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二十八日,寶雞市作協(xié)主席景斌邀請我去寶雞參加《寶雞文學》六十年首發(fā)式,因為和景斌是多年朋友,并非只是官方活動,于是,就和徐岳老師一同前往。在路上,我們倆人議論的是陳忠實老師的健康,議論的是折磨他的疾病。我和徐老師都曾去醫(yī)院看望過,都目睹了忠實老師忍受著極大痛苦的樣子,都感嘆他那驚人的意志力,都擔心能否捱過難熬的日子。四月二十八日夜晚,我突然失眠,連續(xù)吃了兩次安眠藥,而且吃過量了,可是,到凌晨四時還未入睡。清早起來,給妻打電話,妻也說,她失眠了,三點才睡著,七點半又猛的醒來了。農(nóng)村人有句話說,人不知道心知道。果然,我剛走進徐岳老師房間,莫伸就告訴我,陳老師走了。我一聽,立時木然了,眼淚幾乎止不住,趕緊擰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流了一會兒眼淚,方才下樓去吃早餐。我的動作變得遲鈍而機械,思維仿佛停留在一個點上:這是真的嗎?不一會兒,全國各地的朋友打電話問我:這是真的嗎?真的,恩師真的走了。兩天來,我的眼淚止不住的流。四月二十九日,我去陳老師家吊唁,當我和妻子共同抱住陳老師的老伴王翠英失聲痛哭時,我的心在顫抖。我給朋友們發(fā)短信說,你們不可理解我和陳忠實老師之間的感情的。他的善良、真誠、正直、敢說敢怒甚至敢罵的真性情,只有他的朋友們,他的弟子們,他的同行者才會感同身受。他的人格的光芒照亮了中國文學。不要說他的名字鑲嵌在中國文學的殿堂,從個人的情感上來說,他的名字永遠在我和我們一家人的心里。時間,將把一些人的名字無情的埋藏;時間,將把陳忠實的名字越擦越亮。
我和陳忠實老師的初識于1985年。那一年,省作協(xié)召開創(chuàng)作座談會,我應邀出席了那次會議,作為一個年輕的農(nóng)民,我是第二次走進省作協(xié)參加這樣的會議,面對那些大作家,我瑟瑟縮縮,坐在會場的角落里,不敢說一句話。輪到了陳忠實老師發(fā)言,他談到了作品的立意和主題的開掘,話語雖然不多,但對于一個業(yè)余作者來說,是十分受用的。陳老師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那雙犀利但不失溫和的目光,是爽朗而坦然的笑聲。 1988年4月,我再次走進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的大門,受聘于徐岳老師主編的《中外紀實文學》雜志當編輯,那時候,陳老師住在白鹿原下他的故鄉(xiāng)西蔣村正在寫《白鹿原》,我們很少見面。那年夏天,陳老師戴著一頂顏色灰白的草帽,走進作協(xié)院子,我們只是相互打了個招呼。后來,我才知道,他除非有什么重要會議,平日里,不到作協(xié)來。有一年冬天,徐岳老師邀請陳忠實老師去鄉(xiāng)下給一個村支書寫一篇文章。陳老師從鄉(xiāng)下回來后,來到了編輯部,給徐岳老師說,事情沒弄成。徐老師問他是咋回事。陳老師抽了兩口雪茄,爽朗地一笑:我在人家的房子里等了半早晨,人家睡著不起來,把人凍得不行,我就走了。陳老師短短地嘆息了一聲,說,現(xiàn)在的村支書“牛逼”的很,他隨之點上了雪茄,沒再說什么。他并沒有惱怒村支書的無禮。到了1994年夏天,我已經(jīng)在省作協(xié)干了七年臨時。由于徐岳老師和陳忠實老師的努力,作協(xié)黨組決定給我解決進入體制問題。我記得,那是夏收之后沒多久,那天的太陽很大,陳老師領著我去省政府人事廳,面見廳長。到了省政府院子,只見一個人在水泥地面上把曬好的麥子收攏,正在揚場。我隨口問陳老師:你會不會揚場?陳老師一笑:看這小伙,咱是農(nóng)民,啥農(nóng)活兒不會?揚場、犁地、撒種子,樣樣活兒打不住手。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和陳老師閑聊,他告訴我,他和我一樣,吃了好多苦。天還沒亮透,他就拉著架子車去大雁塔那邊買酒糟,回去喂豬。一架子車酒糟幾百斤重,他一個人拉著要走五六十里路,才能到西蔣村。