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又(讀史專欄作者) 說妙玉活得瀟灑,肯定很多人覺得不通,她一個(gè)帶發(fā)修行的女尼,哪能和瀟灑沾邊?但若仔細(xì)體會,不難發(fā)現(xiàn),妙玉客觀條件雖然極其有限,但她的人生態(tài)度卻極詩意、灑脫。 湘云自然是灑脫的,但她太過情緒化,喜歡寶釵,就不許別人說寶釵的不好;知道邢岫煙當(dāng)衣服的原委,就要出去打抱不平;寶釵搬走,就覺得“可恨”,完全不去想人家的苦衷。 黛玉的生活自然是詩意的,葬花、吟詩、調(diào)教鸚鵡,但她心事過重,總是自傷自憐,很少有真正的快樂,連內(nèi)心的平靜都很稀缺。 妙玉出身和黛玉極其相似:姑蘇人士,官宦家庭,身體不好,家中獨(dú)女,知書識禮,氣質(zhì)超群。而妙玉的不幸,比黛玉尤甚,但她的生活態(tài)度卻完全不同。 同樣是被要求出家,黛玉的父母根本不舍得,妙玉的家人是給她“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直到“親自入了空門,才好了”。 被動(dòng)出家已經(jīng)不幸,更不幸的還在后面:父母雙亡,自己因“不合時(shí)宜,權(quán)勢不容”,被迫以尋找觀音遺跡的名義進(jìn)了京,師父死后,竟不能回鄉(xiāng)。 賈府的人來請,妙玉是真的不想去嗎?不過是怕“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罷了,她是以退為進(jìn),為自己爭取到一張請?zhí)m還是寄人籬下,卻有了半客的身份。 然而,賈府雖不仗勢欺人,能給妙玉的自由卻也極少,畢竟她屬于“方外”之人,與紅塵中的熱鬧要保持距離。她所居住的櫳翠庵是大觀園的一部分,卻與鶯鶯燕燕的其它地方不同,這里,沒有紅飛翠舞,沒有玉動(dòng)珠搖,有的只是青燈冷殿,寂寞孤獨(dú)。 大觀園是賈府的私產(chǎn),如果不出意外,妙玉一生都很難走出櫳翠庵,她所有的生活都將被禁錮在那片灰瓦紅墻之中,直到生命的盡頭。 這樣的生活,放在平常人身上,只能算“茍且偷生”吧:沒有自由,沒有親人,缺少社交,飲食起居被限制在高墻之內(nèi),坐臥行止被清規(guī)戒律壓套上枷鎖。 可是,這樣生活中的妙玉并不消沉,而是用有限的資源把日子過得詩意清雅。 賈母過來喝茶,感嘆櫳翠庵的花木比其它地方繁盛,那都是妙玉精心修剪打理的功勞,她的生活里沒有輕歌曼舞,卻能觀花修竹,喝茶吟詩,恬淡又充盈。 而她招待黛玉、寶釵喝體己茶的水,竟然是五年前的梅花雪。 五年前,她還在千里外的姑蘇。在那個(gè)交通緩滯的年代,她和師父兩個(gè)出家人,帶著一個(gè)小丫頭和兩個(gè)老嬤嬤,千里迢迢進(jìn)京避禍,不是輕裝簡從,竟然要帶著一甕的梅花雪。 甕,瓷器也,笨重且易碎。 我們尋常人看到這里,一定覺得瘋了吧。誰出遠(yuǎn)門不是只帶著金銀細(xì)軟,而要這種累贅又非必需的東西。 而妙玉,諸次搬家,卻一直帶著它,生活可以茍且,詩意卻總在將就中的講究中冒出來。 陳丹燕在《上海的金枝玉葉》中描述女主,就算只有一個(gè)鋁鍋,也要做出圣彼得堡風(fēng)味的蛋糕來;就算只有一個(gè)煤爐,也能烤出兩面金黃的吐司。 詩意,總在生活的細(xì)微處,它不會因?yàn)槟愕睦ьD和漂泊而減少,只要你有一顆善感的靈魂。 姑蘇城外的梅花雪,帶著家鄉(xiāng)的香氣,一路走進(jìn)大觀園,被珍而重之的埋藏起來。