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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２０１８．１２．２８｜Ｎｏ．２５９ 駱玉明教授的《簡明中國文學(xué)史》作為“十一五”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自2004年出版以來已行銷十余萬冊，在高校文學(xué)史教學(xué)中擁有良好的口碑和廣泛影響力。同時該書堅持文學(xué)本位的立場、強調(diào)用文學(xué)的基本價值尺度去闡釋文學(xué)史現(xiàn)象，以及對眾多文學(xué)作品的獨到分析與解讀，又使其超越了一般概述性教材而自具文學(xué)史經(jīng)典讀物的面目。為此我們特意推出該書的精裝典藏版，以供更多熱愛文學(xué)和喜愛作者的讀者閱讀使用。本期推文即摘自該書。 《紅樓夢》的作者曹霑（約1715—約1763），號雪芹，或謂字夢阮。祖上本是居于遼東的漢人，后被編入滿洲正白旗，隨清人入關(guān)。雪芹曾祖曹璽的妻子當(dāng)過康熙幼年的保姆，祖父曹寅小時也作過康熙的伴讀，與皇室形成了特殊關(guān)系，因而在康熙朝曹家得到格外的恩寵。曹璽、曹寅及雪芹的伯父曹颙、父親曹頫相繼任江寧織造，前后達六十余年。江寧織造名義上是為宮廷采辦織物和日常用品的官職，但曹寅實際是康熙派駐江南的私人心腹?？滴趿文涎?，其中四次以江寧織造府為行宮，可見其受信任的程度和其家財富的豐裕。曹雪芹就是在這種繁盛榮華的家境中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 曹家的衰落緣于皇權(quán)的交替。雍正五年（1727），曹頫以“織造款項虧空甚多”等罪名被革職，家產(chǎn)也被抄沒，全家遷回北京。后于乾隆初年又發(fā)生一次詳情不明的變故，曹家遂徹底敗落，子弟們淪落到社會底層。曹雪芹本人的情況現(xiàn)在了解得還很少，只知他曾在一所宗族學(xué)堂“右翼宗學(xué)”里當(dāng)過掌管文墨的雜差，境遇潦倒，常常要靠賣畫才能維持生活。最后十幾年，曹雪芹流落到北京西郊的一個小山村，生活更加困頓，已經(jīng)到了“舉家食粥酒常賒”（敦誠《贈曹芹圃》）的地步。在這僻陋之地他寫成了輝煌的《紅樓夢》（原名《石頭記》），但未能完稿即棄世而去。
《紅樓夢》的版本有兩大系統(tǒng)。一為八十回的“脂本”系統(tǒng)，附有“脂硯齋”（作者的一位隱名的親友）評語，故名。這是《石頭記》原本的抄本。另一為一百二十回的“程本”系統(tǒng)，由程偉元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初次以活字排印，次年又重新排印了一次，文字有所改動，故分別稱為程甲本、程乙本。程本的后四十回是怎樣形成的，至今并無定論。一般認為是高鶚（約1738—約1815）續(xù)寫的，他是漢軍鑲黃旗人，官至翰林院侍讀。但也有人認為曹雪芹也留下了一些八十回以后的稿本，而高鶚只是對此作了補綴的工作。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小說。由于它和從來的小說都有很大不同，圍繞它產(chǎn)生過許多穿鑿附會之說。上世紀20年代，胡適作《〈紅樓夢〉考證》，提出此書為曹雪芹的“自敘傳”。這若是指《紅樓夢》是以作者自身為原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排斥小說必然包含自由的想象，應(yīng)該是可以成立的。同時還須注意到：如果說這種小說是通過追憶的方式展開的，被喚起的并非只是往事陳跡，作者一生的經(jīng)驗和成熟的思考都直接作用于往事的再度塑形。 關(guān)于為什么要寫這樣一部小說，作者在小說的開頭作了交代：
值得注意的是：從來文學(xué)作品在描述自我時，總是預(yù)先經(jīng)過社會價值觀念或至少是他自己認為是“應(yīng)該”的準則的過濾，即使《儒林外史》，在以作者為原型的杜少卿身上也看不到吳敬梓出入風(fēng)月場而敗財之經(jīng)歷的痕跡，而曹雪芹卻試圖更直接地逼近生命的真相。過去因為過分強調(diào)《紅樓夢》的批判性，常把這段文字理解為曲筆，那其實沒有什么根據(jù)。曹雪芹并沒有給讀者一個虛假的懺悔，只是他也沒有為他表示懺悔的生活感到愧恥。在經(jīng)歷人生滄桑之后回顧少年時代，那個自我用理智判斷是荒謬的、負罪的，但在情感上卻是那樣值得留戀。如果說在追憶往事時自悔與自愛的心情同在，那么到了小說的氛圍中后者的作用就更為重要。而正是因為忠實于自我、忠實于情感，《紅樓夢》才呈現(xiàn)出與以往任何小說都不同的面貌。 在這一節(jié)文字中曹雪芹再三強調(diào)“夢”、“幻”是小說的基調(diào)。