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六年（1578），浙江黃巖縣知縣袁應(yīng)祺接到本縣民人林增財?shù)脑V狀，狀告自己的妻子陳氏與奸夫金大郎一起逃跑，如今被奸夫拋棄，無家可歸，只好又回到自己家中。這樣無德無恥的女人，使林家闔門蒙羞，請求縣太爺嚴懲淫婦，捉拿奸夫金大郎問罪。

看完訴狀，袁知縣不由心生憤怒。自己的妻子與人私奔，按照法律是屬于“七出”之列，丈夫完全可以休妻，或者將之嫁賣，這樣的事情還要麻煩本官，簡直是無恥之極，看來這對夫婦都是屬于無德無恥的。因為心存鄙夷，所以將狀紙擲到地上，決定不予受理。然而，按照《大明律·告狀不受理》條規(guī)定：即便是這種戶婚小事，縣太爺不受理，也要承擔(dān)杖八十的刑事責(zé)任。因此，袁知縣另用一紙批道：妻已犯七出之條，是留是去，全在本夫，著該族族長酌情調(diào)處，繳報執(zhí)行。也就是說，本官并非沒有受理，現(xiàn)在批付族長辦理，到時候把處理情況匯報就可以了。

袁知縣以為自己處理得很穩(wěn)妥，沒想到幾天過去以后，林增財又提交訴狀，還是要縣太爺予以處置，并且說妻子雖在“七出”之條，但也在“三不去”之列，因為她娘家已經(jīng)沒有人，是屬于“有所娶無所歸”，如果休妻，妻子將無家可歸。袁知縣看罷，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因為按照《大明律·犯奸》條規(guī)定：即便妻子是“有所娶無所歸”，丈夫也可以將妻子賣掉，只要是不賣給奸夫，就沒有犯法。這樣乾綱不振的丈夫，不知道利用自己對犯奸妻子的完全處置權(quán)，反而一而再地告狀，不知道是何居心？懷著好奇的心情，袁知縣提訊原告林增財。

但見林增財，“五短身材眼不正，雞胸駝背腿還彎”。是個面貌極丑的男人，行止舉動猥猥瑣瑣，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全無丈夫之陽剛，卻多鄙夫之氣概。袁知縣不由得用鄙夷的態(tài)度問：你妻是何時與金大郎有奸？又是何時一起逃走？是否拐帶家中財物？又是因為什么再次回到你家？這一連串的問訊，使林增財那扭曲的臉更加扭曲，吞吞吐吐地交代起來。

原來，林增財世代務(wù)農(nóng)，家里說不上富有，也有幾畝薄田，生活還算過得去。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到了娶親的年齡，憑媒娶了富戶韓旭的使女陳氏為妻。陳氏雖然是奴婢出身，但生活在大家，憑借著幾分姿色，與韓旭眉來眼去，期望能夠被納為妾，卻不想被正妻看到，便托媒將她嫁出。正妻見林增財長得如此貌丑，正合她的心意，因此要價不高，等于是將陳氏白白送給林增財。在婚書上，正妻托教書先生寫入幾句歪詩云：

根株未穩(wěn)先偷蝶，花蕊雖嬌不帶香。

今日開園移出去，免教人喚賣花郎。

意思是這個陳氏還沒有被韓旭納為妾，已經(jīng)與韓旭有染了，雖然是如花似玉的年紀(jì)，已經(jīng)不再是處女了，所以是“不帶香”。如今將陳氏嫁出去，就是為了不讓人說三道四。雖然不是處女，相貌丑陋的林增財已經(jīng)是心滿意足，卻不知陳氏嫌其家貧貌丑。韓家是大戶人家，衣食不愁，還有主人寵愛，而林家蓽戶蓬門，粗茶淡飯，丈夫又少幾分風(fēng)情，陳氏豈能高興？林增財為了養(yǎng)家糊口，除了種那幾畝薄田，還做些小買賣，自然是早出晚回。陳氏獨自在家，難免寂寞，便經(jīng)常拋頭露面地在村中閑逛。畢竟是經(jīng)過大戶人家調(diào)理過的使女，走起路來，別有一種妖嬈體態(tài)，不知迷倒多少男人。

