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俊偉 性靈殿軍 清代乾嘉性靈派三大家,主將袁枚(1716-1798)、副將趙翼(1727-1814)、殿軍張問陶(1764-1814,號船山)。前二人又同蔣士銓(1725-1784)稱乾嘉三大家。當(dāng)代學(xué)界多有異議,錢鐘書《談藝錄》,曾就風(fēng)格說:“袁、蔣、趙三家齊稱,蔣與袁、趙議論風(fēng)格大不相類,未許如劉士章之貼宅開門也。宜以張船山代之。故當(dāng)時已有謂船山詩學(xué)隨園者。惜乎年輩稍后,地域不接耳?!卞X仲聯(lián)先生亦持此意見,王英志老師更是列以弘論了。 倘若看性靈三大家的年歲,張問陶列席其中,也夠玩味。張問陶足小袁枚四十八歲,小趙翼三十七歲,張問陶可說是這兩位詩壇老前輩的子侄孫輩,但是這三人交游甚歡,絲毫無世代之隔,卻也是古人浪漫所在。其與袁枚之關(guān)系,道來也算一樁佳話。 張問陶二十七歲中進士,同年好友洪亮吉(1746-1809)將其舉薦給袁枚,袁枚讀了張詩,狂喜如童,《隨園詩話補遺》卷六:“余訪京中詩人于洪稚存,洪首薦四川張船山太史,為遂寧相國之后,寄《二生歌》見示,余已愛而錄之矣。追憶乾隆丙辰,薦鴻博入都,在趙橫山閣學(xué)處,見美少年張君名顧鑒者,彼此訂杵臼之交,疑與船山有瓜葛。寄信問之,不料即其尊人也。垂六十年,忽通芳訊,知故人官至太守,尚無恙,且有子不凡,為之狂喜?!?/p> 張問陶將寄給袁枚的詩集取名《推袁集》,兩代人就開始了音信往來。袁枚認為張問陶的父親是個美男,他又聽聞其玉樹臨風(fēng),兼仲容之姣。當(dāng)時的文人趣味,放置如今,就顯得有些曖昧了,也可能是古人同性間,仰慕之情,隔代浪漫,太過于赤誠。 且看二人唱和。船山調(diào)之曰:名“流爭現(xiàn)女郎身,一笑殘冬四座春。擊壁此時無妒婦,傾城他日盡詩人。只愁隔世紅裙小,未免先生白發(fā)新。宋玉年年傷積毀,登墻何事苦窺臣?!倍堵劧裢?,亦戲調(diào)之曰:“夫妻喻友從蘇李,賢者憐才每過情。但學(xué)房星兼二體,心期何必待來生?!?/p> 趙翼亦看好這位后生,這位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探花,竟然會在八十七歲(1813)高齡時,過訪張船山,一同在蘇州虎丘雅集,張問陶時年五十,贈寫了兩首詩。其一“公昔登科我未生,忘年何意訂鷗盟。諸天許見真頭面,一笑都含古性情。落落孫洪皆后起,遙遙袁蔣舊齊名。三朝日月無私照,留個詩人詠太平。”由此可見,性靈諸人確實出乎情性,以真詩人之態(tài),而自立于天地之間。 從詩學(xué)角度來看,張問陶雖崇拜袁枚,似不太愿意依附于其門戶,終生未寫詩話,只傳一部《船山詩草》,十五寫詩,五十二歿,計五千多首,存三千五百多首,其詩學(xué)思想多集中體現(xiàn)在幾組論詩的詩中,算是遂了杜甫等人的傳統(tǒng),真真正正一詩人爾,得真性靈?!墩撐陌耸住肥乔∥迨四辏?793)三十歲作?!墩撛娛住肥乔∥迨拍耆粴q作。晚年詩學(xué)總結(jié)之作應(yīng)是《題屠琴隖論詩圖》十首,于嘉慶十七年(1812)四十九歲作于蘇州。 南下江南 性靈三大家中,袁枚是浙江錢塘人,終老南京隨園,趙翼是常州陽湖人,二人籍貫皆屬江南。而張問陶卻是四川遂寧人,不成想?yún)s也與江南結(jié) 下了一份情緣,晚年做了一回蘇州人, 可惜僅僅只有兩年。 張問陶四十九歲時(1812),他在山東萊州知府任上僅一年,就看厭了苛政如虎,看破了半生浮萍。別人辭官歸隱是告老還鄉(xiāng),解甲歸田。他呢,自二十七歲入宦以來,整整二十二年,只落得兩袖清風(fēng),還有一身無用的詩名。四川老屋早已殘破,又無田可耕,這倒顯出了他十足的名士之風(fēng),樂圣“何妨且避賢,無田也自說歸田。” 