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青藝評：還挺好奇你會怎么去拍《一個村莊的文學》的。

賈樟柯：《一個村莊的文學》我覺得它既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電影又是一個意外。為什么說蓄謀已久呢？我大概是在2005至2006年開始連續(xù)地拍了兩個關于藝術家的作品紀錄片，一個是關于劉小東的《東》，一個是關于服裝設計師馬可的《無用》。其實我原來對藝術家不感興趣，我對拍藝術家也不感興趣。但是我逐漸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如果我把藝術家當作是一個知識群體的話，他們對于時代做出的回答、回應，其實有非常多精彩的東西。但是這些精彩的東西，因為人們已經不愛聽他們說話了而變成越來越小眾的話語。

劉小東的《東》

那時候我就覺得，首先我有了解的渴望，因為雖然我喜歡藝術，但是并沒有機會很深入地去跟他們交流。通過一個電影去了解他們，把他們對于時代的回應，通過電影傳遞出來，我覺得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那時候我連續(xù)拍了兩部，一直想拍第三部。做導演都想拍“三部曲”，可能是有這個情結，但是第三部拍什么呢？我一開始因為想很快完成，就想拍建筑師，因為我們的人居環(huán)境和建筑對建構人際關系非常重要，但是這些建筑師，特別是我想拍那種小城市的建筑師，他們是怎么考慮這些事情的，他們有沒有考慮這些事情，我覺得特別有趣。

但是到后來這個就沒有拍，我一直覺得我有個東西沒有完成。但它又是一個意外，我一直籌備呂梁文學季，都沒有想到要拍片。因為我知道，已經夠忙了，不可能做別的事，也從來沒動過拍片子的理念。但是我看到最后節(jié)目單出來之后，我開始想象一個八天的流水席，中國最重要的思想者，來來去去，集中在一個地方。我覺得這個是一個很超現(xiàn)實的圖景，突然在這個地方大家都在流動，我覺得那么多優(yōu)秀的作家在一起，好像應該去拍一個片子。我才想到去拍一個紀錄片。

馬可的《無用》

這個紀錄片叫《一個村莊的文學》，它實際上從敘事上來說，是從一個鄉(xiāng)村的文學聚會開始的，由這個文學聚會，帶出我所關注的一些人，包括余華、梁鴻，還有別的人物，但是在拍的過程中，還會發(fā)現(xiàn)新的人物，他們又是不同年齡段，不同生長背景的作家。每個人的作品史都是個人經驗的精神歷程。它跟個人密切相關，因為他寫這些作品的過程，也是經歷這些心境和情感的過程。所以我會將作家個人的個體經驗和他文學中的情感經驗匯聚在一起，它從結構上可能最終會形成一個最近這幾十年的精神歷史。我其實不是在拍鄉(xiāng)土作家，而是說因為鄉(xiāng)村的文學聚會，帶來的這樣一個文學與個人生活交織在一起的圖景。

北青藝評：它其實是一個時代的作家群像，背后所呈現(xiàn)的是一部精神史，而這一切又是從鄉(xiāng)村出發(fā)。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想好拍哪些人嗎？

賈樟柯：我們現(xiàn)在在拍余華、梁鴻，馬上會拍賈平凹，其他人物也還在考慮，這三個是我相對來說更了解的。但是因為紀錄片會有很多意外，在這個基礎構思上，肯定會有很多新的人物，新的角度出現(xiàn)，慢慢地讓它豐富起來。

作家余華和賈樟柯在呂梁文學季

北青藝評：這些年，你做的很多事情都和故鄉(xiāng)有關，特別是這次在村莊里建電影院、藝術中心，搞呂梁文學季，做這些事情的初衷是什么？

賈樟柯：因為我長期生活在北京，也長期地回到山西，所以我有兩地的經驗。兩地的經驗就比較容易看出一個落差，這個落差就是像北京這樣的千萬級人口的城市，文化資源相對來說是非常集中的。北京的電影放映會，讀書會，演講，幾乎可能每天要趕場都趕不過來。但是在中小城市，它就變成一個稀缺的資源。

對于中小城市來說，我們逐漸地會有一種偏見，這種偏見就認為中小城市的居民，特別是年輕人不需要這些，或者是不歡迎不接受這些東西，然后逐漸地形成了一種在誤解之下的惡性循環(huán)。因為我自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我自己在成長過程中，不僅是我自己，我身邊的很多同學，其實成長過程中都有很強烈的閱讀的欲望和講述的欲望。

閱讀的經驗，它來自于對世界的不了解，比如說成長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孤獨感，它是很需要通過閱讀來結交朋友。如果每一個作家是一個朋友的話，他是有這樣一個精神需要的。另外一方面就是寫，我覺得寫這種生活，大概會滋生出人的表達欲望。無論是讀還是寫，都有很強的需求。但是很多寫作者，無論是在初中還是在高中開始寫作的人，可能逐漸地就不寫了，或者說這個表達就停頓了，或者說閱讀也越來越減少了，我們說的閱讀是系統(tǒng)性的閱讀，是純文學的閱讀。其實這是一個非?？上У氖虑?，所以我覺得，我自己想做一些資源流動的事情。