有一天，本縣土棍金大郎路過此地，見到陳氏出門倒水，仔細一看，便覺得此女是“天香國色，不擦紅粉而自嬌”。金大郎是何許人也？經(jīng)常出入妓院紅樓，是專門勾搭女人的高手，見到如此美色，如何肯放過？便稱口渴，進門討要水喝。陳氏好心，端出茶來，卻不想金大郎沒有喝茶，卻在茶盤上放了兩根銀簪。正在陳氏吃驚之時，金大郎就上前親了陳氏的額頭。陳氏是見過世面的人，并沒有惱怒，金大郎便得寸進尺，摟抱求歡。陳氏整天和相貌丑陋的丈夫在一起生活，早已經(jīng)是興趣索然，如今見到金大郎一表人才，又多幾番風(fēng)情，便也沒有推拒，成就了他們的好事。

自此以后，這二人則如夫婦一般，只要是林增財出門，金大郎便來林家，真是有如“鴛鴦交頸，魚水合歡”，彼此意厚情深，山盟海誓，要從此在一起，于是相商私奔之事。陳氏因為愛戀金大郎，對他言聽計從，便商定好時間，將家中值錢的細軟攜帶，與金大郎一起出逃到杭州。那金大郎本來就是個浪蕩土棍，憑借自己的風(fēng)流倜儻，專門勾搭婦女，無非是騙一些錢財，如今陳氏把家里的細軟都帶出，雖然是不多，但以后再也榨不出油水。以金大郎的心思，準(zhǔn)備在杭州將陳氏賣掉，卻不想杭州知府因為該地發(fā)生拐賣婦女案，正在通令嚴查各家，緝拿拐賣婦女者。金大郎聽到風(fēng)聲，覺得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便將所有財物帶走，扔下陳氏一人，倉皇逃竄，不知道奔向何方。陳氏無奈，因為還欠著店家的錢，只好靠賣身當(dāng)暗娼，總算是還了店家的錢。杭州舉目無親，一個孤身女子，如何能夠生活，便以自己賣身的錢，跟隨順風(fēng)的商隊，又回到黃巖縣林增財家。

陳氏知道林增財軟弱可欺，想就此與林增財生活下去，但耐不住宗族的壓力，族長要林增財把陳氏嫁賣。林增財也確實有此打算，不過見陳氏梨花帶雨地哭泣哀求，心也就軟了。為了給族人個交代，林增財只好告狀，請求縣太爺公斷。

按理說，婦女不得上公堂，但是奸罪除外。陳氏是犯奸之人，所以袁知縣決定提審陳氏。但見此時的陳氏，經(jīng)歷這樣悲慘的遭遇，已經(jīng)是被折磨的面黃肌瘦，無復(fù)往日之榮華，20多歲的人，如今猶如40多歲的黃臉婆。陳氏來到堂前跪下，掩面而泣，悔恨自己所作所為，懇求縣太爺饒恕，即便是身受刑杖，也不愿意離開林增財，并且發(fā)誓愿意一輩子當(dāng)牛做馬，伺候丈夫，再也不敢有二心。見到此狀，袁知縣也不由得心生憐憫，便扭轉(zhuǎn)話題，讓其交代金大郎的罪行。

據(jù)陳氏交代，她并不知道金大郎專門干拐賣婦女的勾當(dāng)，在她與金大郎通奸之前，金大郎已經(jīng)用類似的手段，拐騙婦女4人，都販賣到杭州，若不是這次杭州知府實行嚴打，自己也不知道會被賣到何方。原來金大郎是拐賣婦女的人販子，看來必須予以嚴懲，所以袁知縣給捕役三個月期限，讓捕役務(wù)必擒拿金大郎到案?？墒悄壳斑@個案件如何審理呢？按照法律規(guī)定，陳氏的是去是留，完全由林增財本人來決定。在征求林增財?shù)囊庖娭螅h讓陳氏具結(jié)悔過文書，保證不再發(fā)生類似的事情，專一與丈夫生活，不得違忤丈夫的意志，然后讓林增財帶陳氏回家，從此安心過日子。

