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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文學種子4

 安然360圖書館 2019-05-17

 作家總是有那么多東西可寫。他哪兒來的那么多材料?有人說這就是天才,他在捕捉題材時有過人的敏感與敏捷;有人說這是因為專注——注意力集中,別人發(fā)現(xiàn)題材的機會跟他一樣多,只是別人心不在焉,往往視而不見。這兩個說法都有道理。通常,你需要什么就特別注意什么,經(jīng)常注意什么就能多知道什么。我在子女幼小時熟知小兒科名醫(yī)的住址,老大后卻能背誦心臟吅病醫(yī)生的電話號碼。若有一人經(jīng)過梧桐樹下,恰巧一片葉子在他面前飄然墜地,而他肯彎下腰去拾起來把吅玩一番,這人不是小孩就是一個作家。所以作家描寫秋天有話可說。但是,如果每個作家都很專注,如果每個作家都描寫秋景,還是分得出長短高下,這里面恐怕有天生的差異。也許有一個作家,起初寫秋景寫不好,幾年以后卻寫得很生動,這又是努力的結(jié)果。

 

  提到天才,我無話可說,這里能說的是人力修為?;\統(tǒng)地說,作家的題材來自人生和自然。一個人,不論他是不是作家,他生活在世界上,人生和自然必定在他心里留下一些東西。詩是一個人“夜半心頭之一聲”,說這句話的人認為人人心中有作詩的材料。所以,有些人,他從未想到要做作家,最后也寫了一本書:他的自傳。這是“材料”找上了他。作家固然也有機會被“材料”找上門來,但是他也主動去找材料。他故意深入人生,故意接近自然。為了這個,有人到非洲打獵,到圣地亞哥釣魚,有人到德國探訪納吅粹的集吅中吅營。有人可以坐在一塊石頭上紋風不動,以致飛鳥也把他當作一塊石頭,落在他的肩上。有人“漆身吞炭”,裝扮黑人,到美國南部最歧視黑人的地方去挨打受罵。櫻花開了,多少人去看櫻花,作家去看花時多多少少會想到“留著寫文章用”。也許他等櫻花謝了以后再去看,也寫一篇《櫻落后游陽明山》。

 

  為了寫作,作家十分熱心的觀察人生及自然。他觀察人生百態(tài):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聚散離合、得失榮辱;他觀察自然萬象:春夏秋冬、晴雨霜雪、鳥獸蟲魚、湖海山原。他看人怎么適應自然、改變自然、利用自然,他也看自然怎樣影響人生、充實人生。作家是生命力的見證人,美的發(fā)現(xiàn)者,他挑選一些值得保存的東西,使它們不被時間毀滅。有一個詩人說:“如果我不來,這一山野花都白開了?!被ㄩ_了,又謝了,落在泥土里腐爛了,而山上只有牛羊走過,老鷹飛過,那教花兒怎么忍受——作家來了,他觀察這些花,產(chǎn)生意象,這些花就可能永遠不謝,價值也可能不只是一些花。

 

  看前人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作家的觀察各有獨到,可以從中學習觀察的方法。詩人從空中烏鴉的背上看見夕陽的余暉,我們也從草原里羊群的背上看見,從都市高樓的電視天線上看見。詩人看見酒杯里不只是酒,還有滿杯的山光,我們也從酒里看見月色。詩人指出,由于光線變化,早晨的山和中午的山幾乎不是同一座山,我們也看出,一個人在陽光下是一副樣子,在陰影里另是一副樣子,在燈光下又是一個樣子,幾乎不是同一個人??茨切┖米髌窌l(fā)生一種感想:那么精微隱秘的現(xiàn)象他怎么看得見!或者,這么平常普遍的現(xiàn)象我怎么沒看見!若非一位小說家提醒,我從未注意到新生的嬰兒個個握著拳頭,(他們來爭奪一切)而停在太平間里的尸體個個撒開手掌。(他們已放棄一切?。┤舴且晃划嫾艺劦今宸?,我不知道山的臉上有許多皺紋,是一尊尊飽經(jīng)滄桑的巨靈!

 

  官能感覺以視覺最重要,因此觀察以眼睛為主力,但聽覺、嗅覺、觸覺也是觀察力的一部分。一位詩人在農(nóng)家宿夜,聽到玉蜀黍生長的聲音。另一詩人“歸來已三更,敲門都不應”,就干脆“倚杖聽潮聲”。做飯的丫頭從廚房里出來,一位詩人聞見她一身都是油鹽醬醋的氣味。一位小說家描寫一個無趣的人:“跟那人握手就像跟樹枝握手?!绷硪晃恍≌f家形容另一個人,則說:“跟他握手時像握住了一條泥鰍?!痹谥脑娋淅锩?,“此時無聲勝有聲”有聽覺上的效果,“重簾不卷留香久”有嗅覺上的效果,“溫泉水滑洗凝脂”有觸覺上的效果。

 

  以上所說的觀察偏重片斷。觀察還有連續(xù)的、總體的觀察。當年有位小說家在某某茶葉公司做事,工作不多,待遇也少,有人勸他改換職業(yè),他不肯,他說那茶葉公司的老板是個小說人物,他要把這臺戲看到底。有位作家住在和平東路,另一位作家住在敦化北路,他們各自描寫自己住了幾十年的一條馬路,把路上的興廢成壞前前后后寫出來,反映三十年來臺北市的變遷。那個給英國文豪約翰遜寫傳記的人,天天跟緊了約翰遜,使約翰遜覺得渾身不自在,有一次恨不得想殺死他。復雜的題材大都由連續(xù)的、總體的觀察得來。

 

  寫作材料的第二個來源是想象。“觀察”可以得到那已經(jīng)存在已經(jīng)發(fā)生的。譬如一只鳥,“觀察”是鳥在地上走,“想象”是鳥在天上飛,領域擴大,變化增多??鬃釉?jīng)“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一直在想。他想什么?《論語》沒有說,有人把孔子的“心事”原原本本寫出來,就憑想象。猶太人捉了一個淫吅婦去問耶穌,可否按律法把這淫吅婦用亂石打死,耶穌不答,在地上畫字。他畫的是什么字呢?《新約》沒有說。后來有人把耶穌畫的字寫出來了,也是憑想象。在我的家鄉(xiāng),大家相信若在七夕之夜“臥看牽牛織女星”,終能看見牽牛星到銀河對岸去和織女星會合。我由此生一想象:有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在七夕之夜目不轉(zhuǎn)睛看那兩個星座,最后果然看見雙星會合,十分興奮,卻不知這是因為她看得太久,視覺模糊錯亂了!她第二天不能上學,因為她的眼睛弄出毛病來了!這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這只是可能發(fā)生的事。

 

  “想象”不但能使作家得到那可能發(fā)生的事,也使作家得到許多“根本不可能”的事。描寫“不可能的事”,使它有文學價值,是作家對人群的特別貢獻,文學對人類生活的調(diào)劑作用因此充分發(fā)揮,對人的啟示也更深?!安豢赡艿氖隆笔谷耸紫认氲缴裨挕N液芟矚g巨人夸父追趕太陽的故事,夸父在快要趕上太陽的時候累死了,他死前一口氣喝干了一條河,死后化成一座山。我也很喜歡杜子春入山修道的故事,他不怕毒蛇猛獸,不怕刀山油鍋。他勝過了許多考驗,可是最后一關通不過,當他化身為一個母親的時候無法不愛孩子。嫦娥奔月是很好的神話,“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更好,雖然詩人未能提供情節(jié),但“碧海青天夜夜心”是警句,青天一輪月,碧海中也有一輪月,天和海都那么遼闊空曠,都似真似幻,有視覺效果。月掛在天上,月浸在水里,冷清清,凄凄涼涼,有觸覺效果。碧海無聲,青天無聲,夜靜無聲,內(nèi)心無聲,讀到“心”字真是萬籟俱寂,有聽覺效果。碧海青天聞不見一點兒人間煙火的氣味,有嗅覺效果?!氨毯G嗵煲挂剐摹辈贿^七個字罷了,寫出一個沒有色彩可看、沒有氣味可聞、沒有聲音可聽、沒有實體可以觸摸的世界,嫦娥焉得不悔,我們焉得說此事不可能!