一生詩友大多聚社江浙,蘇州更是中國文脈極昌隆之地,又有狀元之鄉(xiāng)之譽。后來在張問陶身后,為其刊刻詩草的石韞玉(1756-1837),是張問陶同年的狀元,江蘇吳縣人。張問陶的好朋友洪亮吉是相距不遠的常州陽湖人,更是那年的榜眼。乾隆五十五年的探花有安徽青陽人王宗誠,皆與之交好,可見張問陶的人品與詩名。張問陶畢生與一百多位詩人題贈相交,可說構(gòu)成了一部乾嘉詩史。 張問陶對山東有感情,自曾祖張懋誠起,五世宦游,四世在山東。他的父親張顧鑒曾知山東館陶縣,這里也是張問陶的生地,故而名問陶。當(dāng)年,他風(fēng)塵仆仆赴任萊州知府,寫了一首《出都留別舊雨》:“一門四世宦山東,曾為趨庭念祖風(fēng)。生小齊人慣齊語,此方原在夢魂中?!比缃?,他的夢破了,要去蘇州了,似是曠達,此生訣別官場,只為詩狂。角巾西笑賦還鄉(xiāng),佳句“依然在錦囊。野鳥一聲呼曉夢,林花五色繡春光。魚龍怪幻洪濤遠,車馬平安古道長。絕口不談官里事,頭銜重振舊詩狂?!?/p> 嘉慶十七年(1812)的三月四日,張問陶離開萊州,前往蘇州,至蘇州應(yīng)該是是年的四月下旬,路途近兩月,一路記游,用七十多首詩,勾出了一條南下江南的旅游路線圖來。 自萊州到平度,繼而昌邑至濰縣。然后便是鄒平、濟陽、東阿、東平、汶上,由兗州繞道曲阜。他來曲阜是掃墓的。張問陶高祖張鵬翮曾任兗州知府,次子入贅于孔府,且張鵬翮之妻唐太夫人病卒后也葬于曲阜。如今四世而過,玄孫又來了,他寫下:遙遙東“震隔西坤,萬里飛來掃墓門。彈指百年冠蓋影。孫曾才過又玄孫?!?/p> 曲阜至鄒城而滕縣時,妻子林頎生日(前室為廣東學(xué)政周東屏之女,與所生女俱殤,后贅婿四川鹽茶道林西厓),船山寫道:膝前雛鳳鬢“堆鴉,小婢齊簪壽字花。鮑女本來能出世,葛仙今日正移家?!贝酵砟晔送居掷洌戳撕芏嗟罆?,自生歸隱之意,故而此處以葛洪和鮑姑作比。船山性靈思想也大量體現(xiàn)于愛情詩中,尤為浪漫。 到了嶧縣,船山想起二十八年前,亡妻周氏在此生女,如今物是人非,寫下:舟中細弱誰還在,眼底河“山我僅存。重補鴛巢如隔世,再來鴻爪又留痕。閨房也有滄桑感,可笑愚公計子孫。”性靈詩人重情重性,或如袁枚所說,詩表性情,莫過男女,他們對于男女關(guān)系的體認,也從性靈而出,我們當(dāng)世之人,雖不及其浪漫風(fēng)流,多少也能體會心中普遍柔軟所在。 船山繼而由嶧縣入江蘇,經(jīng)邳州到淮陰而淮安,又抵寶應(yīng)、高郵而揚州,過江到鎮(zhèn)江,丹陽,江南春景日漸明朗。當(dāng)他走到常州陽湖,洪亮吉已逝三載,他想起這位同年知己,又寫下一首至情之詩,《過陽湖懷稚存》“:常年慷慨慶彈冠,曾有詩盟結(jié)歲寒。愛我猖狂呼李白,看君光氣奪齊桓。浮沉世網(wǎng)終須了,進退名場本不難。泉下有靈能笑否?故人今日也辭官。” 稚存是十足的江南士人風(fēng)骨,以詩觸怒嘉慶,罪死而改流伊犁,百日釋罪歸鄉(xiāng)。船山何嘗不是如此,他三十五歲時(1798)以《寶雞題壁十八首》聞名天下,白蓮教起義,故鄉(xiāng)屠戮其中,自感“天如有意屠邊徼,我忍無情苦故鄉(xiāng)?!卑傩战腋推鹆x,莫不是官逼民反,“戰(zhàn)斗心疲千帳冷,驚呼聲亂一城秋。老師糜餉成何事,宵旰空貽圣主憂?!彼@里直指的應(yīng)是和珅集團。作為一位詩人,無可奈何,只能學(xué)杜甫做詩史之嘆。三十幾歲的船山,詩學(xué)思想中的“我”可能由“情”入“真”,日漸深沉了。 吳門隱居 船山初抵蘇州,第一眼看到的是靈巖山,有《將至吳門舟中望靈巖諸山作》,“除卻靈巖好,繁華壓古今。笙歌招士女,風(fēng)月助山林。憂樂先賢志,煙云過客心。勾吳空霸業(yè),虎氣亦銷沉?!?/p> 此后,他一直僑寓虎丘,今蘇州山塘街青山橋附近,因為左有白居易的白公祠,右有陸龜蒙的甫里祠,故而自題“樂天天隨鄰屋”,有詩:“香山居士抽簪處,甫里先生鬭鴨時。