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們接著講加繆的《局外人》。 在任何一部作品中,任何居于中心地位的人物都會在作品整體中起這種或那種作用,給作品帶來這種或那種效果,剩下來還需要考察的問題是,居于中心地位的人物是屬于何種性質(zhì)、何種類別。 我們已經(jīng)指出,默爾索這個人物與傳統(tǒng)文學(xué)中的人物頗為不同,似乎屬于“另類”,甚至可以說,他身上那種全然不在乎、全然無所謂的生活態(tài)度,在充滿了各種非常現(xiàn)實的問題與挑戰(zhàn)的現(xiàn)代社會中,似乎是不可能有的。于是,對這個人物仔細加以觀照時,人們不禁會問:這樣一個人物的現(xiàn)實性如何,典型性又如何? 在入世、進取心強的人看來,默爾索的性格與生活態(tài)度顯然是不足取的。說得好一點,是隨和溫順、好說話、不計較、安分、實在;說得不好一點,是冷淡、孤僻、不通人情、作風(fēng)散漫、放浪形骸,庸庸碌碌、渾渾噩噩……總而言之是現(xiàn)代社會中沒有適應(yīng)能力與生存能力的人。但實際上,加繆幾乎是以肯定的態(tài)度來描寫這個人物的。 塞萊斯特在法庭上作證時把默爾索稱為“男子漢”、“不說廢話的人”,這個情節(jié)就反映出了加繆的態(tài)度。 后來,加繆又在《局外人》英譯本的序言中,對這個人物做出一連串的贊詞:“他不耍花招,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他所生活的那個社會里的局外人”,“他拒絕說謊……是什么他就說是什么,他拒絕矯飾自己的感情,于是社會就感到受到了威脅”,“他是窮人,是坦誠的人,喜愛光明正大”,“一個無任何英雄行為而自愿為真理而死的人”。 加繆對這個人物可謂是愛護備至,他還針對批評家稱這個人物為“無動于衷”一事這樣說:“說他‘無動于衷’,這措詞不當(dāng)”,說他“‘善良寬和’則更為確切”。在加繆自己對這個人物做了這些肯定之后, 我們再來論證這個人物反面的積極性,就純系多余了。 默爾索這個人物不僅得到加繆的理性肯定,而且對加繆來說在感情上也是親近親切的,他是加繆以他身邊的不止一個朋友為原型而塑造出來的,其中還融入了他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種感受與體驗。根據(jù)加繆的好友羅杰?格勒尼埃所寫的加繆評傳中的記敘,默爾索這個人物身上主要有兩個人的影子: 一個是巴斯卡爾?比阿,另一個是被他稱為皮埃爾的朋友,而兩個朋友身上的共同特點都是“絕望”。 巴斯卡爾?比阿是來自巴黎的職業(yè)記者,當(dāng)時在阿爾及爾主持《阿爾及爾共和報》,是加繆的領(lǐng)路人與頂頭上司,他酷愛文學(xué),富于才情,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頗有成績,也從事各種各樣的職業(yè),其中包括不那么高尚的職業(yè)如出盜版書等;他具有獨特的精神與人格,自外于時俗,輕視現(xiàn)實利益與聲名功利,只求忠于自己,自得其樂,有那么一點超凡脫俗的味道;關(guān)于默爾索的另一個原型皮埃爾,加繆曾經(jīng)這樣說:“在他身上,放浪淫逸,其實是絕望的一種形式?!笨梢娂涌妼@兩個原型,都有一個共同的著眼點,那便是“虛無”、“絕望”。 從成分結(jié)構(gòu)與定性分析來看,虛無、絕望、陌生感、異己感,所有這些正是 20 世紀“荒誕”這一個總的哲理體系中的組成部分,從法國 20 世紀文學(xué)的走脈來看,馬爾羅、加繆們又都曾受到巴斯卡爾?比阿這樣一個作為“極端虛無主義者”、“最安靜的絕望者”影響,并且以“荒誕”哲理為經(jīng)緯形成了一個脈絡(luò),在這個脈絡(luò)、這個族群中,《局外人》顯然算是一個亮點,自有其特殊的意義。 應(yīng)該注意,1940 年 5 月《局外人》一完稿,加繆只隔 4 個月就開始寫他的《西西弗神話》,并且 4 個月后,也就是于 1941 年 2 月即完成了這一部名著?!毒滞馊恕放c《西西弗神話》同屬加繆的前期創(chuàng)作,兩者的創(chuàng)作僅相隔幾個月,一個是形象描繪,一個是哲理概括,兩者的血肉聯(lián)系 是不言而喻的。從哲理內(nèi)涵來說,《局外人》顯然是屬于《西西弗神話》的范疇,在默爾索這個頗為費解的人物身上,正可以看見《西西弗神話》中的某些思緒。 在這方面,《局外人》最后一章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它十分精彩地寫出了默爾索最后拒絕懺悔、拒絕皈依上帝而與神父進行的對抗與辯論,在這里,他求生的愿望、刑前的絕望、對司法不公正的憤憤不平、對死亡的達觀與無奈、對宗教謊言的輕蔑、對眼前這位神父的厭煩以及長久監(jiān)禁生活所郁積起來的焦躁都混合在一起,像火山一樣爆發(fā),迸射出像熔巖一樣灼熱的語言之流,使人得以看到他平時那冷漠的“地殼”下的“地核”狀態(tài)。 他的“地核”也許有不少成分,但最主要的就是一種看透了一切的徹悟意識。他看透了宗教的虛妄性與神職人員的誘導(dǎo)伎倆,他的思想與其說是認定“上帝已經(jīng)死亡”,不如說是認定它“純屬虛構(gòu)”,“世人的痛苦不能寄希望于這個不存在的救世主”。 他也看透了整個的人生,他認識到“所有的人無一例外都會被判處死刑,幸免不了”;他喊出的這句話幾乎跟巴斯喀在《思想集》中、馬爾羅在《西方的誘惑》中關(guān)于人的生存荒誕性的思想如出一轍;他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與所見所聞,深知“世人活著不勝其煩”,“幾千年來活法都是這個樣子”,對人類生存狀況的尷尬與無奈有清醒的意識;他甚至質(zhì)問道:“他這個也判了死刑的神父,他懂嗎?” 有了這樣的認知,他自然就剝?nèi)チ松浪绬栴}上一切浪漫的、感傷的、悲喜的、夸張的感情飾物,而保持了最冷靜不過、看起來是冷漠而無動于衷的情態(tài),但他卻“只因在母親葬禮上沒有哭而被判死刑”,于是,默爾索在感受到人的生存荒誕性的同時,又面臨著人類世俗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荒誕的致命壓力。這是他雙重悲劇的要害。 不可否認,默爾索整個的存在狀況與全部的意義僅限于感受、認知與徹悟,他畢竟是一個消極的、被動的、無為的形象。思想的發(fā)展使加繆在 5 年后(1946 年)的長篇小說《鼠疫》里,讓一群積極的、行動的、有為的人物成為小說的主人公,寫出他們對命運、對荒誕、對惡的抗?fàn)?。而且加繆又緊接著于 1950 年完成了他另一部哲理巨著《反抗者》,闡述人對抗荒誕的哲理,探討在精神上、現(xiàn)實中、社會中進行這種反抗與超越的方式與道路,從而在理論闡述與形象表現(xiàn)兩個方面使他“荒誕——反抗”的哲理體系得以完整化、完善化,成為法國 20 世紀精神領(lǐng)域里與薩特的“存在——自我選擇”哲理、馬爾羅的“人的狀況——超越”哲理交相輝映的三大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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