 

  想象還有一個作用:幫助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新的事實,擴大觀察的范圍。新聞記者大都長于觀察,也長于想象,他們說的“新聞鼻”就是想象力。他們根據(jù)想象再去追蹤觀察,求個水落石出。有一年,高雄選舉美齒小姐,當選者不但要年輕漂亮,還要牙齒健康。有位小姐當選皇后,成為新聞人物,記者們都認得她。幾個月后,有一位記者到醫(yī)院去探問朋友,離開醫(yī)院時在大門口遇見美齒皇后,本來彼此點點頭各奔前程去了,這位記者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他想:這位小姐是不是來看病?如果是看病,會不會看牙科?如果美齒皇后牙痛,倒是一件有趣的新聞。他回到醫(yī)院一查,她果然牙肉發(fā)炎!這種對人生遭際的想象力,對寫小說的人特別重要。

 

  記者有了想象力,接著查證;文學家不必查證,接著就寫?!吧圃孪麻T”改成“僧敲月下門”,查證過嗎?“絮”、“鹽”都像雪,卻是兩種不同的雪,到底“詠絮”那天下的是哪種雪?“夜半鐘聲到客船”是好句,管他寒山寺夜半打鐘不打鐘!大明湖里有千佛山的倒影是好景,管他是實景還是老殘的造景!王維的《桃源行》以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為藍本,但是王維更改了不少,陶的主角是漁人,王的主角是漁翁,陶說漁人逆流而上,王說漁翁順流而下;陶說漁人再尋桃源是為政吅府工作,王說漁翁再尋桃源是想做隱士,陶說漁人找不著桃源是迷了路,王說漁翁找不到桃源是河水泛濫。到底誰對?他倆都對!他們各有各的想象,各有各的意象,各有各的文學效果。

 

  題材的第三個來源是體驗:體會和經(jīng)驗。這兩件事是一件,先經(jīng)驗后體會,能經(jīng)驗始能體會。經(jīng)驗是親自嘗受,體會是因為自己嘗受過,知道別人的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們聞過玫瑰花的香味,這是經(jīng)驗?,F(xiàn)在我們自己手里沒有花,遠遠看見別人捧著一把玫瑰放在鼻子底下,我們雖然不是那個手里捧花的人,卻也知道那人的嗅覺正在有什么樣的感受。憑我們聞過花香,可以描寫一切聞見花香的人。憑我們吃過糖,我們可以描寫一切吃糖的孩子。如果我們在課堂上偷偷地寫情書,可以描寫一切這樣做的人。所以作家不只能寫自己,也能寫別人。憑什么說“嫦娥應悔偷靈藥”?因為在“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樣的環(huán)境里我們也會寂寞得要死。

 

  一個人的經(jīng)驗總有范圍局限,對于從未有過的經(jīng)驗很難用“體會”的方式去擴大使用。從未失戀的人寫不出少年維特或羅密歐來。我們吃過糖,沒有喝過酒,因此寫不出李白醉酒的滋味。作家多半要年齡大一點兒才寫出成熟的作品,不僅是時間久,功夫深,也因為經(jīng)驗豐富了。他做過子女也做過父母,做過部下也做過上司,有過得意的日子也受過挫折打擊,作品才有深度、廣度。曹雪芹說他經(jīng)歷過一番夢幻,我想許多大作家都是如此。

 

  于是許多作家設法擴大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像旅行、換職業(yè)、登山、潛水、從軍,跟各種性格的人做朋友。這些作家處處顯得有勇氣,有好奇心,熱愛人生,對生活態(tài)度積極。擴大經(jīng)驗還有一個方法:幫助別人。助人,有機會進入別人的生活,并打開別人的心門。一般而言,退縮、閉關自守,對同類冷漠,往往使作家脫離生活,經(jīng)驗枯竭,體驗能力退化,終于不能創(chuàng)作。

 

  有一位學者在讀了《聊齋》以后提出一個問題:故事中的男女有許多悄悄話,許多兩個人之間的隱秘,當事人絕不會告訴第三者,作者何以能夠知道?提出這個問題的人顯然不知道體驗的功用,一切寫小說的都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我是那故事中的人物,在那種情形下我會說出那些話來?!弊骷?、讀者、故事中人,都有一顆心,這顆心在基本上非常近似,所謂“人心都是肉長的”、“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就是指這種“大同”。作者將心比心,可以覺得我是故事中人,讀者將心比心,亦可以覺得故事中人是我。

 

  那個擴大了自己經(jīng)驗的作者,借筆下的人物,擴大了讀者的經(jīng)驗,那個擴大了同情心的作者,借筆下的人物,擴大了讀者的同情心。文學作品能散播人道主義,促進人與人之間的諒解,其故在此。

 

  正如記錄、論斷、描寫相互為用,觀察、想象、體驗也有密切關連。想象而不含有觀察,就會寫出這樣的情節(jié):軍艦乘風破浪,美麗的小姐在甲板上倚舷而立,手里拿著一件紀吅念品,不慎失手,紀吅念品掉進海里,旁邊有位海軍士官看見了,立刻跳水去替她撈上來。姑不論軍艦上是否有女性乘員,一個人游泳的速度無論如何追不上軍艦,而軍艦又不能像計程出租的汽車那樣招呼一聲就停下來。觀察而不含有體驗,大概要像那位美國作家寫的游戲文章,一只蜘蛛怎樣結(jié)成一張網(wǎng),描敘異常精確,連幾何的角度和重力都用上,但是其中沒有“人”。體驗而不含有觀察,大概要像外行人看雜耍,看見槍彈打穿了美女嘴里含吅著的氣球驚心動魄,卻不知那氣球有自爆裝置?!皶詠碚l染霜林醉”,有觀察(楓葉紅了)也有想象(紅得像醉臉)。“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薄包c點”出于觀察,“離人淚”出于想象?!袄掀蕻嫾垶槠寰帧保觊L的人看透世事如棋,“稚子敲針作釣鉤”,年輕人猶有巧取的機心,兩句從觀察得來,也從體驗得來。

 

  作家由觀察、想象、體驗得來的材料,在寫作時加以選擇組合,稱為“題材”,題材和材料這兩個名詞的意義略有分別,所謂材料,指一般泛泛的所有的材料,所謂題材,是指在一部作品之內(nèi)繞著重心而使用而安排的材料。這時,“題”和“材”也可以分開看,聚材成題,寓題于材,也是一而二,二而一。

 

  

 散 

 

 

   文學理論中有兩個術語同音:題材和體裁。當年研究文學的前輩們一時疏忽,沒有考慮到術語有時要訴諸聽覺,以致我們今天談話或演講時必須頻頻聲明是在使用這兩個名詞中的那一個。不過這兩個名詞的制定極有分寸,題材是道出了意象與意義的關聯(lián),體裁是道出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聯(lián),文學作品的形式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內(nèi)容,就像(僅僅是好像)剪裁縫制一件合身的衣服把身材表現(xiàn)出來一樣。依“體”而“裁”,“裁”必合“體”,這是當初“立名”的賢者給我們的啟示。

 

