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林屋公子“文物里的早期中國”系列013:司母戊鼎 我們說到商朝文字,一般想到的是甲骨文;說到西周文字,一般想到的是金文。但是,甲骨文、金文只是載體的不同,而非字體的不同。甲骨文的載體是甲和骨(主要是龜甲和牛骨),而金文的載體是金屬(主要是青銅器)。相對于商代金文,甲骨文因為載體的限制,字形也相對更加簡化。所以甲骨文不但不是最早的文字,甚至都不算是大篆的正源。 實際上,大家都于商代金文并不陌生,比如舉世矚目的司母戊大方鼎,名稱來源于鐫刻的“司母戊”三個字。 據說,1939年3月,河南安陽西北鄉(xiāng)武官村一村民就在農田挖掘到一件青銅大鼎,但因要躲避日偽搜尋,所以又埋藏在地下。直到1946年,安陽縣府才又發(fā)掘這件大鼎。該鼎造型凝重、制作精致、裝飾華麗自不待言,而其最大的屬性就是“大”,其高133cm、長100cm、寬78cm、重875kg,是我國乃至世界形制最大的一件古代青銅禮器。今陳列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司母戊鼎與“司母戊” 說到這里,大家一定有疑問了。“司母戊鼎”不是已經改名為“后母戊鼎”了嗎?實際上,“司母戊鼎”改為“后母戊鼎”,只能代表中國國家博物館,以及少部分專家的觀點。到底“司”和“后”哪個更合理?我們還是倒過來從最沒有爭議的“戊”字說起。 今天的數學、法律等考試試題里,往往以甲、乙、丙來作為人物代號。這種稱呼習慣,如果追根溯源,可以一直到商代。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為天干十日,所以我們在《史記·殷本紀》看到的商王多以十日為名。至于這樣稱呼的原理,前篇《周祭譜甲骨》有所提到,日名是先王、先妣死后,后代為他在一旬內選擇某天作為祭日,而同一旬的祭日不會重復,所以鄰近的王不會同名。 至于這個“戊”,當然也是死后的日名,而不是生前的稱號?!拔臁睘椤澳浮?,是女性。在商代文字里,“母”比“女”多胸口兩點,也就是說“母”字來源于“女”字,所以“母”“女”經常通用。具體來說,“母”可以代表某人的母親,或者某人的配偶,在周代還能用于女性的美稱。總體來看,“母”一定是女性,那么應該就是卜辭的先妣??紤]到司母戊鼎為商代中晚期之器,所以母戊大致就是武丁、祖甲、武乙三王之一的配偶“妣戊”。 我們在前文也提到過,甲骨周祭譜上的先妣,均是兒子有繼承王位的,大致等同于后代在位的或者被追封的王后。那么,“母戊”為何極有可能是王后呢?這就在于第一個字了。 殷墟宗廟宮殿遺址 中國國家博物館將“司母戊鼎”改為“后母戊鼎”是2011年的事,但是“司”“后”之爭,已經是延續(xù)幾十年的公案了。早在1946年,官方獲得這件青銅器時,當年就有學者邵慎之釋為“后妻戊”或“妻戊”,又有學者張鳳視為“司母戊”。新中國成立后,司母戊鼎先后入藏南京博物院、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國家博物館,也一直其稱為“司母戊鼎”,直到2011年才正式更名。 國家博物館“司母戊鼎”更名當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從建國后就一直爭議不斷,整體來說可以分為“司”和“后”兩大類。但是由于“母”“女”相通,且一字兩字不好斷定。所以主“司”類的主要又有“司母”和“?”兩說,主“后”的又主要有“后母”和“姤”說?!八灸肝於Α钡母?,只能代表在“后”說在國家博物館內占上風,而殷墟博物館以及眾多學者仍然堅持“司”說。那么,這兩說到底誰更有理呢? 雙方的討論其實普遍達成一個共識,即“司”“后”是一對鏡像字,也就是說“司”字反寫就是“后”。而在甲骨文里,確實有不少“司”字反寫的例子,這就成為分歧的源頭。我們要探求的,就是哪個字是最初的本字,哪個字是后起的分化字。這就要看“司”“后”表達的具體含義了。主“后”的學者認為,“后母”或“姤”是“王后”之義,所以“后母戊”對應卜辭中的“妣戊”,那么能享受這么大的青銅祭祀,也是順理成章了。 “母戊”可以視為王后,這點雙方其實也都認可。關鍵“后”當時是否有了“王后”之義,還是僅僅是“司”的一種反寫?如果拋開這件青銅器,僅從卜辭中“司”“后”去分析,其實不難得出結論:就是沒有明確的“王后”概念,而只是圍繞著“司”的三個含義:“司”的本義是管理,今天說“老司機”的“司”就是此義;由管理職責又引申出最重要的祭祀活動,也就是“祠”或“祀”;“祭祀”的“祀”又成為商代年份的代稱。 《司母戊鼎還有多少待解之謎》作者統(tǒng)計 這樣看來,“司”的釋讀并沒有錯誤。甲骨文有“司婦好”,“司母”正可理解為掌管諸母、主持祭祀之“司婦”,那么在王室內中對應的就是王后,而在氏族中對應的就是長婦。有個例子是亞醜銅器里的“亞醜者?以大子尊彝”,這里的者?就是亞醜族“者”的長婦,但如果把“?”釋為“后”明顯就是錯誤的,因為后只能是國王的長妻。 雖然我們在古文獻中見到“后羿”“后稷”“夏后氏”的記載,似乎在先商“后”就是君王的稱呼,但實際上出土文獻所見春秋晚期吳王光鑒才有“君王”的意思,而戰(zhàn)國前期的中山王墓兆域圖才有“王后”的意思,甚至戰(zhàn)國楚簡里都往往以“句”借指“后”的意思。所以“后”字從“司”獨立出可能晚至春秋戰(zhàn)國,那么“后母戊鼎”的釋文就是錯誤的。 至于“司母戊”和“?戊”孰是孰非?“司”在商代本寫作“司”,或女化為特指女性的“?”。殷周之際“司(?)”加了個音符“厶”,到周代金文寫作“始”或“姒”,而周代的“姒婦”正是長婦之義。這樣看來“?戊”是通順的。不過“司母”也不算錯,如婦好死后稱“司辛”“母辛”,且“母”更多以獨立結構存在,那么稱“司母辛”也并無不妥。 總而言之,“司母戊鼎”的釋文是正確的,也是最接近原始書寫的。一個學術上爭議數十年的概念,在并無明顯錯誤的前提下,對于面向大眾科普的博物館來說,還是應該盡量避免改名為妥,更不能讓人產生“后母戊鼎”已成定論的暗示。 參考文獻: 李維明:《司母戊鼎還有多少待解之謎》 裘錫圭:《說“?”》 趙林:《殷契釋親:論商代的親屬稱謂及親屬組織制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