他在公社里當半脫產(chǎn)副書記那時候,和農(nóng)民一塊兒砌水渠,他站在泥地里,把七八十斤重的石頭端上端下,一干就是好多天。我做過十幾年的農(nóng)民,對陳老師人生歷程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深切的感受。 到了省人事廳,見到了廳長鄧理。鄧廳長招呼陳老師坐下。陳老師坐也沒坐,他說,找廳長有一件事,這小伙叫馮積岐,小說寫的不錯,是個人才,就是公職問題沒解決,材料已經(jīng)報到省廳,你能不能給解決?鄧廳長把我的名字記在了他的臺歷上,說,陳主席放心。陳老師沒再多說一句,和我一起下了樓。八月份,省人事廳發(fā)文,將我特招為省作協(xié)干部。 后來,我當了專業(yè)作家,辦公室和陳老師在同一棟樓同一層。每逢周六和周日,一棟樓上,只有我和陳老師依舊照?!吧习唷?,每年的“五一”和國慶節(jié)長假或者正月初一到初七,只有我和陳老師守在辦公室,不是讀書就是寫作。于是,我們聊天的機會也多了。下班前,我總是要到陳老師的辦公室去坐一坐。每一次到他的房間,他不要我接水泡茶,他把茶水泡好,遞到我跟前,吩咐我抽煙。有一次,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小說選刊》雜志。我說,你還有時間讀當代作家的作品?陳老師說,讀一讀就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在寫什么?我和陳老師談起了一篇被評論界抬得很高的中篇小說,我對這篇小說提出了異議,陳老師說,小說我看了,是寫干部弄虛作假的,就這種題材,五十年代的那些“右派”作家早已寫透了,現(xiàn)在還在寫,能寫出啥新意來?陳老師談起了作品的思想性。他說,不論啥題材,只要思想深邃,就會出新意,思想蒼白,你玩的花樣再多,也不頂啥。對陜西的作家和作品陳老師都有獨到的、很有洞察力的見解,決不人云他云。和陳老師每一次交談,都對我有啟示。 1992年,我動筆寫第一部長篇小說之前,到陳老師家里去,想討一些“秘法”,我知道,他剛寫完《白鹿原》。陳老師說,寫長篇之前,要準備充分,這就看你準備的啥,你準備的磚瓦水泥,就蓋大瓦房;你準備的是土坯,就蓋土廈房。陳老師的說法和許多大師的說法是一樣的;有什么樣的生活體驗和生命體驗,就寫什么樣的作品。陳老師的話語不多,但使我茅塞頓開。我不再猶豫,開始寫我的第一部長篇《沉默的季節(jié)》。 2007年元月,我的長篇小說《村子》出版,我給陳老師送了一本。那天,我出了作協(xié),去大差市郵局發(fā)稿。剛走到建國路口,電話響了,我沒聽清是誰,就問了一聲:誰呀?電話中傳來了陳老師干脆爽快的聲音:我,忠實。我說,陳老師有啥事?陳老師說,沒有啥事,我正在讀你的《村子》讀到第100頁,忍不住,給你打個電話,寫的好,真好,確實好。我說,謝謝陳老師夸獎。陳老師只說了一句,好好寫,就掛了電話。過了不久,陳老師又和我談起了《村子》,談起了那天打電話的事,他說,他從來沒有給任何人打過這樣的電話。他說,你寫的那一段生活我也經(jīng)歷過,我也想寫,我沒有寫,你寫出來了。作為一個文學大家,他的謙恭使我感動,他對一個學生的贊賞,使我感受到了一個大作家的坦誠、直爽和對藝術(shù)作品的真知灼見,我不是愛聽好話的淺薄之人,我感動的是,陳老師對我的作品的理解,對一個晚輩作家的理解。他那如炬的目光能穿透厚重的霧霾,看清人和事的真相。2012年,陳老師在接受《陜西日報》記者采訪時,再一次說,就馮積岐創(chuàng)作成就來說,沒有取得應有的聲譽和地位。只有象陳老師這樣的具有博大胸襟的大家才會給他的弟子鼓與呼。 一個人要使別人畏怯、害怕你并不難,可是,一個人要使別人尊敬你卻不容易。陳忠實老師的為人和為文使我十分尊敬。他的人格和他的作品一樣,在中國文壇樹立了一座豐碑。 作者簡介:馮積歧,男,1953年生于陜西省岐山縣。畢業(yè)于中國西北大學中文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吨型饧o實文學》雜志編輯、編輯室主任,《延河》雜志小說編輯室主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