  決意寫作的人既已從人生和自然得到題材,下一部就是把題材組織成某種樣式。已被公認確定的樣式有詩、散文、小說、劇本。也許他的題材只適合某一樣式,如短篇小說;也許他的題材可以寫成短篇小說也可以寫成獨幕劇本,由他斟酌選擇其一。凡此種種都屬于體裁范圍以內(nèi)的事。

 

  詩、散文、小說、劇本,是那棵叫做文學的大樹上的四枝,是文學大家族中的四房,并非像動物和礦物之間截然可分。詩和散文之間有散文詩,散文和小說之間有散文小說,小說和劇本之間有書齋劇,劇和詩之間又有詩劇。而且到底什么是詩、是散文、是小說,作家們彼此之間也常有爭論。不過我們終須承認:一,詩、散文、小說、劇本,四者確有分別;二,為了便于觀摩學習,必須夸張四者相異之點,尋求它們個別的特色。這以后,層樓更上,作家當然有不落窠臼的自吅由,兼采眾體的自吅由,但是這以前,應該先熟悉“窠臼”和“眾體”是什么,作“拾階而升”的階石。

 

  先說散文。如果文學作品是說話,是說話的延長,散文就是談天,是談天的延長。散文的特色在一個“散”字。“散”的意思是:拘束少,刻意加工的成分少,沒有非達到不可的目的。散文猶如散步,不必每分鐘一定走多少步,不必沿一定的路線,不必預定一個終點。猶如談天,事先并未預定要產(chǎn)生結(jié)論,也未曾設計起承轉(zhuǎn)合,乘興而談,盡興而止。當然,散文也要有結(jié)構,而且有些散文家特別考究結(jié)構,然而,寫散文可以用心經(jīng)營布局,也可以不必,這個“不必”是散文的特吅權,非小說劇本所可效法。古人說寫文章是“行云流水”,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也只有散文當?shù)闷稹_€有,散文即使考究結(jié)構,它的結(jié)構比起小說劇本來究竟簡單,也必須簡單,小說劇本的種種吸引讀者觀眾的手法,對散文多少不宜。

 

  散文的另一特色是作者可以直接表現(xiàn)他自己,以非常主觀的態(tài)度發(fā)言。請注意,散文“可以”如此,而非“必須”如此。但若寫小說編劇本,則幾乎“必須”間接表達。散文里的“我”多半是作者自身,小說里的“我”只是故事中的一個人物,這個人物充其量只是作者的代吅理人。大部分劇本中連作者的代吅理人也沒有,作者對劇中的每一角色(不論正反忠奸)都同樣盡心體會,同樣忠實,同樣喜愛,也都同樣不代表作者自己。因此,蕭伯納才說他和莎士比亞都是“沒有靈魂的人”。散文則在這方面自吅由得多也坦率得多,朱自清的《背影》是直接寫他自己的父親,徐志摩的“康橋”是他自己眼中的康橋。散文中幾乎“必須”由作者直接介入,有作者的氣質(zhì)、思想,并且真情流露。所謂“文如其人”,也只有在讀散文時最容易印證。

 

  散文的題材也最廣。議論、寫景、敘事、抒情,幾乎一切材料都可入手。比較起來,散文兼容并包,排他性不強,小說劇本選材就要嚴格得多。用桃核刻一艘船,船上有《赤壁賦》全部人物,還有“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等對聯(lián),這材料如何寫成小說?除非放大增添情節(jié)。這樣的材料小說家不要,散文家要。男女同學擠在面店里吃午飯,又香又脆的燒餅劈拍響,芝麻從男生嘴邊飛入女生的面碗里,在戲里演出來誰看得見?戲劇編導不要,散文家要。在小說里輕易不可議論,涉及議論,就有人說是用口號代替文學技巧;在戲劇里尤其不可議論,否則人家會說是化妝的政治演講;散文則可以任意議論,甚至可以從頭到尾都是議論。

 

  由于散文有上述各項特色,散文成為用途最廣、與人們生活最密切的文體??梢哉f,“一天開門八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散文?!币贿B多少天不看小說不看戲的人很多,一連多少天不看散文的人很少,他總會看信、看報。一生不寫小說不寫劇本的人很多,一生不寫散文的人很少,他總要寫信、記日記。散文家可以不寫小說,小說家一定要寫散文,小說中的記敘和描寫都是散文。散文家可以不寫劇本,編劇家一定要寫散文,因為對話是散文,人物分析、場景介紹也是散文。

 

  下面有些“閑話”、“戲言”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散文。一位作家說他在春季夏季寫散文,秋季冬季寫小說,因為人在春夏比較懶散,秋冬則容易集中精力。一位作家說他在壯年寫小說、劇本,老年寫散文,因為老年人心境恬淡,處理事情愿意順乎自然,不愿意再多費心計。有一位作家說他用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以散文創(chuàng)作為“余事”。他這句話無形中提醒我們,散文可能最適合“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不過這些意見都并不表示散文的地位比其他體裁要低,也不表示寫散文比較容易成家。文學四體是獨立的,平行的,各有起點,各有極致,并非誰附屬于誰,也無所謂誰淺誰深。

 

  散文雖然包羅甚廣,但是,若把“用文字表現(xiàn)意象”這個定義提出來,它的范圍立即縮小。我們常見的議論文是不透過意象的,一般記敘文只有零星的意象,這樣,抒情和寫景的散文成為散文的核心成分。訴諸意象的散文不復是大眾日常應用的散文,而是作家的專門技能。大眾可能很欣賞這種技藝表演,于是改變身份為讀者。也許有些作家對“削權”至感不快,但想到意象是作家的開業(yè)執(zhí)照,也就釋然而復欣然。身為作家,你必須經(jīng)營一個意象的世界,你遲早要走上這一步。沒有意象的散文可能仍然是很好的散文,但是你大概不愿意只會寫這種散文,而且沒有意象的小說恐怕是失敗的小說,而沒有意象的詩為“不可想象”的詩。你既然要在意象的世界里安身立命,多半要把“用地”擴及散文,至少及于一部分散文,以訴諸意象的散文為住宅為庭院,以不含意象的散文為別墅為旅社。

 

  散文的范圍雖然隨著我們的討論而縮小,但它的特色依然,跟小說、劇本比,它仍然最自吅由,最自然,最宜于表現(xiàn)自我,能處理小說、戲劇無法接受的題材。當我在報紙寫專欄時,我曾說,如果誰想寫文章而又寫不出來,無妨在稿紙上先寫下一個“我”字,下文可能與之俱生,那時,我心目中所設想的就是散文。至今,我的意見沒有多大改變,散文“有我”,寫作時可以強烈地意識到“我”,而不必存心遷就讀者。我今早上學時太匆忙,拿著妹妹的車票去趕車,幾乎不能過關,心里惦記著妹妹,不知道她的運氣如何,她一定拿著我的車票。這是散文?!拔摇苯裉旖?jīng)過巷口,抬頭一看,奇怪,這棵老柳到了秋天反而比春天好看。這是散文?!暗降资菫榱耸裁?,寂寞環(huán)繞著我?!边@也可以成為散文。當然,這一切最好透過意象來表現(xiàn)。

 

  散文是如此“有我”,以致,如果你不喜歡誰的散文,你就不會喜歡那作者本人。作者如果有什么缺點,像偽善,心胸狹窄,傲慢與偏見……之類等等,都會在這樣的散文里流露出來。散文的作者既然沒有捏造一個人物出來替他受過,則后果只有自己承擔。歷來討論寫作的人都勸我們要學作文先學做人,要在人格修養(yǎng)和人生境界以及知識見解各方面有水準,站得住,因為讀者要從作品里看見這些。我想,這一忠告對寫散文的人特別重要。這就是為什么散文“易學難工”,多少人第一次作文由散文開筆,而他們最好的散文卻要“晚成”。

 