《汾陽小子賈樟柯》劇照

我很不喜歡那種所謂基層文化，弄幾個民歌，認為農村就是窗花、剪紙，它其實已經無法滿足現(xiàn)在的精神需要了，不要說現(xiàn)在，80年代的我都滿足不了，怎么滿足2019年的當代人呢？所以拿電影來說，像我們的農村院線，我們在城里面看的電影院，都是2K的影像，影像很好的。但是農村院線是1.2K的，少了0.8K。我就覺得不平等在里面。

北青藝評：文化上的不平等。

賈樟柯：對，這很不平等，為什么給鄉(xiāng)下人看，給小城市的人看就可以是影像質量比較差的作品？我正好是山西人，就選擇在平遙做電影節(jié)，在呂梁做一個文學季。

北青藝評：在北京，我的一些朋友也在給一些外來務工人員做一些文化上的交流，她發(fā)現(xiàn)《安娜·卡列尼娜》有很多工人都很喜歡。

賈樟柯：我們小城里文學素養(yǎng)高的人很多。這個確實不能這樣去理解。文學素養(yǎng)文學感受敏感的人大有人在。當然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在現(xiàn)在網絡化的時代，任何的活動都有直播，目前它是有區(qū)別的。就是一個人在直播上分享一些來自遠方的信息跟近在咫尺，面對面的這種交流，對于一個中小城市的愛好者來說，它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電影《站臺》劇照

北青藝評：對鄉(xiāng)村的回歸讓我想到三十年代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當時梁漱溟他們說， 為什么中國文化要從鄉(xiāng)村中著手建設呢？因為“鄉(xiāng)村就是我們中國文化有形的根”。他的思路是創(chuàng)造新文化，建立新的社會組織構造。您有想那么多嗎？

賈樟柯：我以前講過一個觀點，就是我對共識越來越不感興趣，它并不是說共識不重要，而是對于一個個體的感受而言。大量的時間整個文化討論的都是陳舊的問題，那些問題或許能找到答案，或許不能。我們一直糾纏在一些老問題上，它會讓我個人覺得疲倦。今年在討論的問題，可能80年代已經討論過很多回了。

北青藝評： 我記得當時你在接受采訪時談到這一點，大概在2016年，川普當選讓很多知識精英非常憤怒，但是我們卻缺少來自精英內部的反思。馬克思·韋伯講過一句話，大概是說，“一個國家的落后，首先是精英的落后，而精英落后的標志就是嘲笑民眾落后。”

賈樟柯：最近幾年，我想去實際做一些事情。我的公共發(fā)言在減少，寫作也在減少，但是做的事情在增加。在諸多的事情里面，我覺得創(chuàng)建平臺很重要，也就是創(chuàng)建廣場。如果說平遙電影展是一個關于電影的廣場的話，呂梁文學季是一個關于文學的廣場，讓眾多的聲音能有一種交匯、碰撞的機遇。特別是我們在用辦電影節(jié)的方法在做文學季，就是把精英的思想成果，很好地轉化為公共資源，介紹給公眾。

廣場的效應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們很注重節(jié)目的編排，公共傳播的可能性，它是一個由線下的公眾參與互動到線上的一個立體模式，特別是八天的時間，它能形成某種聚光燈效應。當然不一定能夠改變，但是我總覺得在我的成長階段，閱讀是一個非常愉悅的事情，閱讀是我們最主要的娛樂方法。我覺得為什么今天會認為閱讀是一個很沉重，很累的事情，這是對閱讀的妖魔化。我覺得如果能夠重新提升人們對閱讀的興趣，這可能是呂梁文學季想做的事情。

        《一個村莊的文學》海報（暫定） 

北青藝評：談到鄉(xiāng)村建設這個問題，現(xiàn)在各地也有很多模式，各種民間力量也在參與，這個過程中可能涉及多方的合作，政府、企業(yè)，你是怎么考慮的？

賈樟柯：在過去計劃經濟時代，鄉(xiāng)村建設你是參與不了的，因為它是在一個行政管理中，它一直被認為是政府做的事情。但是在現(xiàn)在的經濟模式之下，變得有可能。比如說我一個朋友專門做鄉(xiāng)村廁所的，他徹底改造鄉(xiāng)村人居環(huán)境里面廁所的情況。也有人會著重于社區(qū)結構，如何建立保護傳統(tǒng)的社區(qū)結構，比如說從農村的社區(qū)結構到城市單元，小區(qū)的社區(qū)結構，里面是有變化的。過去親族、宗族、朋友、街坊鄰居，那樣的一種社區(qū)結構跟單元樓里彼此不認識的社區(qū)結構，它們之間是有共性的。很多做鄉(xiāng)村建設的，在理解鄉(xiāng)村的社區(qū)結構，通過建筑通過規(guī)劃來保護這種社區(qū)結構，讓人際結構不被居住和環(huán)境的改變所改變。也有人在做文化的項目，在鄉(xiāng)村做書店，在鄉(xiāng)村做文化設施。