驛使無須打金蟬,醉鄉(xiāng)尤喜聽楊枝。憑欄早醒繁華夢,點筆難刪諷喻詩。且作生公臺下石,掠枝飛燕任差池。梵書先典塞虛堂,更喜鄰僧施竹林。我在尚留金栗影,人來都訝贊公房。居同彌勒原無著,坐久旃檀忽有香。三萬兩千獅子座,任他求法禮燈王?!?/p> 船山自言就醫(yī)吳門,且號“藥庵退守”。嘉慶十七年壬申(1812)四月始,寓居蘇州,時年四十九歲。嘉慶十九年甲戌(1814),三月四日,因惡性瘧疾,病逝蘇州,時年五十一歲,寄葬光福玄墓山。嘉慶二十年(1815)秋,太仆寺卿鮑樹堂資助船山家人千金,林頎將其夫寄殯于玄墓山的靈柩,走長江水路,千里赴柩,還歸遂寧兩河口。嘉慶二十二年(1817),方入祖塋為安,詩魂歸土。 在蘇州短短兩年間,船山交游更廣,寫了一百四十多首詩,多以虎丘為中心。如《虎丘寓樓即事》“:東來移疾為思親,草草歸裝那酒貧。屈指巴船空計日,驚心吳市忽經(jīng)春。中途浩渺還鄉(xiāng)夢,半世飄零負米人。萬里江山西望久,白云多處是峨岷?!痹娎镉兴麃硖K州的打算,可惜來了蘇州,卻沒錢回家了。好在江南美景并沒有辜負船山,《虎丘冬日》“:山塘清曠且浮家,小艇搖搖水一涯。莫管霜飛吹帽冷,江南紅葉好于花?!?/p> 嘉慶十八年(1813)的二月間,船山有過一次短途旅行,應(yīng)兩淮鹽運使廖寅之邀,去揚州住了一個月。此行或許有意向船山之父的舊交吳樹堂緣資,將老母親從四川接來蘇州奉養(yǎng)。錢仲聯(lián)先生精編了一本《清詩三百首》,其中收錄張問陶三首詩,其一《十六夜雪中渡江》,其二《陽湖道中》,其三《出棧》。 前兩首則是這次出行的產(chǎn)物,可堪精品,錢先生極愛。《雪中渡江》是去程:“故人折簡近相招,一舸橫江路不遙。醇酒暗消京口雪,大帆平壓海門潮。揚州鐙火難為月,吳市笙歌剩此簫。那管風(fēng)濤千萬里,妙蓮兩朵是金焦。”《陽湖道中》是歸程。“風(fēng)迥五兩月逢三,雙槳平拖水蔚藍。百分桃花千分柳,冶紅妖翠畫江南?!?/p> 船山早年經(jīng)常過路于揚州、金陵。且在嘉慶元年(1796),同洪稚存在常州卷施閣祭詩。嘉慶十年(1805),船山任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同治《蘇州府志》卷二《流寓》載:“(張問陶)嘉慶十年改御史,屢有建白:奏請甄別九卿之衰老戀棧者,上是之,見于施行。又奉九卿會議會事,轍模棱無所可否,請飭令各書所見,不得仍蹈詭隨之習(xí)。又奏請巡幸,皆蒙嘉納。”那么,船山之前可能至少來過一次蘇州,而且為蘇州做出了一些貢獻。 蘇州民間倒是也傳有船山一則小掌故。船山無子,私納一個十六歲的幼妾,名為杜素芬。沈蕙風(fēng)《眉廬叢語》有記:“遂寧張船山太守問陶,移疾去官,僑居吳閶,別營金屋藏嬌,夫人不知也。一日,攜至虎丘,而夫人適之,事遂敗露。太守戲作一詩云云。此詩近人傳為韻事,或譜院本以張之。”其詩曰:秋菊春“蘭不是萍,故教相遇可中亭;明修云棧通秦蜀,暗畫峨眉斗尹邢;梅子含酸都有意,倉庚療妒恐無靈;天孫冷被牽牛笑,一角銀河露小星?!?/p> 吾輩如此勾勒船山與蘇州的前塵往事,也是性靈所托,借此抒懷。只是乾嘉性靈派的自我表達,袒露至誠無須依傍,吾輩卻又習(xí)慣偷藏捏之,將心中想法在行筆中隱匿,頗為汗顏。初讀船山,于多年前獨步四川瀘州,伊人吟誦:“城下人家水上城,酒樓紅處一江明。銜杯卻愛瀘州好,十指寒香給客橙。”西蜀那頭,他婦之手應(yīng)有人所溫,只是我在吳門多載,老氣橫秋,近年學(xué)業(yè)多坎,愈發(fā)胡思亂想,只能低吟幾首船山抒懷。如果“詩人原是有情人”,“憑空何處造情文”呢,想來“千古窮愁同一致”,只能在寒山寺下,暫坐“忘飄泊,鐘聲蕩客愁?!薄 ?/p> |
|
來自: 蘇迷 > 《蘇州名人逸事、名人與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