  一篇散文怎么組合它的意象?散文的形式問題最易解決,它自吅由;但也最難說明,它不定形,有人說世上有多少好文章(請注意“好”字)、就有多少種組合方式,無從歸納,這句話有道理,但是并不是說我們不必注意別人留下的成就,更不是說一切無妨自我做主,隨便怎樣組合都是好的。首先,一篇散文采用什么樣的結(jié)構要看它是什么樣的內(nèi)容。散文的內(nèi)容有“有事件的”和“沒有事件的”之分。有人說散文和小說的分別是,散文沒有故事,而小說有。散文雖然多半沒有故事,卻可能有“事件”,事件和故事的分別大約是事件是故事的片斷或雛型,不完整,或過于簡化,老殘游湖并未發(fā)生任何事件,倘若他被船夫大敲竹杠,這就有了事件。如果湖心翻船,幾乎淹死,而翻船又出于“敵人”的陰謀,買通船夫制造“意外”,這就是故事,這樣的題材已非普通游記所能容納(除非是《西游記》那樣的游記)。有事件的散文和沒有事件的散文,內(nèi)容不同,結(jié)構也不同。老殘游湖偏重描寫風景,作者所要處理的是空間,意象組合采取羅列式,宛然如畫。蘇雪林的《未完成的畫》也寫景,寫晚霞的美,但晚霞馬上就要消失,她本想把晚霞畫下來,但是她為晚霞的美所吸引,看呆了,直到晚霞消失也沒有落筆,這就有事件在內(nèi)。作者在事件中寫景要處理時間,隨著晚霞的變化,意象以“后浪推前浪”的方式涌現(xiàn)。

 

  除了意象在空間內(nèi)羅列和在時間中涌現(xiàn)以外,作家還常常把“同調(diào)”的意象配置在一起,使之協(xié)同一致,相得益彰?!叭嗣嫣一ㄏ嘤臣t”,少女的臉和桃花都很嬌艷,兩者調(diào)子相同。是“枯藤老樹昏鴉”,不是枯藤老樹鳳凰;是“小橋流水人家”,不是小橋流水摩天大廈;是“西風古道瘦馬”,不是西風古道香車;是“夕陽西下”,不是“旭日東升”。這一切安排都是為了有一個適當?shù)奈枧_供天涯斷腸人出現(xiàn),而不是歡迎新科狀元衣錦還鄉(xiāng)。我們走進裝飾考究的餐館常常可以發(fā)覺室內(nèi)有一個主要的色調(diào),例如窗簾是寶藍色,餐巾是寶藍色,透明煙灰缸的底部有寶藍色的商標等。同樣的設計可以用在意象的組合上。

 

  另一種設計恰恰相反,把效果迥異的意象配置在一起以產(chǎn)生對比,“馬后桃花馬前雪”、“白山黑水”、“死去活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等都是,“大漠孤煙直”是直線,必須配上“長河落日圓”的曲線,兩者才更見凸出。我曾描寫一個場景:滿屋色彩鮮艷的花,于是女主角在這間房子里穿什么顏色的衣服,使我煞費躊躇。我知道她的衣服上不能再有花朵或花紋,除非想弄得眼花繚亂。我決定讓她穿一身月白,外加一條黑沉沉的長辮子。我讀過一篇記述車禍的散文,作者寫出街頭車輛甚多,聲音喧鬧,使人的耳朵不能負荷。然后突然靜下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靜得使人戰(zhàn)悚,十字路口堆著一灘血肉。這篇散文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散文終是散文,無意像小說那樣巧奪天工,也無意像戲劇那樣顛倒眾生。散文好比“我是天空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這片云的形狀是自然生成,但有些巧云是出于織女的設計。巧云雖巧,到底仍是一片渾然舒卷自如。

 

   

 

 

 

   如果散文是談天的延長,小說就是說故事的延長。這話可能引起誤會,有些小說作家很反對人家從他的小說里找故事;批評一篇沒有價值的小說,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那篇小說只是說故事而已”。我們應該了解這些觀點,小說里面有故事,不完全等于故事;說故事之于小說,“而已”當然不夠,“延長”則又不同。

 

  為什么以“說故事”作小說的特征呢?這是因為,作家用小說來表達心思意念時,通常不肯直說,他轉(zhuǎn)彎抹角、旁敲側(cè)擊去說一件事,起初,兩者似乎無關,但最后可以看出作者的本意?!爸闭f”在小說中為例外,——甚或為下品。準此而論,小說就是“不說”,雖然不說,卻又多半等于已說。有人曾提出抗議:讀小說難道是猜謎嗎?可不是?有些小說的確像是謎語,它有一個“謎面”,即是作者說出來的部分,它又有一個謎底,即是作者沒有說出來的部分。而這個謎面,多半是以故事的樣子呈現(xiàn)。

 

  試舉一個例子,有一篇散文談到母愛,指出母愛是偉大的,是不可磨滅的,“女子是弱者,但是母親都是強者?!彼靼渍f出來,說得十分懇切動人,是一篇很好的散文。但是一篇很好的小說不能這么做,他需要故事,故事可以表達同樣的思想感情而字面上不著痕跡。有一個古老的故事描述一個叫杜子春的人發(fā)愿求仙,堅決要求一位道人指引。那道人告訴他:如果他能坐在地上忍受任何痛苦而不發(fā)出聲音,最后可以成為神仙。杜子春欣然接受考驗,他歷經(jīng)猛虎、毒蛇、水淹、火燒,至死保持沉默。在地獄里,他拒絕回答閻吅王的問題而受重罰,刀山油鍋的滋味嘗過。他轉(zhuǎn)世投胎,成為女子,因不哭不鬧不說不笑而成為啞吧。她受過刀傷、燙傷、被狗咬傷,她被父母歧視、被兄弟姊妹欺負、被丈夫虐吅待,這一切她都忍住,吞回肚里。直到有一天生了孩子,有一天那個殘吅暴的丈夫把襁褓中的嬰兒擲出窗外,她立時忘了立志成仙的宏愿,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結(jié)果一聲狂叫,前功盡棄。杜子春仍然是一個“人”,與神仙無緣?!獜倪@個故事我們想到人有人性,而人性中最不能磨滅的就是母愛,如果連這一點也沒有了,那就根本不能算是一個人??墒沁@一層意思不必明說出來。

 

  其實不只小說,詩、劇、一部分散文也都追求這種雙重效果,例如寫山水的詩里面就不能只有風景。文學作品大多給我們兩度的滿足,首先是文字直接表達出來的東西,使讀者歡喜感動,但是緊接著的是讀者陷入沉思,他想到許多東西,他所想到的比他所看到的更多。前者為感性的滿足,后者為理性的滿足。前者為具體的感受,后者為抽象的思考。一篇小說如果不能引起理性的滿足,那就“只是一個故事而已”,但是,理性的滿足由感性的滿足所引發(fā),小說以故事發(fā)揮其感性的力量,“說故事”使小說可以跟詩或散文表達同樣的主題而又和詩或散文分途?!爸挥泄适露选笔且黄獌r值很低的小說,完全沒有故事可能不成其為小說。使喬治。桑的“魔沼”成為小說的,不是小說開始時那一大篇議論,而是一個男人帶著一個“搭便車”的女孩在森林里迷了路。

 

  為什么文學作品可以給讀者兩度滿足?這因為文學作品是作家利用語文的特性作成的一種特別的東西。語言既不是一種精確的工具,足以處處引起我們的聯(lián)想,而作家又挑選有代表性的題材,使作品中的一人代表千萬人,一事代表千萬事。林沖上梁山是一特殊事件,金圣嘆批《水滸傳》說天下英雄對此當同聲一哭,則指出特殊事件中有普遍性。杜子春修道失敗是一特殊事件,但天下父母為子女而放棄自己的理想?yún)s是普遍的現(xiàn)象,讀者讀了作家描述的特殊事件,受到感動,不能不想;既聯(lián)到許多同類的事件,不能不歸納,既歸納出一個普遍的道理來,就要用它去解釋去批判人生。作家所追求的成就,是以最具體的事件給讀者感性上最大的滿足,再引起讀者理性的活動,作高度抽象的思考。

