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振東和小果同居了三年,遲遲沒結(jié)婚。因為窮。他跟前妻離婚的時候,大部分家產(chǎn)都分給了前妻,自己只留了一套40平方的小房子?,F(xiàn)在他除了要給孩子打撫養(yǎng)費,還要養(yǎng)活自己的殘疾哥哥,雖然月薪一萬出頭聽起來是不少,除掉雜七雜八的開支所剩無幾。 小果比他小20歲。她27歲跟了他,拖到30歲。葉振東能感覺到小果對他是真感情,但也是對他“沒錢”耿耿于懷。她自個兒也矛盾重重。有回她說想吃大閘蟹,葉振東瞅見一酒店門口的招牌:“大閘蟹8元一只”,便要拉她去吃,小果當場翻臉:“你見過8塊一只的大閘蟹嗎?運費都不夠!明擺著是死螃蟹!”吵了一架后她要分手,分了不到一星期,葉振東去找她,七哄八哄又把她哄回來了。 分不了,斷不開,眼睜睜被拖成了老姑娘,小果的家人也有些松動。 “都是命,”小果的父母說:“但是有一點你要提前跟他說好,他家那殘廢哥,是不歸你們養(yǎng)的?!?/p> “他有低保?!毙」奶摰叵蛑~振東。 “低保頂什么用?!?/p> “至少餓不死他?!?/p> “反正你們要是還管他那個哥,你就傻到家了?!?/p> “我知道我知道?!毙」诓荒蜔┲?,有點欣喜,也有點悵然。就這樣要把自己一生的命運交給他了?她當然知道自己可以找到條件更好的,但是分不了手,也怨不了別人,是她心甘情愿。 2, 他們開始籌備婚事。兩人雖然年齡差有點大,但硬件擺出來,葉振東還是不錯的。出身大城市,名牌大學畢業(yè),企業(yè)小中層。小果是山里來的,高中沒畢業(yè),在一家母嬰店當?shù)陠T。她知道現(xiàn)在小寶寶的用品有多貴,有天她躺在葉振東懷里撒嬌:“等我們有了小孩,你就不能給你哥錢了啊?!?/p> “成。” “現(xiàn)在小孩一個奶瓶都得百把塊,我就怕你養(yǎng)不起?!?/p> “砸鍋賣鐵也養(yǎng)?!?/p> 小果聽了很對味兒,開始瞇著眼睛憧憬她的婚后生活。她說:“將來孩子上幼兒園,你有臉去接不?怕不怕人家以為你是孩子爺爺?” 葉振東還沒答話,電話響了。 他媽打來的,哭著說他爸確診了,肝硬化晚期,得換肝。 掛了電話,葉振東臉都白了。 “咋了?” “我爸病了?!?/p> 3, 倆人趕到醫(yī)院,醫(yī)生說除了換肝沒別的法子。目前肝源很難找,多半是親屬移植。葉振東媽身體不好,達不到移植要求,他殘疾哥倒是可以,他也同意。但是手術(shù)費和后期的費用要準備50來萬。 “不是可以報銷嗎?我爸好歹以前是公務員?!?/p> “咱們市就兩家醫(yī)院可以做移植手術(shù),這兩家都不在醫(yī)保范圍里。” 葉振東的父母希望他想法子弄點錢。 這對葉振東來說可不是“點錢”的問題。他父母手里估計有個十來萬?再找親戚借點,湊個30萬左右?他要來補20萬的窟窿,他爸他媽是算準了他手里這兩年攢了十來萬塊錢嗎?可是結(jié)婚要用錢啊。 開車回去的路上,葉振東和小果都不說話。小果看起來還有點生氣。葉振東明白,這回他要是把所有的家產(chǎn)都拿出來給他爸看病,再為他爸背幾萬塊錢債,他倆準黃。 每次小果嘴上說:“我這回下定決心要離開你!”其實都沒下定決心,女人嘴上叫喚得越厲害,越是需要他哄。今兒她不叫喚,也不威脅,這才是真的可怕。她在等著他做出選擇,選擇完了,她可能包袱一清就走了,一句話都不留。 他舍不得小果。 小果長得有點像低配陳妍希,小圓臉,笑得特別好看,有倆小酒窩。她性格也好,沒什么彎彎腸子,三十歲了還像個孩子。葉振東跟她在一起很輕松,獨處時迷戀她的青春活力,帶出去又有面兒。 關(guān)于他父親,他有件事一直沒有說。 父母并不是他的親生父母。 