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臨江仙
北宋·晏幾道
【原詞】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注釋】
恨:惱人的情思。 卻來:又來,再來。
小蘋:歌女名,作者意中人。 心字羅衣:女人衣領(lǐng)曲屈,如心字。一說指衣上的花紋。“心”當(dāng)是篆體,故可做圖案。
彩云:美人代稱。李白《宮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a target="_blank" 360chrome_form_autofill="2">
【賞析】
此詞為懷人之作。晏幾道早年與蓮、鴻、蘋、云等歌女情意甚篤,有“古之傷心人”之稱(《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他在其《小山詞》自序中說:“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壟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撫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font>
這首詞即寫懷念小蘋。上片寫今日的相思,以夢后酒醒的冷落,突現(xiàn)人物心境的空寂。下片追憶昔日的相見。以一見傾心的歡愉,映襯出歡情易逝的悲涼。“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兩句,雖是套用五代翁宏《宮詞》成句,但有點鐵成金之妙。既寫出了落花送春,微雨織愁,人獨立,燕雙飛,相比之下,孤寂難耐的凄涼,又給人一種迷離朦朧之美,是歷來傳誦的名句。
上片起首用兩個六言句對起,“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午夜夢回,只見四周的樓臺已閉門深鎖;宿酒方醒,那重重的簾幕正低垂到地。“夢后”、“酒醒”二句互文,寫眼前的實景。對偶極工,意境渾融?!皹桥_”,當(dāng)是指昔日朋友歡宴之所,而今已人去樓空。詞人獨處一室,在寂靜的午夜,更感到格外的孤獨與空虛。企圖借醉以逃避現(xiàn)實痛苦的人,最怕的是夢殘酒醒,那時更是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了?!缎∩皆~》中常見“夢”、“酒”等語,多有深意,這里的“夢”字,語意相關(guān),既可能是真有所夢,重夢到當(dāng)年聽歌笑樂的情境。也可指如《小山詞·自序》所說“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起首兩句情景,并不是一時陡見而得到的,而是詞人經(jīng)過了許多寂靜凄涼的夜晚,或殘燈獨對,或釅酒初醒,遇諸目中久矣,忽于此時煉成此十二字,始如彌勒彈指,得現(xiàn)“華嚴境界”(《藝蘅館詞選》引康有為評)。所謂“華嚴境界”,是說它已進入佛家的空寂之境,這種空寂,正是詞人內(nèi)心世界的反映,是真正的“傷心人”的感受。
“去年春恨卻來時”,一句承上啟下,轉(zhuǎn)入追憶。既然詞人寫的是“春恨”,他做的必然是春夢了?;貞泬艟?,卻怨“樓臺高鎖”,那就等于告訴讀者,他在夢中是和小蘋歌舞于高樓之上?!按汉蕖?,因春天的逝去而產(chǎn)生的一種莫名的悵惘。點出“去年”二字,說明這春恨的由來已非一朝一夕的了。同樣是這春殘時節(jié),同樣惱人的情思又涌上心頭——“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孤獨的詞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對著飄零的片片落英;又見雙雙燕子,在霏微的春雨里輕快地飛去飛來?!奥浠ā笔緜褐?,“燕雙飛”寓繾綣之情。古人常用“雙燕”反襯行文中人物的孤寂之感?!奥浠ā?、“微雨”,本是極清美的景色,在本詞中,卻象征著芳春過盡,美好的事物即將消逝,有著至情至性的詞人,怎能不黯然神傷?燕子雙飛,反襯愁人獨立,因而引起了綿長的春恨,以至在夢后酒醒時回憶起來,仍令人惆悵不已。這種韻外之致,蕩氣回腸,真教后世的讀者也不能自持,溺而難返了。
換頭一句,是全詞關(guān)鍵。“記得”,那是比“去年”更為遙遠的回憶,是詞人“夢”中所歷,也是“春恨”的緣由。小蘋,歌女名。是《小山詞·自跋》中提到的“蓮、鴻、蘋、云”中的一位。小晏好以屬意者的名字人詞,以紀其墜歡零緒之跡,而小蘋更是他所深深眷戀的:“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木蘭花》)、“小蘋微笑盡妖嬈”(《玉樓春》),可想見她是個天真爛漫、嬌美可人的少女。本詞中特標(biāo)出“初見”二字,用意尤深。也許,爾后的許多情事,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淡忘,而相識時的第一印象卻是永志于心的。夢后酒醒,首先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依然是小蘋初見時的形象——“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彼┲×_衫子,上面繡有雙重的“心”字。宋代婦女衣裙上每有心形圖案,類似小篆的“心”字(見宋畫《女孝經(jīng)圖》)。小晏詞中的“兩重心字”,還暗示著兩人一見鐘情,日后心心相印。詞人有意借用小蘋穿的“心字羅衣”來渲染他和小蘋之間傾心相愛的情誼,已夠使人心醉了。小蘋也由于初見羞澀,愛慕之意欲訴無從,惟有借助琵琶美妙的樂聲,傳遞胸中的情愫。彈者脈脈含情,聽者知音沉醉?!芭谩本?,既寫出小蘋樂技之高,也寫出兩人感情上的交流已大大深化,不僅是目挑眉語了。也許小晏的文名,使小蘋在見面之前已暗暗傾心了吧。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一切見諸形相的描述都是多余的了。不再寫兩人的相會、幽歡,不再寫別后的思憶。詞人只選擇了這一特定鏡頭:在當(dāng)時皎潔的明月映照下,小蘋,像一朵冉冉的彩云飄然歸去。彩云,因以指美麗而薄命的女子,其取義仍從《高唐賦》“旦為朝云”來,亦暗示小蘋歌妓的身份。結(jié)兩句因明月興感,與首句“夢后”相應(yīng)。如今之明月,猶當(dāng)時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懷,已大異于當(dāng)時了占夢后酒醒,明月依然,彩云安在?在空寂之中仍舊是苦戀,執(zhí)著到了一種“癡”的境地,這正是小晏詞藝術(shù)的深度和廣度上遠勝于“花間”之處。
在結(jié)構(gòu)上,本詞也頗具特色。上半闋寫“春恨”,夢后酒醒,落花微雨,皆春恨來時的情境;下半闋寫“相思”,追憶“初見”及“當(dāng)時”的情況,表現(xiàn)詞人苦戀之情、孤寂之感。過片二句是全詞樞紐,最為吃緊,雖與首二句對稱,字數(shù)、平仄俱同,而作法各別:起處用對偶,辭語致密;過片卻用散行,辭旨疏宕,另起新意。全詞以虛筆作結(jié),自有無窮感喟蘊蓄其中,情深意厚,耐人尋味。《白雨齋詞話》評此詞曰:“既閑雅,又沉著,當(dāng)時更無敵手?!逼鋵嵑沃巩?dāng)時,恐百世之后亦難乎為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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