 

  在方法上,說故事和談天當然有差異。談天是和“談得來”的人交談,無須費許多心機去吸引對方。至于說故事,面對的聽眾則比較復雜,聽眾的注意力比較難以集中,說故事的人要針對人性的好惡來安排情節(jié),始終抓吅住聽眾的興味。如果故事很長,則這種循循善誘、引人入勝的功夫尤其重要,作者的慘淡經(jīng)營豈是等閑容易?以《紅樓夢》為例,研究“紅學”的人指出前八十回的人物和情節(jié)到了后四十回有許多地方不能銜接連貫,認真續(xù)寫后四十回的人沒有按照原始藍圖施工,損害了這部作品的完美,可見種種人工布置在小說里面的確有,而且很必要。因此,我們說,小說比散文更需要結(jié)構,它的結(jié)構也很復雜。

 

  為了使聽故事的人聚精會神,故事要有一個重心,故事由開始到結(jié)束都圍繞著重心發(fā)展。談天的人談到后來可以完全忘記起初談些什么,七點半所談的內(nèi)容可以與九點半所談的內(nèi)容完全不相干,說故事則不可。一位貴婦人出席酒會,在賓客酬酢間大出風頭,她忽然發(fā)覺掛在胸前的寶石不見了,那顆寶石價值連城,眾賓愕然,主人焦急,于是寶石的下落成為故事的重心。大家怎樣找尋寶石,那偷到寶石的人怎么隱匿贓物,情節(jié)圍繞著重心發(fā)展。這是故事骨架,至于作者怎樣描寫這個故事,選擇那些意象來使用,要看作者的抱負,看他在故事之外還要給我們什么東西?;蛘哔F婦人知道寶石無法找回來,就想忘記這件心愛之物,而心理上的割舍又多么不容易!作者一方面寫主人和警吅察合作尋找寶石,一方面失主則認為還珠無望而學習遺忘,兩條線并行而又時常交叉,而重心在兩者交會處,這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就復雜了。

 

  故事的重心形成主角。小說表現(xiàn)人生,故事就是人的欲吅望、行為、人與人之間的瓜葛。故事既有重心,情節(jié)自然會集中在少數(shù)人身上。有時候,這“少數(shù)”只是“一個”。讀者會因此熟悉他、關心他,愿意知道后事到底如何。通常人在說話行吅事之際顯出性格來,小說如果把情節(jié)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無可避免的要描寫那人的性格。遺失寶石的貴婦究竟逼著主人立即報警,還是悄然回家去學習遺忘,要看她的性格。如果她悄然回家,她用什么方式來排遣?喝酒還是再買一顆寶石?也要看她的性格。于是,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性格完全凸出。正因為她有性格,我們覺得她是個有血有肉的真人,不是假人。正因為她有凸出的性格,我們想起我們認識的某人某人也有這種性格,我們用她來代表世上那些性格與她相同的人,她就成了“典型”。林黛玉是體質(zhì)纖弱、多愁善感的才女典型,武松是心地忠誠、勇于行動的好漢典型。典型人物要做世上活人的代表,因此他們永遠被后人引用,被后人想念,這就是小說人物的不朽。小說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已”,它有性格分明的人物,甚至有不朽的人物。

 

  有時候,小說作家先有人物從生活中觀察得來,這個人物的性格吸引了他,他根據(jù)這個人物的性格,用想象和體驗去發(fā)展故事。什么樣的性格有什么樣的行為,“一文如命”和“揮金如土”一定出自兩種不同的性格。如果一個小說作家有機會觀察一個懦弱又陰險的人做過一些什么,就能推知這人可能還要做些什么。他把這人寫進小說,替這人設想一些“可做”“該做”的事,把這些事恰當?shù)慕M織起來,就是故事。莫泊桑的《項鏈》是一篇名作,但是有人問過,《項鏈》的女主角似乎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何以能做十年苦工去償還項鏈?當然,小說也可以寫人物性格的改變,不過這應該是中篇長篇的事。在長篇小說里面,人物的改變也多半是改變了對人生的認識,以致前后行為判若兩人,他的性格是否真的改變了?很難說?!敖揭赘?,本性難移”,是中國一句老話,描寫人物性格的改變是小說作家的非常之舉。

 

  人物有了動機、有了行為,還得有阻礙,還得人物不怕阻礙,一再努力克服阻礙。人物在面對阻礙沖向前去的時候最能顯露個性,最能引起讀者關心。阻礙使故事曲折。兩個人在黑夜穿了黑衣往黑森林去打一只黑鳥,如果一槍命中,就沒有曲折,打來打去打不著,反而打傷了自己人,就是曲折。漁翁出海,一下子滿載而歸,沒有曲折,必也一連八十幾天空勞往返,最后才釣到一條大魚,大得幾乎無法制伏,好容易把魚弄死了,又無法把那么大的魚拖回來,這是曲折。夫妻倆逛百貨公司,看見一件女人穿的皮大衣,如果太太不想買,或者想買而立刻銀貨兩訖,可能沒有那篇小說,太太要買,丈夫買不起,回家發(fā)憤存錢,有一天錢存夠了,跑到百貨公司一看,大衣的標價又提高了三成,還是買不起,這才有小說。

 

  阻礙可能來自環(huán)境,可能來自另一個人,也可能來自自己的內(nèi)心。阻礙擋在前面,受阻的一方不肯罷休,于是產(chǎn)生沖突,沖突越來越大,到達頂點,出現(xiàn)高吅潮。高吅潮是故事對讀者吸引力最大的地方,長篇小說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高吅潮迭現(xiàn)而使讀者不得不讀完全書。故事,尤其是長篇故事,如果沒有高吅潮,常令讀者覺得沉悶或平淡?!拔乃瓶瓷较膊黄健?,這句話對寫小說的人頗有幫助。小說作家常須預先設計高吅潮放在什么地方,怎樣發(fā)生,又怎樣解決。多數(shù)人相信短篇小說的高吅潮應在小說四分之三的地方,長篇小說的高吅潮應分布全書各處。高吅潮亦如海浪,可高不可久,發(fā)生之后應立刻解決,久懸不決的高吅潮即失去力量,復歸沉悶。但高吅潮的解決(也就是沖突的解決)并非等高吅潮出現(xiàn)之后另想辦法,而是辦法在沖突發(fā)生后即在其中醞釀,到?jīng)_突最激烈的時候辦法也恰恰醞釀成熟,于是急轉(zhuǎn)直下,這是故事技巧最難的地方,也是小說與戲劇在技巧上相通的地方。

 

  小說雖有許多地方近似戲劇,畢竟徹頭徹尾用散文寫成,因此時時流露散文的本色。它就像打高爾夫球,當你揮桿飛起一球,這是和對手爭高下,是“沖突”,當球落在對手的球前面幾寸,但不幸又滾回來一尺,這是高吅潮。此外你有許多時間閑閑而行,猶如散步,不必像在籃球場上那樣無暇喘息。小說中有各種描寫,心理描寫、人物描寫、風景描寫、環(huán)境描寫、動作描寫、物體描寫,這些描寫常被編文選的人摘出來當作散文的模范。這些描寫固然可以說是為了推動情節(jié)、制造氣氛以掀起高吅潮,但是小說作家對這個目標未必十分認真,有時,他似乎只是樂意行使散文家的某項權力。這些散文式的描寫把人生的細部放大了,開了我們的眼界,也使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自然、親切,接近真實的人生,不像戲劇那樣盛氣凌人,削足適履。