4, 葉振東是文GE時出生的,父母是老師。葉振東現(xiàn)在的父親是造反派的頭頭,當時帶著一伙兒紅衛(wèi)兵斗“臭老九”。葉振東的親生父母受不了,抱著他一起跳江自殺。最后8個月的葉振東被救起來,父母卻被江水沖走,尸骨無存。 葉振東的養(yǎng)母之前生一男孩,雙足嚴重內(nèi)翻,走不了路。她生孩子時大出血摘了子宮,想再要個孩子也沒可能。于是兩口子想把葉振東抱回來養(yǎng)。聽說當時壓力挺大的,斗是他帶頭斗,又要收養(yǎng)人家孩子,說不過去。葉振東的養(yǎng)父就喊口號,說孩子是純潔的,抱回來要他接受紅專正的教育,跟他父母徹底劃清界線。這事兒鬧了挺長時間,動蕩的歲月過去,葉振東才上了戶口。 但是這件事,葉振東的養(yǎng)父母不知道他知道,他也一直假裝不知道。其實怎么會不知道呢,上小學時,就有人七嘴八舌告訴他,他父母是他的殺父仇人。葉振東從不回去問,現(xiàn)在想來小時候自己就厲害,知道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如果說了,他媽就會不高興,不高興,他就吃不成食品柜里的糕點。十歲左右的孩子,永遠都是饑餓的,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綠豆糕,龍須酥,掉在桌上的渣渣都是要用手指頭粘起來吃干凈的。 如果這事兒不是出在這個節(jié)點上,葉振東永遠也不想點破?,F(xiàn)在,到了非點破不可的時候。 晚上,葉振東和小果都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良久,葉振東問:“睡著了?” “沒。” “這事,你怎么想?” “我怎么知道?!?/p> “我不準備出錢,你放心好了?!?/p> “啊?” “有件事我準備跟你說,我父母不是親生的……” 小果聽了兩句,猛地坐起來,把燈摁亮。葉振東有點不適應,用手擋著眼睛,在陰影下看小果。 “你說你說?!毙」芗印?/p> 葉振東就把他知道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 “你小時候他們虐待過你嗎?”小果稀奇地問。 “……那倒沒有。” “他們還供你上大學咧?!?/p> “嗯……倒是一直把我當親兒子養(yǎng)?!?/p> “你的消息確不確定哦?!?/p> “當然確定,我是A型血,他們都是O?!?/p> “那你怎么那么肯定你父母就是他們斗死的?” “他當時是造反派的頭頭啊!” “那也不能證明是他親自動手打人吧?!?/p> “他總可以阻止吧?再說別人都這么說,細節(jié)都有?!?/p> 小果沉默了一會兒,臉上是一個世紀都驅(qū)散不了的懵。 “那你……”她想了想,艱難地問:“就準備直接去說你拿不出錢來?” “我確實也沒什么錢?!?/p> “你說一分沒有,他們也不會信啊。” “要是吵起來,我就把這事說出來,他們自己就不好意思再找我了?!?/p> 小果不說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把燈關(guān)上行嗎,太刺眼睛了。” 小果說,上回看到一個可調(diào)亮度的床頭燈,那么好看,我想買,你非不讓買,嫌一個臺燈就要兩三百,現(xiàn)在你自己又嫌燈太亮了。 葉振東聽出她時時刻刻都在對他拮據(jù)的不滿,這事兒,更得按他的想法辦了。 5, 葉振東媽又打電話過來。打了好幾遍,他才接。他說自己要結(jié)婚,拿不出錢來。 葉振東媽大概沒想到是這么一句話,一時間愣住了。 “還有別的事嗎?沒事我掛了啊。” “多的拿不出來,幾萬塊錢還沒有嗎?” “真沒有。