因為袁知縣下了死令，捕役們也不敢推三阻四，便分頭去查找。這一天，兩個捕役來到城南炮臺山的一處樹林，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下身鮮血淋漓，身邊還有一個血肉模糊的胎兒。見是人命，捕役們不敢怠慢，急忙把當(dāng)?shù)氐谋ｉL喊來，一方面保護現(xiàn)場，一方面詢問都誰知道詳情。保長認出來這乃是下店頭村的寡婦黃氏。既然是寡婦，為什么能夠懷孕？想必是因為懷孕，恐怕敗露奸情，才冒險打胎，以至于母子身亡。那么是誰替黃氏打胎？奸夫是誰？捕役們也不敢推斷，也沒有權(quán)力審訊，所以急忙趕回縣衙，稟告袁知縣。

袁知縣傳集仵作、衙役，趕赴現(xiàn)場勘驗，確定是墮胎而死，那么誰將尸體移到這處山林呢？奸夫又是誰呢？這種事情如何瞞得住左鄰右舍？袁知縣提集下店頭村的保長、甲長及街坊四鄰，一經(jīng)詢問，便供出了金大郎。原來那廝就住在下店頭村，袁知縣有如釋重負的感受，立即逮捕金大郎，嚴刑取供。

原來，金大郎得知黃氏年輕守寡，便起意拐賣，無奈黃氏誓死不從。金大郎見軟的不行，便來硬的，趁深夜之時，先用信香迷倒黃氏，然后入房行奸，以至于黃氏失身。金大郎萬萬沒有想到，黃氏因此懷孕，也曾經(jīng)使用過墮胎藥，但沒有成功。金大郎怕奸情敗露，也怕寡婦懷孕，無法販賣給他人，便狠心自己打胎，在黃氏肚子上狠壓，以致母子登時斃命。為了銷尸滅跡，趁深夜將尸體抬到炮臺山的樹林去掩埋，沒有想到聽到了狼嚎，一時害怕，便扔下尸體逃走，結(jié)果被捕役們發(fā)現(xiàn)尸體。

這是惡性案件，拐賣其余4名婦女的手段，或是如陳氏那樣勾引到手轉(zhuǎn)賣﹔或是用藥迷倒奸淫，迫使婦女屈從，然后轉(zhuǎn)賣，而陳氏轉(zhuǎn)賣沒有成功。這樣的惡人，當(dāng)然難以逃脫法律的制裁。那么，袁知縣依據(jù)什么法律裁決呢？

如果引用《大明律·略人略賣人》條例規(guī)定：若略賣三口以上，及再犯者，用一百斤枷，枷號一個月，發(fā)極邊永遠充軍。枷號固然可以教育民眾，使惡人為之膽怯，但讓金大郎這個惡人能夠觍顏活在世上，也是天理不容。如今有黃氏墮胎而死案，金大郎手段十分殘忍，是“孕母何辜而至此？血胎何罪而罹斯？”最終造成母子同亡，完全可以按照故意殺人量刑。再說了，金大郎在拐賣婦女時，使用了迷藥，按照《大明律·強盜》條規(guī)定：若以藥迷人圖財者，但得財，皆斬。金大郎顯然用了迷藥，而且販賣婦女得財，應(yīng)該是斬刑。另外《大明律·犯奸》條也規(guī)定：強奸者絞。金大郎顯然有強奸的行為?？梢哉f金大郎所犯之罪行累累。按照法律，乃是數(shù)罪并發(fā)，因此要從重擬罪，所以袁知縣將其擬為斬刑，秋后處決。此案申報上司，刑部認為：金大郎拐賣婦女五人，成功四例，一例未遂，特別是致死孕婦一人，連帶嬰兒同死，情節(jié)特別惡劣，屬于法輕情重，斬刑不足以蔽其辜，所以加重為斬首梟示。另外，被拐賣成功的4名婦女，袁知縣并沒有將她們追回給親，也沒有追回所得贓款，更沒有抄沒金大郎的家，因此飭令袁知縣火速辦理。袁知縣當(dāng)即按照刑部指令執(zhí)行，查找到被拐賣的婦女，“解回原籍，守嫁悉從”。也就是說被買賣的人，基本都是寡婦，這些寡婦愿意守節(jié)的聽從守節(jié)，愿意嫁人的聽從嫁人，之后將查獲的贓款給各位婦女寧家，而查抄金大郎的家產(chǎn)，全部充公。金大郎的爺爺因為年過七十，免于籍沒，給予少量財產(chǎn)，以終天年。

·柏樺教授法律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