 

  說故事的人要給故事一個結(jié)尾。通常,小說的結(jié)尾是最后一個高吅潮的解決,是全部問題的最后答案,再沒有“且聽下回分解”。這是關閉式的解決。有些長篇小說的作者要在收筆前檢查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務必使它們都有著落,該死的死,該嫁的嫁,該報恩的報恩,冤仇該化解的化解。有些故事的結(jié)尾不同,它最后留下問題在沖突中奇峰突起又戛然而止。像《虎魄》那樣,一旦聽說心愛的人在船上就立刻奔過去,故事的一切線頭全拋棄了,骎骎乎有另起爐灶之勢。有一篇小說描寫一個老拳師隱居避仇,但有一天仇人終于找上門來。老拳師在家作各種準備,心情十分緊張,最后仇人敲門,小說即在敲門聲中結(jié)束。有人說,這敲門不應該是一篇小說的結(jié)尾而應該是一篇小說的起頭。但小說原可這樣收煞,這叫開放式的結(jié)尾。

 

  小說又有圓滿的結(jié)局和不圓滿的結(jié)局。忠良得救,有情人成眷屬,正義之師凱旋而歸,都是人們樂聞愿見的事,讀者覺得一切受損害的好人得到了補償,皆大歡喜。人們喜歡圓滿的結(jié)局,周處的故事大半到除三害為止,后來周處統(tǒng)軍作戰(zhàn),忠勇報國,奸吅臣設下圈套要他死,他戰(zhàn)死了,說故事的人不大提這一段。鄧伯道帶著妻小逃難,也帶著哥哥的一個孩子,路上困難太多,必須把兩個孩子丟下一個,他照顧哥哥的孩子,不管自己的孩子。戰(zhàn)亂過去了,鄧伯道沒有孩子想孩子,鄧太太又久久不生孩子,他就買了一個女子來做姨太太,誰知木已成舟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跟他的血統(tǒng)很近,簡直亂吅倫,這對極其重視倫理觀念的鄧公是一個殘忍的打擊。他因此不與姨太太同吅房,也不再另找一個姨太太,因此始終沒有兒子,絕了后代。當時的人說:“天道無知,使伯道無兒?!痹u劇用這個故事做題材,把后來的情節(jié)改了,讓犧牲自己兒子的人有個好報。

 

  也有人認為不圓滿的結(jié)局可以加強藝術效果。寶玉出家,張生驚夢,漁人再也找不到桃花源,都是不圓滿的結(jié)局,有無窮的回味。好人有惡運,惡人有好運,逼得看小說的人去想:為什么會這樣?那個賣火柴的女孩在墻角里凍死了,我們才忘不了她,也忘不了那些慶祝耶穌誕生的人如何缺少基督的愛心。郭子儀一生建功立業(yè),晚年富貴壽考,七子八婿都做高官,這個人的藝術形象總不如“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諸葛亮高大。我用“美女與野獸”的故事作過一次測驗。那個故事說,國王反對一門親事,但是他愿意給那個年輕人一個機會,他把公主關在斗獸場的一間小屋里,把一只猛虎關在另一間小屋里,命令那個正在戀愛的年輕人走進斗獸場去碰運氣,如果他打開門,里面出來的是美女,他就結(jié)婚,如果他打開門,里面走出來的是野獸,他就送命。七十個大二學生里面有五十四個人主張從門里竄出猛虎來,心腸軟些的,希望那年輕人殺死老虎再結(jié)婚,心腸硬些的則認為無妨讓老虎吃掉年輕人,悲劇收場。

 

  有人說圓滿的結(jié)局是麻吅醉劑,不圓滿的結(jié)局是興奮劑,圓滿的結(jié)局安慰我們,教我們對世界的缺陷不必太敏感,不圓滿的結(jié)局則相反。可見采用哪種結(jié)局,關乎作者的人生觀與世界觀,結(jié)局不同,作者的企圖不同,整篇小說的寫法不同。結(jié)尾是整個有機體的一部分,不能臨時換裝。有時候,寫小說的人先有了故事的結(jié)尾,也就是最后的高吅潮,倘若這一部分得心應手,全局相當樂觀,良好的結(jié)尾是成功的一半。我寫《那些雀鳥》就是先想到結(jié)尾:“我”救過一只麻雀,后來這只麻雀成了江湖賣卜人謀生的工具,和“我”重逢。“我”為了紀吅念重逢的喜悅出錢占卦,那麻雀銜了一支最兇的簽出來,依這一行的行規(guī),誰得到了這樣的惡兆,賣卜人向不收費。我先有了最后的情節(jié),再向上倒推,寫成《那些雀鳥》。有人讀了這篇東西說我描寫一只鳥忘恩負義,“我”救了它,它卻給“我”一個壞運。也有人問:“你的用意是不是說這只鳥知道報答,故意銜出一支壞簽來好讓救命人省下占卦的錢?”也許還有別的意見吧,這就是見仁見智了!

 

 

  

 

 

   如果小說是說故事的延長,戲劇就是吵架的延長。兩者的表達方式顯然有別。“昨天晚上,老張和老李下棋,下著下著吵了起來。老張說:”大丈夫下棋要舉手不回?!侠钜豢谕倌略诘厣希骸斑B一只車都不能讓,還算朋友?’”這是說故事,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作者知道是怎么回事,讀者不知道,由作者說給讀者聽。由于說故事的人技巧高明,聽故事的人聽得入迷,有時恍如置身其中。戲劇不然,戲劇的安排是,老張老李吵架時你我在場旁觀,中間不需要有人轉(zhuǎn)述?,F(xiàn)代受過教育的人不輕易吵架(他們暗斗),但是當年在鄉(xiāng)下,有人吵架是大節(jié)目,看人吵架是賞心樂事,有時觀眾把吵架的人(連同勸解的人)密密層層圍在街心,和看戲差不多;吵架的人在眾人注視之下士氣旺吅盛,榮譽感高漲,拼命不使大家失望,和演戲也很近似。有人貪看吵架,忘了自己剛才正在做飯,結(jié)果廚房里著了火,這種人就是戲迷了。

 

  拿吵架比戲劇,是就話劇而言。話劇說話多,依賴語言的地方多,劇本可以單獨供人閱讀,一向列為文學形式之一。我們從語言的角度了解文學,從文學的角度了解戲劇,自然以話劇劇本為對象。戲劇是綜合的藝術,冶文學、美術、音樂、舞蹈于一爐,而劇種甚多,各有偏重,歌劇偏重音樂,電影偏重美術,而話劇偏重文學。話劇劇本中具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各種技巧。電影“把思想情感轉(zhuǎn)化為意象”做得最徹底,可是,它的意象通常不用語言來表現(xiàn),它用畫面來表現(xiàn)。那用書面語言寫出來的電影劇本是個空架子。寫散文寫小說的人看電影,多半要把電影當作人生的原材來看,把那些用畫面呈現(xiàn)的意象在自己腦子里“翻譯”成語言。

 

  有人給戲劇下定義,說戲劇是“演員當著觀眾在舞臺上表演一段精彩的人生”。我很喜歡這個定義,它經(jīng)得起逐字(詞)分析。讓我們從最后一個詞看起:“人生”,戲劇的內(nèi)容,所用的材料來自人生。戲劇所表演的是人怎樣活著,人為什么活著,人活下去變得怎樣了。它演出人的快樂,人的悲哀,人的挫折,人的奮斗。戲劇取材人生和小說近似,但是比小說更嚴格入世。戲劇既然表演人生,則人生大約也像是戲劇?!笆朗氯鐟颉痹侵袊囊痪淅显?。從前,中國的戲臺兩旁照例掛一副長聯(lián),大意說堯舜禹湯都是演員,日月是燈光,風雷是音響效果。一般而言,戲劇家從人生中找出戲來,觀眾則從戲里看出人生來。觀眾豈真是傻吅子?他們愛看戲,是因為戲里確有東西值得看。最能使人發(fā)生興趣的東西還是人,別人。人人愿意觀察他的同類,看別人怎樣活著。如果不是人性有這樣強烈的要求,戲劇這個行業(yè)也許早已淘汰。