我關注的角度在于文化方面的雙向流動。這個雙向的流動，首先就是鄉(xiāng)村它不單單是作為一個懷舊的存在，不單單是作為一個美化的田園存在，而鄉(xiāng)村首先作為一種現(xiàn)實，怎么樣在這個現(xiàn)實的情況下，人們能夠注意它，或者是身體雙腳能夠再踏足鄉(xiāng)村。這里面，文化的吸引力就比較重要了。

另外一方面，就是鄉(xiāng)村的與中小城市的人怎么樣去接觸到新的資源，用新的資源帶來新的觀念。呂梁文學季，它的作用遠遠不是說具體我能帶來多少人來到這個地方，為期八天的活動，能夠產生多少的流量，這個不重要。我覺得重要的就是說雙向的流動交匯在這個地方。在書齋里寫作的大作家、編輯可以流動到一個最現(xiàn)實的生活場景里面，來討論客觀存在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鄉(xiāng)村問題。在中小城市生活的人可以在自己生活的地方，來接受外來的目光或新的觀點的一種沖擊，這種雙向的流動，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它不是說賣幾本書，或者說放幾場電影能夠取代的，它是一種經驗的流動，我也說不太清楚，但是我覺得它是一個場景，這個場景的意義，不應該遠遠局限在此地，它應該有一種示范效應，讓它可能會被發(fā)生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

莫言獲首屆呂梁文學獎年度作家榮譽，賈樟柯為莫言頒獎

萬盞河燈點亮黃河之夜

梁鴻在呂梁文學季

北青藝評：在這個過程里，資本會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很多人對資本充滿了警惕。

賈樟柯：因為我們接觸資本沒有經驗，資本它可以帶來某種巨大的能量能力，相對來說資本的摧毀性也確實很大。這種對資本的警惕跟劃清界限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正因為資本的能力很大，所以它的建設性也非常巨大。目前的人類結構就靠商業(yè)來連接的，大到國家小到人和人之間，我們幾乎都是在商業(yè)原則里面生活，商業(yè)在組織我們，你是逃不開商業(yè)的。所以怎樣善用資本，在跟資本共處的時候，保持你的專業(yè)性跟獨立性，你去影響資本，引導資本，當然也包括資本擁有者的見識跟他們的文化心態(tài)逐漸地合理化，這是問題的所在。所以資本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客觀的東西，它既不貶義也不褒義。

北青藝評：它是一個中性詞。

賈樟柯：它是一個能量，這個能量你可以把它變成負能量，也可以把它變成正能量。但我曾經說過，這個時候需要一些強悍的人，能夠與社會的各個層面來共舞。這里面就包括了對資本的態(tài)度，你如果有一種意志力，有一種專業(yè)性，能夠讓資本發(fā)生相應的良性建設作用，那是非常重要的屬性。鄉(xiāng)村的諸多瓶頸里面，當然資金的瓶頸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北青藝評：確實很多很好的項目都夭折了，由于各種原因。所以需要不斷探索一種新的模式。

賈樟柯：目前在短暫的初期的階段，鄉(xiāng)村的建設主要還得靠情懷。因為真的沒有太好的商業(yè)模式。在商業(yè)的邏輯里面，在短視的商業(yè)邏輯里面，目前沒有太好的方法跟形態(tài)能夠成為一個良性的商業(yè)模式。但是它需要開始，它需要摸索。它需要一個種子讓它生長。

北青藝評：就像我們的種子影院。

賈樟柯：對。我們的運營部門測算下來，三十年都收不回成本。但是它確實就是應該做的事情。

種子影院

北青藝評：你曾經說，只有離開故鄉(xiāng)，才能獲得故鄉(xiāng)，離開這么久以后的回歸，對故鄉(xiāng)汾陽有什么新的感受和理解？

賈樟柯：因為城市越來越強大，所以鄉(xiāng)村的概念才越來越清晰，它們看起來是反義詞，但是城市是因為鄉(xiāng)村而存在的，城市這個概念，還是個美學概念，不單是一個地理的概念，而且是一種精神的概念，它是相對于鄉(xiāng)村而言的。所以“從鄉(xiāng)村出發(fā)寫作”，中心詞是“鄉(xiāng)村”，但是它是一個更寬泛的觀念。

北青藝評：格非老師也提到中國以前其實是沒有鄉(xiāng)土文學這種概念的，正是因為一個西方意義上的現(xiàn)代都市的崛起才有了“鄉(xiāng)土”這種概念。

賈樟柯：我總是做一個比喻，14億中國人如果都在趕路的話，每個人其實都拎著一個行李，這個行李都是從鄉(xiāng)村帶來的，鄉(xiāng)村是一個可以攜帶的概念。它有你的生活方法，它有你的倫理，有你的浸入到骨血里面的文化記憶。

文|羅皓菱

本文原載于5月17日的《北青藝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