陪伴著妙玉在那里喝茶、修花、誦經(jīng)、參禪,簡直神仙一樣的生活。 櫳翠庵的梅花也開了,竟然不是寒冷孤傲的,竟是如胭脂、如云霞般熱烈,連寡婦李紈都被吸引了。她說她不喜歡妙玉的為人,卻又覺得那梅花有趣。 是啊,同樣是囿于禮教的束縛,要忍受寂寞清苦,李紈是枯木死灰般的老梅,妙玉是凌寒盛開的紅梅,怎能不讓人羨慕。 有人說妙玉孤僻,有人說她怪誕,是因?yàn)槟切┤瞬⒉辉谒慕煌秶畠?nèi),她看重的人,自會主動(dòng)送去梅花,如黛玉、如寶釵。寒素的邢岫煙,妙玉不僅不嫌棄,還做了她十年的老師。 岫煙的父母皆粗鄙不堪之人,貪財(cái)好利,并不知嬌養(yǎng)女兒,姑媽邢夫人也是臉面之情,并非真心疼愛。這樣的岫煙,以釵荊裙布之姿,處在大觀園一片綾羅錦繡之中,能不卑不亢,端雅穩(wěn)重,正是妙玉所教的結(jié)果。 中秋夜,賈母率眾賞月,臨水聽笛,因預(yù)知繁華將逝,難免孤寂傷感,眾晚輩無人理解,只知用笑話解悶。妙玉卻被笛聲吸引而來,她敢是聽的癡了?才不知不覺中順路走進(jìn)了清池皓月的幽靜之中。 凄涼哀婉的笛聲,聽了讓人神傷,別人只能強(qiáng)顏歡笑,妙玉卻是坦然面對。她曾親歷過繁華落盡的變故,她曾幾乎失去所有,但她沒有在傷感中沉淪,而是面對風(fēng)浪,在隨遇而安中修煉出如蘭的氣質(zhì)、比仙的才華。 湘黛聯(lián)詩,加上幽怨的笛聲,連“英豪闊大寬宏量”的湘云都覺得過于頹喪了,妙玉卻覺得清雅異常,對于其中的頹敗凄楚,她沒有感慨嘆息,而是適時(shí)止住,并以自身之力,試圖翻轉(zhuǎn)過來。 黛玉的身世雖和妙玉相似,她的境況,卻比妙玉好很多,有賈母疼愛,有寶玉相知,還有寶釵、湘云、探春等一眾好友。可她卻總是臨窗垂淚、對月感懷,所有的詩意都用在了自我傷感上。 然而,千年前的范文正公卻告訴我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是真正的詩意人生。得之平靜,失之泰然,才能保持真性。妙玉也說,一味的“搜奇攬怪”,反容易失了生活的真實(shí)面目,不拘于物,不困于時(shí),才能領(lǐng)略“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的寧靜美好。 傲嬌的黛玉,幾曾真心嘆服過誰?此刻竟能誠心請教。面對妙玉一揮而就的灑脫,一向豪爽的湘云,竟然也只?!百澷p不已”。 寶玉生日,妙玉送來拜帖,自稱“檻外人”。通過岫煙之口,我們得知,她還常自稱“畸零之人”。這個(gè)怪異的稱呼,細(xì)想,又何嘗不是她的自我調(diào)侃。 就像鳳姐不怕“陰司報(bào)應(yīng)”一樣,她何嘗怕過流言蜚語。好友邢蚰煙為什么說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因?yàn)槭廊硕加X得她是“妄誕詭僻”,但她并不介意啊,甚至對此還有點(diǎn)驕傲。 她從不像水月庵、地藏庵的姑子一樣,沒事給賈母等人講因果、做法事哄她們開心,尋求布施,更不會像馬道婆那樣騙錢害人。 身為出家人,她提醒黛玉、湘云作詩不可太過哀婉,關(guān)乎人的氣數(shù),卻又大方的自言是“閨閣面目”,僧與俗,在于內(nèi)心,何必流于表面。 她用自己常用的綠玉斗給寶玉喝茶,有多少人因此聯(lián)想出她對寶玉有不同尋常的情感,甚至有“紅學(xué)家”“考證”出,她的家族和賈府是世交,落敗之際把她交給賈府,就是為了嫁給寶玉的。 