 

  唯有“精彩”的人生才配得上戲劇家的表演。我們并不缺少觀察同類的機會,但日常所看見的大都平淡枯燥,難以引起興味,也不容易發(fā)現(xiàn)深長的意義。有人和美國參議員肯尼迪比鄰而居,自詡每天可以看見肯尼迪,旁人澆他一瓢冷水,說他沒看見肯尼迪怎么和女秘書一塊兒掉進河里。可不是?我們常??匆娷姽伲菦]機會看他出生入死裹創(chuàng)再戰(zhàn);我們常常看見新郎,但是沒機會看他燈前月下海誓山盟;我們參加了某人的葬禮,但是沒看見他由三十三樓一躍而下。戲劇來補救這個缺陷,它把人生中最精彩的、最足以使人全神貫注的事情選出來,加以整理組織,表演給我們看;把人生加以剪裁捏制,使它符合戲劇的要求,把隱藏在里面的戲劇性放射吅出來,表演給我們看。

 

  什么是“精彩”?也就是說,人生的戲劇性藏在哪里?有人認為戲劇性在沖突,“沒有沖突就沒有戲劇”;有人認為戲劇性在危機,“沒有危機就沒有戲劇”;有人認為戲劇性在對照,“沒有對照就沒有戲劇”。這三吅句吅話都成立,彼此可以互相補充。而且沖突、對照、危機,往往三位一體。例如吵架,當然是沖突,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又何嘗不是危機?吵著吵著拔吅出刀子來怎么辦?吵著吵著有心臟吅病的那個氣死了怎么辦?兩人吵架,自然形成對照,吵架時兩方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粗吅魯?shù)母謪呼?,陰狠的更陰狠,刻薄的更刻薄,厚道一些的也完全暴露了他的厚道。秦檜害岳飛是岳飛的危機,南宋的危機,也是善惡沖突,忠奸對照?!皩④婈嚽鞍胨郎?,美人帳下猶歌舞”,兩者互相對照,但沖突亦在其中,因為這兩種狀況不調(diào)和,會產(chǎn)生沖突?!斑@樣怎能打敗敵人?”危機感隨之出現(xiàn)。

 

   如果把三者分開,沖突最重要,沖突推動事件使戲劇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通常,編劇家要使劇中人針尖麥芒互不相讓,羅密歐非愛朱麗葉不可,而朱麗葉的父母又非反對不可。白蛇非愛許仙不可,法海卻非來干涉不可。在我們常見的人生里面,甲向乙借錢,乙不肯借,甲怏怏而返,也就算了。在戲劇里,甲向乙借錢,乙一定不借,甲受挫之后又一定不肯罷休?;蛘呒紫蛞医桢X,乙拒絕,可是甲想了一個辦法使乙不得不借,并且決心賴債不還,乙又想了一個辦法使甲非還不可,雙方斗來斗去。如果債務人耍賴,債權人一笑置之,沖突就停止了,劇情也停頓了。必須不斷地沖突,必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八歲的女孩過生日,八十歲的爺爺切蛋糕,好文章,但未必是好戲。八十歲的爺爺一刀切下去忽然打了個噴嚏,許多唾沫星子落在蛋糕上,全家人都不愿意吃蛋糕可是又不敢不吃,偏有一個人做出頭的椽子說,目前感冒正在流行,這塊噴滿了口水的蛋糕吃不得,偏偏爺爺?shù)钠獠缓?,一聽之下勃然大怒,這至少是戲了。

 

  在戲劇里,這精彩的人生是人生中的“一段”,它有一個結(jié)構式。起初,沖突出現(xiàn),不久,這個沖突解決了,但是所謂解決并不是真正的徹底的解決,只是表面的緩和,沖突的種子仍在,而且長得更大,于是有第二次的沖突,這次沖突也只有表面的緩和而潛伏著再沖突的因素,于是有第三次沖突。照樣,又有第四次沖突,第五次沖突,獨幕劇演出時間短,沖突的次數(shù)少,多幕劇演出時間長,沖突的次數(shù)多。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沖突一次比一次激烈,危機一次比一次嚴重,對照一次比一次明顯。終于,全劇有一個頂點,有一個最高吅潮。在編劇家的匠心運作之下,最高吅潮一旦出現(xiàn),徹底解決問題的時機也成熟了,于是,最高吅潮之后的解決是所有矛盾糾葛的總了斷,再也沒有下一次的沖突,這是說,全劇可以結(jié)束了。當年定下“高吅潮”、“最高吅潮”等名詞的人一定觀察過海浪,有時候后浪推前浪,小浪變大浪,終于掀起一個壁立的浪頭來,這個巨浪匯集了前面那些小浪中浪大浪的精力,那么美,那么嚇人,它在空中站了一會兒,撲下去,留下一片回瀾。然后,再沒有浪了,除非再從小浪開始,來一次新的組合。戲劇的結(jié)構恰是如此。

 

  觀摩寫作的人要打開別人的劇本,削好鉛筆,一面讀,一面在練習簿上作圖解。在這里,我們只能把戲劇簡化,縮小,作一番示意。在賭場里,賭客和****的利害是沖突的,每下一次注就沖突一次。有一個賭客把手中的鈔票放下去,被****吃掉,這是第一次沖突和表面的解決。賭客不甘心,他要下更大的注,他把外套口袋里的鈔票全部掏出來。這一次沖突比上一次激烈??墒撬州斄?。他再從內(nèi)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疊大鈔,用力丟在桌面上。他要把歷次輸?shù)舻腻X加上一倍贏回來。這次沖突更大,他輸?shù)酶鼞K。他沒有錢了,他還有一把手吅槍。他不肯離開賭臺,就掏出手吅槍來押上。這時,情節(jié)朝頂點發(fā)展。莊家不是等閑之輩,看見手吅槍不動聲色,賭局照樣進行。結(jié)果還是莊家贏,賭客又輸。賭客伸手抓起手吅槍,這抓起槍來的剎那是最高吅潮的最高處。他要干什么?全場屏息以待。此時問題最嚴重,最難解決。時間在此處不宜久留,要急轉(zhuǎn)直下,賭客想了一下,開了槍,朝著自己的左胸。賭局停止,全場鴉雀無聲,莊家面無表情。槍聲雖然沉重,到底簡單,問題立即解決了,而且解決得如此徹底。幾秒鐘后,兩個侍者拖走了自殺身死的賭客,一個新賭客補上空出來的位子,賭局繼續(xù)。這是最高吅潮后的回瀾。

 

  你會發(fā)現(xiàn),戲劇情節(jié)結(jié)構的藍圖和小說十分近似。兩者都布置沖突、高吅潮和解決??梢哉f,小說是用散文寫成的戲劇,但戲劇規(guī)劃得十分仔細,計算得十分精密,予人以“機關算盡”之感。從第一個高吅潮到第二個高吅潮最久不能超過多少時間,最短不能少于多少時間,都有講究,時間太久,觀眾不耐,時間太短,觀眾來不及產(chǎn)生反應。這需要計算。如果是喜劇,在每一個“沖突、高吅潮、解決”三角形上分布多少笑料,觀眾大笑幾次,微笑幾次,高級幽默放在那里,通俗滑稽放在那里,使各種水準的觀眾都得到滿足,也需要計算。綜觀全劇,沖突一次比一次強,高吅潮一次比一次高,直到最高的頂點,有時簡直像幾何圖形一樣分明不爽。通常小說無須如此。單就情節(jié)結(jié)構而論,戲劇的技巧最難,寫小說的人如果想改進作品的故事結(jié)構,無妨多讀劇本、多看電影。