顯然，家族由盛而衰，自身徒負才華而一事無成，使他感覺到生命的虛無。然而他卻不能忘懷人生中令他感到負罪又令他感到美好的東西；在文字的重構(gòu)中追尋夢幻中的美，傷悼它的喪失，便成為《紅樓夢》的基本意蘊，對于讀者，這也是感動之源。 以前八十回而論，《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年齡是從十一二歲到十五六歲，所以把《紅樓夢》簡單地視為愛情小說不是很確切，它寫的是一個性早熟而敏感的少年的特殊情感經(jīng)歷。從第五回夢游警幻仙境開始，賈寶玉經(jīng)歷了與眾多女子（大約不下十?dāng)?shù)人）具有或隱或顯的性意識內(nèi)涵的親熱交往，同時還有同性間的愛慕。雖然林黛玉越來越占特殊地位，但寶玉的“泛愛眾”也沒有徹底結(jié)束。因為這本是少年的感情，它過于活潑而少有節(jié)制。在舊時代，少年人的性意識是不被成人世界所認可和正視的東西，它同樣不被文學(xué)世界所承認；即便曹雪芹在借著寶玉的故事回憶往事時，也難免有負罪感。然而他在此中的眷戀何其深重，以至他要不顧一切地將其描繪出來。因此我們在這位天才的筆下，看到對女性純出天然的愛慕乃至虔敬，看到了從未有過的風(fēng)姿綽約、光彩照人的少女群像，她們幾乎是“夢幻”的人生中唯一美麗的存在。
少年充滿感性的生活注定要被成人世界的規(guī)則所破壞。家庭對少年的壓力與社會施加給其一般成員的壓力成正比，而一個少年已形成的個性距社會標準愈遠，則遭遇的改造力量愈強。所以我們看到寶玉與父親之間緊張的對抗，而賈政在暴怒中竟要活活勒死他。人在成長的過程里因為進入社會規(guī)范的需要而不斷喪失自我，這是人性的一種處境。對此人們素來不以為有何異常，而曹雪芹深深感受到它的悲哀。 在小說里，成年男性的世界代表著歷史與文化的正統(tǒng)，代表著蠻橫的權(quán)力，它吞噬著賈寶玉所珍愛的由女兒的光彩所照耀著的夢幻一般的小天地。不僅如此，合寧、榮兩府，那些作為家族支柱的男性，有煉丹求仙的，有好色淫亂的，有安享尊榮的，有迂腐僵硬的，卻沒有一個胸懷大志、精明強干的；這個腐敗的貴族之家還以自毀的方式把賈寶玉的感情世界和他的“女兒國”帶向最后的深淵。 《紅樓夢》以非常強烈的態(tài)度指示給讀者：美的東西都是脆弱易碎的?！芭畠菏撬鞯墓侨?，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而女兒較之男人是脆弱的。便是在女兒群中，相比于薛寶釵，林黛玉是脆弱的，相比于襲人，晴雯是脆弱的，還有尤三姐，當(dāng)她以一種墮落姿態(tài)放肆地與賈珍等人周旋時，她顯得很強韌，而一旦真心實意愛上一個人，生命立刻崩碎……《紅樓夢》充滿了美的毀滅，這種毀滅昭示人們所生活的世界粗鄙而骯臟，它對于美的事物而言是悲劇舞臺；但《紅樓夢》卻又充滿了對美的懷想，這種執(zhí)著的懷想在哀傷中表達著不能泯滅的人生渴望，它給人世留下了深長的感動。 《紅樓夢》不只是關(guān)注賈寶玉與大觀園中女兒們的情感生活。作為一部帶自傳色彩的小說，它的全部故事情節(jié)是隨著賈府的衰敗史展開的。作者以前所未有的真實性描繪出一個貴族世家的沒落，并由賈府的廣泛的社會聯(lián)系，上至皇宮，下至市巷、鄉(xiāng)野，時近時遠地展現(xiàn)出更為宏闊的社會生活圖景。雖然對政治的批判并非預(yù)設(shè)的任務(wù)，但由小說寫實的品格所決定，從賈雨村徇情枉法，王熙鳳私通關(guān)節(jié)、仗勢弄權(quán)，薛蟠打死人渾不當(dāng)事等等一系列情節(jié)，它仍然揭示出豪門勢族的無法無天和封建法律對于他們的無效。俗世的污濁客觀上也為賈寶玉之厭惡“仕途經(jīng)濟”提供了合理的根據(jù)。 《紅樓夢》在藝術(shù)上最值得稱道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全書以一種精雕細刻的精神，描繪出上百個來自社會不同階層、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物，而無不自具一種個性、自有一種特別的精神光彩，哪怕是出場很少的人物，也寫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他們構(gòu)成了一座五光十色的人物畫廊，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具有不朽的價值。
