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敬剛調(diào)任大清帝國組織部長（吏部尚書），官場上的糖衣炮彈猛烈地向他射來。

有個分管民政的副省長，手提巨額現(xiàn)金，潛伏在陳家附近的佛寺里好幾天。等到一天天黑，遠遠瞅見陳廷敬的身影，像蘇炳添一樣沖過去，跪在陳的面前，說不收他做門生，他就不起來。

要是一般的領(lǐng)導，看人家這么誠意十足，肯定說起來起來。陳廷敬不吃這一套，你喜歡跪著就跪著吧。

陳廷敬沒搭理他。結(jié)果那人還邊跪著邊哀求，陳廷敬被惹怒了，發(fā)飆把人罵了一頓。

幾天后，想走后門那人，連副省長的位子都被拿掉了。陳廷敬對官場腐敗的零容忍早就出了名，為什么還有人勇于撞槍口？活該！

陳廷敬（1638—1712），做過禮、工、戶、吏四部部長，兩次當過大清紀委一把手，對官場弊病洞若觀火。終其一生，在帝國的文化、經(jīng)濟、政治等領(lǐng)域建樹頗多，在多個關(guān)鍵崗位上頻頻調(diào)動，堪稱“救火隊長”?？滴踅o予他高度評價，稱其“寬大老成，幾近完人”。

他的經(jīng)歷是大清帝國同齡人的樣本，也是不可復制的個人道路。

▲陳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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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五年（1658），陳廷敬考中進士，隨后被選為庶吉士，成為大清帝國的一名儲備干部。那年他才20歲。

康熙繼位后，陳廷敬的仕途履歷幾乎與康熙朝相始終。他擔任過翰林院侍講、日講起居注官、經(jīng)筵講官，這些職務(wù)的共同點是能給皇帝上課，俗稱“帝師”。

這段時間，陳廷敬以他的歷史和理學功底，為年輕的康熙灌輸治國理念，深得小皇帝的信任，差點就同穿一條褲子。

大半生馳騁官場，陳廷敬與康熙的君臣關(guān)系分外融洽，從未發(fā)生矛盾，與這段時間兩人奠定的師生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

康熙十六年（1677），康熙設(shè)立南書房。

康熙登極后，原來的內(nèi)三院逐漸成為輔政大臣們結(jié)黨營私、侵犯皇權(quán)的工具。在翦除鰲拜的勢力之后，康熙決定廢除內(nèi)三院，重建內(nèi)閣和翰林院，新設(shè)南書房，相當于成立了深化改革領(lǐng)導小組。

從表面看，入直南書房的翰林們是為康熙講經(jīng)讀史、編纂書籍、唱和詩詞，實際上還承擔著協(xié)助皇帝決策、參與機要以及起草上諭的任務(wù)。慢慢地，南書房發(fā)展成為康熙的機密決策機構(gòu)。

南書房設(shè)立次年，40歲的陳廷敬入直，標志著他已經(jīng)成了清廷核心領(lǐng)導班子成員。

康熙四十一年（1702），陳廷敬再度奉命管理南書房事務(wù)，實際上充當了這個改革領(lǐng)導小組的常務(wù)副組長。他與康熙的親密關(guān)系，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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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廷敬可不僅會給皇帝講幾堂課那么簡單。他本質(zhì)上是一個實干家。

傳統(tǒng)中國，士大夫看不起理財。很多時候，帝國的財政狀況一團糟。陳廷敬較早對經(jīng)濟發(fā)生興趣，并進行了相對深入的研究。搞經(jīng)濟，很有一套。

康熙十八年（1679），平定“三藩”的戰(zhàn)爭取得了決定性勝利，清政府轉(zhuǎn)入恢復和發(fā)展經(jīng)濟的新時期。但其時，一撥奸商大鱷做空帝國經(jīng)濟，導致鑄造錢幣的銅礦嚴重短缺。如何解決帝國銅用不足的問題，甚至成為當年殿試的考題。