 

  以上是“一段精彩的人生”。小說所描述的也多半是一段精彩的人生,所不同者,戲劇是由演員表演出來。我們在前面用吵架比戲劇,戲劇不是“聽說老張老李曾經(jīng)吵架”而是在現(xiàn)場看見聽見老張和老李正在爭吵。這場“吵架”既然是經(jīng)過匠心設計,精彩異常,不是我們可以在實際生活中偶然遭逢的,那就要由兩個受過訓練的人來吵,一個算是老張,一個算是老李。在這種情形下,劇本并不是寫給你我看的,它是為演員準備的,演員看劇本,觀眾看演員。話劇劇本供我們閱讀乃是它次要的功用,電影劇本則根本喪失這個功用,沒有可讀性。于是出現(xiàn)了一種局面,我們和文學作品之間有第三者橫亙其間,我們和作家之間的媒介不再是文字而換成了人——演員。編導使用演員,再由演員去使用語文,加上動作表情,一同到達觀眾心里。劇本是為表演而寫,因此另有獨特的格式。

 

  劇本既為表演而寫,編劇要受很多限制,他要考慮:一、演員是否演得出來?神仙武俠的奇才異能可以寫入小說,不便寫入舞臺劇,原因在此。(電影另當別論。)二、即使能演出來,劇場效果如何?幾個人在舞臺上圍著賭博,觀眾遠在臺下,無法有參與感,效果一定不好。三、要花多少錢?戲劇演出是要講成本預算的,不像小說,半瓶墨水一疊稿紙就為所欲為。比起小說來,編劇也有省事的地方,不必敘述前后經(jīng)過,不必描寫環(huán)境,人物的服裝、體型、長相、動作都另外有人去動腦筋,編劇只須從對話中去刻畫人物性格,制造沖突,展現(xiàn)危機,推動劇情。于是編劇的全副精神放在對話上。好劇本的對話實在寫得好。

 

  俗語說見面三分情,觀眾既然看到的是演員,不是編導,則大部分觀眾只對演員熟悉。在觀眾心目中,使他們流淚的,是演員,給他們歡笑的,是演員,使他們大徹大悟的也是演員。有些觀眾逐漸對演員產(chǎn)生了感激或崇拜的心情。前面說過,人喜歡看人,人關心別人。人不會對一塊抽象的招牌產(chǎn)生熱狂,因此,一個劇團,一家電影公司,就盡量展示他們的演員,用心提高演員的聲望,以演員的影響力來代表劇團或公司的成就。在這種情形下,編劇往往要為了發(fā)揮某些演員的能力而寫戲,本來是拿著劇本選演員,而今是對著演員寫劇本。留心影劇消息的人會聽到:某一個劇本是專為某一個明星而寫。電視連續(xù)劇演到中途,發(fā)現(xiàn)某一個重要的角色并不受觀眾歡迎,于是改戲,使他變得不重要,使他失蹤,橫死,不再出現(xiàn)。有時情形相反,某個不重要的角色很受觀眾歡迎,于是改戲,使他的戲愈來愈多,由一個詩人看,編劇家的文學地位實在有些特殊。

 

  我們愛看人生??上綍r所見多欠精彩,即使精彩又未必方便,所以才來看戲。為了便于觀看,這一段精彩的人生要在舞臺上——也就是一個狹小而固定的空間里——表演。電影打破了舞臺限制,但仍然要接受另一種狹小的空間,即銀幕。就善于接受空間限制而論,舞臺劇的成就最為突出。在那么大的一塊地方上,觀眾清清楚楚看見了一生浮沉,幾代恩怨,多重內(nèi)幕,看后完全相信,衷心感動,這件事很不簡單。怎么會有那么多精彩的事件,在那么短的時間里、湊巧發(fā)生在那么小的一塊地方?這些事件的背后又怎么湊巧含有很大的意義?你得佩服編劇家,他把人生集中、橫斷、壓縮,加以編織。劇本是“編”成的,許多線頭交互穿吅插,正好裝滿那空間,既不顯得擁擠,也沒有浪費空白。舞臺那么小,你卻能從舞臺上看出世界那么大,人類的心靈那么闊那么深。

 

  回顧前文,可知編劇家所受限制之多,為一般散文作家難以想象。這些限制由于滿足觀眾而生,例如,為了集中觀眾注意力,劇情需要高吅潮;為了觀眾的注意力不能在某一點上膠著過久,需要一個高吅潮連接一個高吅潮;觀眾看戲的時間愈久,支付精力愈多,愈需要更大的刺吅激,使觀眾的注意力不致渙散,所以要高吅潮愈來愈高,沖突一次比一次激烈。演員要當著觀眾表演人生,意味著觀眾也是戲劇的一個要素,沒有觀眾,不能表演,即使表演,也只能算是排練,戲劇仍在創(chuàng)作之中,而作品尚未完成。觀眾既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一出戲在構想之中不但要想好誰來演,也要想好誰來看,怎樣使他們愛看。詩人和散文作家何嘗考慮這些?至少,他們無人公然宣稱創(chuàng)作時要處處討讀者喜歡,他們可能以“迎合大眾”為恥。這種想法與戲劇家異趣,大部分的詩人相信,如果大眾不讀他的詩,那是因為他的詩寫得太好,但大部分編導相信,如果大家不來看他的戲,那是因為他的戲失敗了。

 

  許多人說過好來塢的出品太商業(yè)化了,我們可以從這些“太商業(yè)化”的影片里去看觀眾的分量。觀眾有好奇心,因此影片有曲折的情節(jié);觀眾有同情心,因此片中有受苦的弱者;觀眾有時幸災樂禍,因此片中有殘忍暴行;觀眾有時黨同伐異,因此片中有群眾對抗;觀眾好聲色之娛,因此片中有華麗歌舞。在戰(zhàn)爭片里,將軍多半庸愚,軍曹多半忠勇,為什么?因為在觀眾席上做過將軍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以醫(yī)院為背景的片子里往往批評醫(yī)生,為什么?因為觀眾席上究竟做醫(yī)生的人少,做過病人者居多。美國社會崇拜金錢,可是美國電影往往鄙薄富翁,美化窮人,因為制片人想過,一國之中有幾個富翁?他們能買幾張票?

 

  這是不是迎合觀眾?這樣豈不是要產(chǎn)生沒有價值的東西?答案是也許,未必盡然。戲劇在表現(xiàn)手法上力求適應觀眾,表現(xiàn)手法是中性的,它本身不發(fā)生道德問題。戲劇在題材上力求觀眾樂于接受,任何題材都可能作成有價值的作品,看由誰來作,怎么作法。得人,卑無高論的題材可以拍出高水準的影片;失人,陳義甚高的題材也可能拍出低水準的影片。文藝作品都是向人性取材去打動人性,戲劇尤然,人性的要求復雜,戲劇題材乃斑駁不純,但題材畢竟是“表”。我知道,有人可以舉出許多例子來說明戲劇為了票房收入產(chǎn)生多少害處,我們可以把他的話打個折扣。世上畢竟還有那么多好的戲使人凈化,引人向上,當然,這種戲的數(shù)量可能比那些引人爭議的戲要少。我們得承認,戲劇有它的性格,它的性格就是如此,不許孤芳自賞,不許寂寞千秋,不能藏諸名山。除非我們完全不要戲劇,否則,只好承認它,并且努力做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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