這種成就固然表現(xiàn)了作者的非凡才華，但從根本上說，它更依賴于作者對復(fù)雜的生活狀態(tài)和人性的豐富含蘊的深刻理解，它內(nèi)含著對人在現(xiàn)世中痛苦的生存的博大的同情。也許從一些次要人物身上，我們更容易認識這一點：像出身高貴卻因家族淪落而寄身賈府的女尼妙玉，為了掩飾事實上的依附身份所造成的心理傷害，她總是孤傲得矯情，對高潔雅致的生活姿態(tài)顯示出一種刻意的固執(zhí)；像鄉(xiāng)間老婦劉姥姥為生活所迫而借著一種“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關(guān)系跑到賈府打抽豐，心甘情愿以裝癡弄傻的表演供賈母等人取樂，極似戲曲中的丑角，然而仔細讀來，卻處處有她的智慧、世故和辛酸。作者更以深刻的同情心和對少女特有的虔敬，刻畫了許多婢女的美好形象，寫出了她們在低賤的地位中為維護自己作為人的自由與尊嚴的艱難努力。像俏麗明艷、剛烈高傲而敢于反抗的晴雯，像天資聰慧、有著詩意情感的香菱，她們被毀滅的故事令人永遠難忘。就是溫順乖巧、善于迎合主子心意的襲人，也并非沒有自己的痛苦，當(dāng)寶玉說起希望她的兩個姨妹也到賈府中來時，她便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正是一種前人未及的人道主義情懷，成為《紅樓夢》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的根源。 至于《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不僅賈寶玉，像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等，都有著鮮明的個性和豐富的性格層面，其個性的形成也都具有充分的生活邏輯的依據(jù)。拿林黛玉來說，她聰穎而多病，容易自傷；在賈府里，她既是一個因父母雙亡而前來投靠的“外人”，又深得賈母等長輩的憐愛，其過敏的自尊和伶俐尖刻的言談?wù)怯缮鲜鲆蛩卮俪伞Ｒ驗槿狈Π踩?，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在與寶玉的悄悄的戀愛中，她總是警惕而多疑，不斷地要求得到保證，使這愛情故事始終蒙著哀傷的陰影。薛寶釵則是生長于一個缺乏男性支撐的富貴人家，明智、早熟、洞悉人情，所以她很少表現(xiàn)得像黛玉那樣自我中心，但她注重實際利害的性格卻與重情任性的寶玉易生隔膜。至于作為榮國府管家奶奶的王熙鳳，是《紅樓夢》女性人物群中與男性的世界關(guān)聯(lián)最多的人物。她“體格風(fēng)騷”，玲瓏灑脫，機智權(quán)變，心狠手辣，不但不相信傳統(tǒng)的倫理信條，連鬼神報應(yīng)都不當(dāng)一回事。作為一個智者和強者，她在支撐賈府勉強運轉(zhuǎn)的同時，盡量地為個人攫取利益，放縱而又不露聲色地享受人生。而最終，她加速了賈府的淪亡并由此淹沒了自己。在《紅樓夢》中，這是寫得最復(fù)雜、最有生氣而且又是最新鮮的人物。
《儒林外史》與《紅樓夢》共同標志了白話文學(xué)語言的新高度，而不同的是，前者以簡練明快為顯著特色，后者則更多一分細致委曲；在善于寫人物對話方面，《紅樓夢》尤為特出，不僅能切合人物的身份、教養(yǎng)、性格以及特定場合中的心情，使讀者如聞其聲、似見其人，連故事的情節(jié)也常常借此作交代，這是對《金瓶梅》之長的繼承和發(fā)展。如第二十回中，寫賈環(huán)和丫環(huán)鶯兒擲骰子，輸了錢哭起來，遂被寶玉攆了回去。他的母親趙姨娘問明緣故，啐道：
鳳姐在窗外聽見，先斥責(zé)趙姨娘：
然后一面吩咐丫環(huán)，一面教訓(xùn)賈環(huán)：
趙姨娘對寶玉受眾人寵愛而賈環(huán)不討人歡喜一直懷恨，于是把這種不滿都發(fā)泄在賈環(huán)身上。但在封建宗法倫理中，趙姨娘雖以丫鬟被賈政收為妾，身份卻依然是奴才，她的兒子賈環(huán)卻是主子。所以鳳姐聽到她罵兒子又兼及寶玉，便不客氣地教訓(xùn)她。對于賈環(huán)，鳳姐根本也是看不起的，但卻要求他有主子的樣子。在這里，趙姨娘卑下的個性和怨恨的心理，王熙鳳盛氣凌人的威勢，以及賈環(huán)在母親身邊染得的委瑣，一一躍然紙上。《紅樓夢》中這樣的神來之筆，實是隨處可見，它使讀者如同進入了一個活的世界。 如同一切偉大的文學(xué)巨著，《紅樓夢》也是說不盡的。它有詩意的浪漫情調(diào)，又有深刻的寫實力量；它滲透了以世俗人生為虛無的哲學(xué)與宗教意識，卻又令人感受到對生命不能舍棄的眷愛。1904年王國維作《〈紅樓夢〉評論》，被認為是中國第一篇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xué)術(shù)論文，這和《紅樓夢》較之其他小說更適宜于運用現(xiàn)代觀念來解析，或許不無關(guān)系。 駱玉明《簡明中國文學(xué)史》（精裝典藏版） 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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