小果天天嫌我窮,我還有兒子要養(yǎng),將來跟小果結(jié)婚,又得養(yǎng)個孩子,你說我日子能好到哪兒去。” “那算了。” 葉振東聽出養(yǎng)母說這句話時,是心都爛完了的那種語調(diào)。 第二天晚上葉振東的哥打電話來罵他,說他白眼狼。葉振東說:“哥,我的身世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清楚嗎?我親生父母是怎么死的?” 他哥說:“爸媽這些年對你怎么樣你自己不知道嗎?你凈聽別人胡咧咧,都是你的借口!” 葉振東說:“他們對我是不錯,但是他們對我好還不是為了將來他們不在了我可以照顧你!” “你連爹媽都不要,你會照顧我?我還稀罕你照顧我?” 倆人在電話里面吵起來,葉振東大叫,他們要活命,我就不要活命?我也是人!我也要生活!他們爭吵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如同越躥越高的火苗。小果瞪大眼睛在一邊聽。她的表情,像身在高速過山車那樣想驚呼又強忍著。掛了電話,葉振東長吁一口氣。 小果還懸在過山車上沒下來:“我從來沒聽見過你跟任何人吵架?!?/p> “一把年紀了,平時有什么架可吵。” “你就這么……決定了?” “嗯。你最重要?!彼氡П」?,從她那兒汲取點安慰。 小果躲開了,她顯然不想中斷這個刺激的話題:“那你父母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沒怎么說?!?/p> “過一會兒他們肯定要打電話來的?!?/p> 話音還沒落,果然葉振東手機響了,這回是他父親。 他的聲音很悲愴,他說,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你是早就知道的吧……我也就不瞞你了……你親生父母的死,跟我確實有關(guān)系,但不是我主張斗他們的,當時的情況非常復雜,有個學生是紅衛(wèi)兵,上學時恨他們,正好碰到機會出氣,當時的人都跟瘋了一樣,而且我們分成好幾派,我雖然是個小頭頭,也攏不住他們…… 葉振東打斷他,說爸你別說了,過去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 那一刻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既沒有一絲記憶又何談感情,這真的就是一個借口而已。他有些不忍心面對這樣的對話。 養(yǎng)父并沒有做罷的意思,還在電話里說,一直說。葉振東沒辦法,就把電話放到了床上。小果撿去聽,葉振東聽不真切,大體明白養(yǎng)父一直在說這些年如何如何對他好,都是無私的,今天他可以不管他,但是不能擱這局面。錢,他們可以不要他出,親情,他得認。 小果聽著聽著,睫毛垂下來。 手機里傳出老父親:“喂喂喂”的聲音,小果把電話還給葉振東,示意他說句話。 “我在聽。”他說。 “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嗎?” “聽到了,我也有我的難處?!?/p> “我理解,我也原諒?!?/p> 葉振東聽著有點不服,什么叫原諒,有資格說原諒這句話的人應該是他吧。 電話掛了,兩個人又一夜無眠。 6, 第二天早上,小果問:“振東,你真的就這么決定了?” “我不是已經(jīng)做了嗎?” “……那你,連到醫(yī)院看看也不去?” “都吵成這樣了,還怎么去看?!?/p> 小果坐在那兒,一臉惶然。 “要不你說說我該怎么辦。” “真是因為我嗎?”小果問。 “那你覺得呢?” “是因為我還是因為你自己要過的日子?”