱人還在,總歸是有路可走的。二哥哥,你可聽明白了?”寶玉便垂下頭,嘟囔了一句:“我都聽寶姐姐的。還不行么?”寶釵便笑著點點頭,道是:“咱二爺總算明白了些呢?!?/p>
(配圖:川劇《薛寶釵》,王玉梅 飾 薛寶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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