想想真是可笑,《紅樓夢》都成書快三百年了,鉆進(jìn)理學(xué)套子里的人,竟然沒有一點(diǎn)長進(jìn)。 妙玉是誰啊,她雖身在方外,內(nèi)心卻是視世俗規(guī)矩如無物的人,人與人之間虛情假意的客套,她從來都不屑一顧。賈母一句“不喝六安茶”,她就直接回過去“這是老君眉”,不解釋、不奉承,連讓我們了解來龍去脈的機(jī)會都不給。 黛玉白問了一句茶水,她就冷笑其是個(gè)俗人。黛玉那種“步步留心,時(shí)時(shí)在意”的謹(jǐn)慎,她何曾有過。 不能容于世俗又怎樣,她介意嗎?用自己的杯子給寶玉喝茶,又能怎得,了解她的人自會信任她,寶玉去乞紅梅,黛玉還不讓人跟著,竟是對她完全放心。為什么她會約黛玉喝體己茶,還送紅梅給她,原來,黛玉是懂她的。凡俗人說她孤僻,那就干脆自稱“畸零”好了,多爽,多驕傲,這才是妙玉。 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p> 妙玉寫詩、烹茶、聞笛、賞月,和寶玉、岫煙等人交往,就是生活的入乎其內(nèi);她知世俗卻不被世俗羈絆,對人們的別樣眼光,她不計(jì)較不慌張,是為出乎其外。 入乎其內(nèi),讓她的生活有了人情味,讓櫳翠庵不再是禁錮人的場所,而是詩意的禪茶小院;出乎其外,讓她面對苦難和不公依然能心靜如水、超然忘我。 大觀園的人,多是入世太深的,寶釵、鳳姐等入乎名利紛擾之內(nèi),黛玉、寶玉入乎自然人性之內(nèi),探春入乎理想抱負(fù)之內(nèi),只有妙玉是既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的人。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既然能入世,自然做不到“萬物皆空”。 《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作者,寫她動(dòng)了男女之情,被人劫去,個(gè)人覺得是唐突了妙玉。高傲孤潔的妙玉怎肯凡心輕許,她是自愿“辜負(fù)了,紅粉朱樓春色闌”的,王孫公子的傾慕,只能自嘆無緣,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 她的結(jié)局,更應(yīng)該是對知己的仗義出手,就像曾止住黛玉、湘云太過頹喪的詩句。大廈將傾,大觀園的女孩們成了風(fēng)雨中的溫室花朵,逐漸凋零,只有她還是一貫的波瀾不驚。眼見無辜之人遭難,她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試圖使結(jié)局翻轉(zhuǎn),而她自己卻深陷淖泥。 可她是不怕的,她沒有怕過世人的眼光和流言,也沒有怕過神鬼和虎狼,她的心有赑屃之力、罘罳之功。 海明威說:“一個(gè)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p> 妙玉,就是那樣,就算以“無瑕”之姿陷于污泥之中,她依然不卑不亢不怒不慌,她依然能平靜的接受一切。那一刻,她終于將自己完全蹈于塵世之外,如同佛祖割肉飼鷹一般,完成了作為一個(gè)出家人的涅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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