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綦周按，公元813年（唐憲宗元和八年），元稹借為杜甫作墓系銘的機會，對我國文學史上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作了詳盡的論述，發(fā)表了卓識的見解。

元稹特別推崇《詩經(jīng)》中“風”、“雅”反映現(xiàn)實干預政治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元稹認為建安文學在反映現(xiàn)實的問題上比漢代有所進步。對宋齊梁陳“吟寫性靈，流連光景”、“淫艷刻飾，佻巧小碎”的詩文，詩人斷然給予了否定。詩人接著指出初唐承繼齊梁的形式主義詩風，詩歌仍然沒有成為反映社會現(xiàn)實呼喊民生疾苦的工具。

在這樣的情況下元稹認為只有恢復《詩經(jīng)》、“漢樂府”的文化傳統(tǒng)，特別是杜甫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才能挽救詩風，使詩歌沿著反映現(xiàn)實干預政治的正確道路前進。元稹一反盛唐以來長期冷落杜甫忽視杜詩的社會潮流，第一個勇敢地站出來對杜甫及其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作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評價。

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所總萃焉。始堯舜時，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后，詩人繼作，歷夏、殷、周千馀年，仲尼緝合選練，取其干預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馀無聞焉。騷人作而怨憤之態(tài)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

我讀詩讀到杜甫，才知道他是個集前代優(yōu)秀文化之大成的詩人。最初在唐堯、虞舜的時代，君臣互相作詩，連續(xù)唱和，在這之后，詩人相繼進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夏、殷、周一千多年，孔子編輯整合選擇提煉，選用了其中對改變教化最有好處的三百篇，其他的詩就失傳了。楚地的詩人進行創(chuàng)作并且幽怨悲憤的情緒繁盛，可是這些詩（創(chuàng)作的時間）距離《詩經(jīng)》的時代接近，還是可以互相比較的。

秦、漢已還，采詩之官既廢，天下妖謠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戲之詞，亦隨時間作。至漢武帝賦《柏梁》詩，而七言之體具。蘇子卿、李少卿①之徒，尤工為五言。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詞意簡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

秦、漢已經(jīng)消亡了，搜集詩歌的官職已經(jīng)廢除，天下怪異的民間歌詠、頌揚諷諫的辭章、有樂曲節(jié)拍歡快娛樂的歌詞，也隨著時間的推移創(chuàng)作出來。等到漢武帝寫出《柏梁臺詩》，七言的體裁就具備了。蘇武、李陵這類人，特別擅長創(chuàng)作五言詩，雖然句讀和音韻格律各不相同，內(nèi)容上也是健康的和淫靡的東西互相摻雜，但詞意簡練深遠，介紹事物表達感情，如果不是有目的地創(chuàng)作，那么詩文就不隨意寫出來。

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罹兵戰(zhàn)。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其遒壯抑揚，冤哀悲離之作，尤極于古。晉世風概稍存。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子以簡慢歙習舒徐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流連光景之文也。意義格力固無取焉。陵遲至于梁、陳，淫艷刻飾，佻巧小碎之詞劇，又宋、齊之所不取也。

建安以后的時期，天下的文人遭遇戰(zhàn)亂。曹操父子在征戰(zhàn)的間隙寫文章，常常是拿著武器橫賦詩，所以他們或剛健雄壯或低沉高昂或憂怨哀傷或悲痛離別的詩作，在古人中是非常特別的。晉代的詩歌，這樣的風采氣概還有所保存。劉宋和蕭齊之間，教化失去了根基，文人以怠慢、和順、散漫拖沓作為時尚，文章以詞采華麗、放浪曠達、精致清靈為好，那些吟詠書寫個人性情，流連忘返于山水的文章，意義、格調(diào)、氣概沒有可采用的地方。（文章）衰落到了梁、陳時代，過分華麗過分刻意修飾、輕浮取巧細小瑣碎的詞句大量使用，又是宋、齊都不采用的。

 唐興，官學大振。歷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②之流，研練精切，穩(wěn)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是而后，文變之體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于魏、晉，工樂府則力屈于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閑暇則纖濃莫備。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③，掩顏謝④之孤高，雜徐庾⑤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茍以其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唐朝建立后，國家的學校教育得到很大發(fā)展，每個皇帝在位的時期，都有著名詩人出現(xiàn)。特別是沈佺期、宋之問等人，講求造語的錘煉精切和聲律的妥帖和順，他們的作品被稱為格律詩。從那以后，詩歌體裁的發(fā)展變化就非常完備了。但是，喜好漢、魏、晉詩歌傳統(tǒng)的，都丟掉了齊、梁詩歌的長處，刻意追求華麗形式的，都丟掉了充實的思想內(nèi)容。效法齊、梁詩歌的形式，卻趕不上魏、晉詩歌的內(nèi)涵，漢代樂府學得不錯，魏晉五言古詩卻作得不怎么樣，格律切當，勁健的風度卻又喪失了，喜歡抒寫閑情逸致，辭采卻又不夠華美。至于杜甫，大概可以稱得上上可逼近《詩經(jīng)》、《楚辭》，下可包括沈佺期、宋之問，古樸近于蘇武、李陵，氣概超過曹氏父子和劉楨。蓋過顏延之、謝靈運的孤高不群，糅合徐陵、庾信詩風的流美清麗。他完全掌握了古人詩歌的風格氣勢，并且兼?zhèn)淞水斀窀骷业奶亻L。假如讓孔子來考究杜詩的主要意蘊，還不知道要怎樣推崇他的多才多藝呢!如果認為有能寫出別人所不能寫的題材，也不存在什么可不可以表達出來的人，那么，自從有詩人以來，就沒有誰超出杜甫!

 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當時還有一位山東人李白，也以奇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備受稱道，當時人把他們并稱為“李杜”。我看李白的那些雄放恣肆、不受拘束、寫景狀物的詩，以及他的樂府詩歌，確實也可以和杜甫媲美。至于像杜甫的那些長的有千余言，次一等的也有百余言的長篇排律，其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詞氣豪邁，風調(diào)清深，對句切合聲律，通篇摒棄淺近凡俗，杜詩的這種境界，卻是李白的創(chuàng)作還未能觸及的領域，更何況（運用）其中的精髓呢。

予嘗欲條析其文，體別相附，與來者為之準，特病懶未就耳。適遇子美之孫嗣業(yè)啟子美之柩，襄祔事⑥于偃師。途次于荊，雅知余愛言其大父之為文，拜余為志。辭不能絕，余因系其官閥而銘其卒葬云。

 我曾經(jīng)想細致剖析他的作品，按照體裁，分別歸類，為后人提供學習的范本，只是由于衰病懶散，這一愿望未能實現(xiàn)。正好遇到杜甫的孫子嗣業(yè)，他啟運杜甫的靈柩，完成了合葬祖父母于偃師之事，歸途中停留于荊州。他素知我喜歡稱道他祖父的詩文，就拜請我撰寫墓志。推辭不掉，我于是記述杜甫的官職和門第，為杜甫終于歸葬寫了這篇墓志銘。

注釋：

①蘇子卿、李少卿指漢代蘇武、李陵。

②沈、宋指唐代詩人沈佺期和宋之問。

③曹劉，“三曹”之曹植、建安七子之劉禎，他們是漢代詩人。

④顏謝，指南朝宋的詩人顏延之和謝靈運。

⑤徐庾，指南朝梁陳的詩人徐陵和庾信。

⑥襄祔事：完成合葬之事。襄，成；祔，合葬。

——唐 元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