帝國面臨一場蟄伏已久的金融危機。

陳廷敬作為“救火隊長”，臨危受命，負責管理京省錢法。

經(jīng)過調(diào)查，他很快發(fā)現(xiàn)問題的癥結(jié)：市場上一兩銀子可買七斤銅，投機者用一兩銀子兌換一千枚銅錢，再將這一千枚銅錢融化后，可以得到八斤十二兩銅，從而獲取一斤十二兩銅的利潤。

盡管政府嚴禁銷毀錢幣，但禁不住不法之徒鋌而走險。

他當機立斷向康熙建議，非常時期，不能像順治朝一樣要求增加錢幣的重量，而應該改重為輕，這樣私鑄無利可圖，毀錢鑄銅的現(xiàn)象自然不禁自絕。

與此同時，他建議減少銅稅，鼓勵民間采銅，從而增加銅源，穩(wěn)定銅錢價值。

四兩撥千斤，陳廷敬輕而易舉穩(wěn)住了帝國金融秩序。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康熙二十三年（1684）全國只有9個大型礦廠，二十四年（1685）增至29個，五十一年（1712）達到66個，20多年間增長了6倍多。

打完這一仗，他已譽滿京師。

3

經(jīng)濟逐漸恢復，社會漸趨穩(wěn)定，而大清帝國面臨新的考驗：腐敗。

腐敗的一個直接表現(xiàn)，是貪風日熾?？滴踉餮蔡⒑槎?，對當?shù)氐乃绞礁瘮∩畋碚痼@。他明察暗訪，認為各省官員中，能稱得上廉吏的少之又少。

除了經(jīng)濟腐敗盛行，政治腐敗同樣觸目驚心。朋黨攬權(quán)極為突出，帝國內(nèi)外諸臣結(jié)黨營私，滿人中有明珠之黨、索額圖之黨，漢人中有徐乾學之黨。朋黨之間形成一個個利益集團，互相攻汗，擾亂朝政。明珠當權(quán)時，公開賣官，價高者得。

反腐，關(guān)系帝國的長治久安。平定“三藩”后，誰來掌管大清紀委（都察院）也是當時朝中熱議的話題。

在這重要關(guān)頭，陳廷敬兩度出任紀委一把手（左都御史），兩度出任組織部長（吏部尚書），以反腐為業(yè)。歷史和他本人相互選擇。

反腐本質(zhì)上是向根深蒂固的糟粕文化、長久形成的沉疴秩序、逐漸惡化的政治生態(tài)開戰(zhàn)。難度與壓力可想而知。

打鐵還需自身硬。陳廷敬雖身居高位，但始終過著緊衣縮食、簡樸單調(diào)的生活，并以此為樂，被門人稱為“半飽居士”。貴為文官之首、帝王之師，他想外出郊游都得找同僚借馬車。晚年退休回鄉(xiāng)，行囊中幾乎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

在主管鑄錢機關(guān)寶泉局期間，手下官員有兩次給他留了樣錢。因為這兩枚錢的存在，他一整月睡不好覺，隨即喊來寶泉局官吏，將兩枚錢交還。

他還對來取錢的官吏說：“吾誓不受一錢，前后取其二，其何以自明？”意思是，拿了這兩枚錢，他就沒有底氣挑戰(zhàn)官場潛規(guī)則了。

在官員的舉薦方面，他一掃當時花錢走后門的官場積弊。經(jīng)過考察，他知曉陸隴其、邵嗣堯兩名縣令清廉、賢明、剛正，便向康熙奏言推舉。很快，兩人升任御史。

當時，很多官員勸誡陳廷敬，陸、邵這樣的人雖然剛正，但在官場上很容易得罪人，恐怕今后要連累你自己啊。

陳廷敬的回答，讓這幫打著關(guān)懷旗號的明哲保身者無地自容。他說，只要二人為官賢明清廉，即使自己受牽連又何妨？

很明顯，康熙一直把陳廷敬放在關(guān)鍵崗位上，正是看中他的不黨不私，無欲無求。

4

履新之后，陳廷敬一手抓廉政建設(shè)，一手抓腐敗典型。

他公開發(fā)表廉政考察報告：如果某個地區(qū)的黎民生活安詳和諧、食飽衣足，那么這里一定有清官廉吏；如果一個地區(qū)魍魎縱行、民不聊生，那么這里一定有貪官猾吏，需要派出紀檢官員重點巡視。