小果并沒有沿著他的思路說話,她鉆在自己的情緒里沒出來:“如果換成任何一個別的女人,你都會這樣嗎?” “你怎么這么說?” “在正好的時候碰到了,有感情了,不管是不是我,你都會這樣嗎?” “小果你怎么了?感情哪有你這樣分析的?” 葉振東又說:“你想想啊小果,我要是把手頭這點錢全給我爸治病,我拿什么給你送彩禮?沒一分錢給你父母,你父母會答應你嫁我?我再背幾萬塊錢債,咱倆什么時候才能還得清?你又沒工作,將來還要養(yǎng)孩子,我們拿什么養(yǎng)孩子?我比你大這么多,等我老了不得給你留點錢嗎?窮是惡性循環(huán),越窮越摳,越摳越窮,到最后咱倆都會爬不起來。” 小果黯然:“我知道了。” 7, 第二天葉振東去上班,心情特別不好。這些年來,父母和他鬧不合的時候,他也恨過,但是從沒想過用這么殘忍的方式去對他們。今天把這事做了,做得他像喝醉了一樣,對惡毒有一種莫名的貪婪和目眩。明知道喝酒是不對的,還是想一直喝下去,直到醉生夢死。 恍惚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他忽然發(fā)現(xiàn)小果的東西都不見了。 他心里一沉,到處找她。什么都不見了,她走得這么干凈,連衛(wèi)生間地漏上的長發(fā)都打掃得一根不剩。葉振東立刻打電話給小果,謝天謝地,她接了。 “你拿錢給你爸治病吧,”小果說:“咱們分手?!?/p> 她的聲音很低,以前說分手的時候,都是高昂的,葉振東感到,這次是真的要分手了。 “為什么?!”他不甘心地問。 “我覺得你可怕?!?/p> “我不都是為了你嗎!” “我說過你別說是為了我!我背不動這個鍋!如果你硬要說是為了我,那你現(xiàn)在就拿錢去給你爸治??!” “我真拿錢去,你還會跟我?” “不會……” “那不就是了!” “可是你不拿錢,一分都不拿,我更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太嚇人了?!?/p> “那你要我怎么做?!” “葉振東,要是你拿錢去,我和你肯定有坎要過,但是還有一絲希望在一起,這些年我雖然覺得你沒錢,但是我離開過你嗎?” “怎么沒離開過,為了大閘蟹還分過一回手!” “我最后不是回來了嗎?” “那是我哄回來的!” “成了你的功勞了,那別人怎么沒有哄走我?又不是沒有人哄我。你為什么總是要忽略掉感情的存在,什么都是你的道理。” 葉振東啞然。 “我要是真心嫌你窮,會跟你三年分不掉?我要是純粹為了錢,又怎么會跟你?我就是心里有點不滿,嘴巴上藏不住,那么窮我還不是和你一起吃糠咽菜……看人不是看嘴巴怎么說,而是看人怎么做。我承認要是你負債了,我跟你的日子更難過,抱怨更多,但估計我還是很難下決心離開。你對你爸的做法讓我太心寒了,那天你爸在電話里說,你小時候生病,下著大雨他背你去醫(yī)院,從小到大沒動過你一根指頭,家里條件一般,還讓你復讀兩年考上重點大學,他們對你那么好……我沒法相信,也沒法接受……每天睡在我身邊的人,是這樣的,你明白嗎……算求你了,拿錢去給你父親看病吧?!?/p> 葉振東說:“左右你都是要走,對吧?!?/p> “是的,我解脫了。答應我去給你父親治病,別讓自己后悔一輩子?!?/p> “嗯……” 葉振東還想說挽回的話,電話已被掛斷,再怎么也打不通。他拿著永遠忙音的手機,突然像酒醒了一般,頭痛,虛弱,從心靈到肢體無不腐臭。他拖著這腐臭的肉身陷入一種混沌,全無尊嚴,在一片虛無中他看見若隱若現(xiàn)的自己,那是一張疲倦、傲慢、無情、自以為是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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