全國官員上下一盤棋，他主張廉政建設(shè)應當主抓省部級干部（地方督撫）這一“關(guān)鍵少數(shù)”。用他的話說，叫“上官廉，則吏自不敢為貪；上官不廉，則吏雖欲為廉而不可得”。所以，省部級干部必須潔身自好，還要用人得法。一旦用了貪官污吏，提拔保薦的督撫將受到斷崖式降級。

會議開了，精神傳達了，整個帝國官場都在觀望陳廷敬的下一步動作。如果不動真格，不打老虎，大家或許就心知肚明，可以繼續(xù)嘴上說廉政，身體還是很實誠。

然而，反腐大劇，突然開場。

第一只被陳廷敬扳倒的“老虎”是云南省長（巡撫）王繼文。

順利掌握了王繼文的貪污證據(jù)后，陳廷敬向康熙上疏，彈劾其趁平定“三藩”之際，“虧損國課幾至百萬之多”，并且“侵沒餉銀已九十萬余兩”，請康熙下令徹查。

陳廷敬彈劾王繼文在當時無疑是一枚“重磅炸彈”。王繼文很快被查實罷官，一時間官場“風紀整肅，大小官吏莫不色動神懾”。

初戰(zhàn)告捷，陳廷敬更有信心部署他的反腐大業(yè)，為帝國刮骨療傷。

政治腐敗是最大的腐敗。康熙朝，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和武英殿大學士明珠之間的斗爭尤為激烈，兩人形成了各自的利益網(wǎng)絡(luò)，相互傾軋，瘋狂貪腐?？滴鹾髞韱柹磉叺拇蟪迹瑸槭裁礇]有人參劾明珠，得到的答復是：人誰不怕死？

此時，陳廷敬尚未晉升文淵閣大學士，官位不及二人，一直獨善其身，沒有加入任何一方。但有證據(jù)表明，他可能利用為康熙講課的機會，間接參與了扳倒正國級干部明珠的行動。

5

這名自奉清廉的反腐名臣，雖未遭遇過暗殺，卻也曾遇到過流言詆毀。

康熙二十七年（1688），陳廷敬遭遇一生中最大的政治危機。

此前，他的兒女親家、湖廣巡撫張汧因貪污瀆職遭到御史彈劾，經(jīng)調(diào)查屬實，依法判處死刑。在審判過程中，張汧檢舉高士奇、徐乾學、陳廷敬等三名中央高官，說是他們慫恿他從福建民政廳長做到湖北省長的。

突然被兒女親家咬上一口，盡管康熙并未追究下去，但陳廷敬還是向康熙上疏表明自己“不徇親黨，不阿友朋”的立場，然后說張汧這個親家蜚語中傷，自己難逃嫌疑，希望康熙批準他回老家照顧年邁的父親。

康熙最終拿掉陳廷敬的實職，僅保留修書總裁的虛職。徐乾學、高士奇亦同樣處理。

這三人都是康熙身邊的要人。落職后，三人的表現(xiàn)大相徑庭。

高士奇、徐乾學名為在京修書，但仍攥著權(quán)勢不肯放，并在新一輪的政治斗爭中興風作浪。康熙知道后，極其氣憤，將二人逐出北京。

獨有陳廷敬勤勉修書，潔身自好，緘口不與它事，謹慎不卷入政治風波，深得康熙認可。

兩年后，陳廷敬再次被起用為紀委一把手。此后倍受重用，一直做到文淵閣大學士。

隨后的官場生涯，并未磨平陳廷敬的個性。他仍然堅持，對官場腐敗零容忍，并時刻以清白之身向腐敗分子宣戰(zhàn)。

而他迎難而上的精神，務(wù)實強硬的作風，最終贏得了世人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