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的正月,母親在土炕的半片爛竹席上,生下了她一生中的第五個兒子,就是我。 極度的營養(yǎng)不良,產后的母親已經(jīng)虛弱得沒有力氣抱我這個同樣瘦成猴形的嬰兒了。母親干癟的乳房跟夲沒有奶水可吃,奶奶便用甘草煮的水代替乳汁灌給嗷嗷嗷待哺的我。 母親看著圍在炕頭邊上的四個半大不小的兒子,個個衣不遮體,又看看剛剛來到人世間的我,因吃不上奶水而哭鬧不止,母親眼中流露出無比的辛酸和無奈。 此時正值農村包產到戶前夕,人們的生活雖然渡過了五八年、六零年食草吞灰的可怕年景,但離溫飽還很遙遠。母親那時候想的最多不是奢望我們吃好穿好,而是如何活下去、如何能夠順利的長大成人。為了我們弟兄五個,母親用她瘦弱卻依然堅強的身軀付諸了行動并為此奔波操勞了一生。 在那個吃不飽飯的年代,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們填飽肚子是母親每天面臨的最大的難題。那時全家人的口糧是按農業(yè)社生產隊每戶所掙的工分分配,當時爺爺因病干不了重活,只掙著半個工分,哥哥們年齡都太小也沒有那個能力,全家能掙工分的也就父親、母親和奶奶,而且還是兩個纏著小腳的女人。三個人的口糧要養(yǎng)活那么多的嘴,顯然是不夠的。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何況我家是五個半大小子呢! 我兩歲的時候,一個漆黑的晚上,母親把我們兄弟五個哄睡著后,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揭開空蕩蕩的存糧瓦罐,顆粒無有。明天五個兒子醒來了一個個喊著“媽媽”我該拿什么充饑了?突然,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母親心中醞釀,為了一炕稚嫩的小生命她只能豁出去了。母親下定了決心,挺而走險就去偷著掐生產隊的苜蓿。 苜蓿長成是喂牲口的好飼料,在小苗時期人亦可食用且還有營養(yǎng)。母親深深的知道偷著掐生產隊的苜蓿是不允許的、是罪惡的,被抓住了會在村上挨批斗、扣工分。但母親顧不了那么多了,在道義和孩子的生命之間,母親義無反顧地選擇救她的孩子們。 母親是舊社會遺毒的受害者,兩只腳被無情的纏成小腳,除大姆腳趾是半曲外,四個腳趾頭連同半拉腳面都蜷曲在腳底,如同破殼未伸展的小雞,只有纏上厚厚的裹腳布才能顫顫巍巍的行走。 母親深一腳淺一腳,摸到了一塊苜蓿地,剛蹲下身子掐了幾把,生產隊巡夜的發(fā)現(xiàn)了,喊叫著追過來了。母親聽見喊聲,轉身就跑,漆黑的夜晚,在那崎嶇的山路上,母親慌亂中一腳踩空,掉下了一處懸崖。那幾個巡夜的見狀也慌了,急忙通知了家人。父親和大哥趕到懸崖下,找到母親時,母親手中還緊緊捏著那把苜蓿草。 母親被摔斷了幾根骨頭,無法動彈,是父親和大哥用一個擔糞的竹框抬回家的。躺在炕上的母親渾身是血,臉上青腫得沒有了人形,眼淚刷刷的流但沒有呻吟一聲。 幾個哥哥慌亂的哭開了,而我卻被母親可怕的樣子嚇得躲得遠遠的,傻傻的看著。第二天,父親在二十里外請來了一位郎中,捏了捏斷著的骨頭,開了幾副草藥,算是得到了治療。一向深明大義的母親深知自己所干的事讓家人蒙羞,所以頑強的咬著牙忍著撕心的疼痛,讓那些斷了的骨頭自然恢復。 半年后,母親可以下地走了,小腳加上受傷,走路更不穩(wěn)當了。母親的斷骨沒有接好,自然恢復的,所以背也駝了,胸腔也歪了。但母親沒有絲毫的怨氣,看著幾個娃娃一個賽如一個的心疼,母親的眼中充滿了知足和欣慰。欣慰自己還活著、欣慰我已經(jīng)可以到處亂跑了、欣慰哥哥們可以幫著干些力所能及的小活了。 太陽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貧窮的曰子亦是如此重復著。 母親是位能干勤快又手巧的家庭主婦。為了養(yǎng)大她的五個兒子,母親必須學會更多的求生技能。 每年臨近冬季,母親就到生產隊種過的菜地里撿遺落的菜葉和菜根,背到村旁的澇池邊洗了。我問母親:"菜葉和菜根干什么用?"母親說:"用來壓冬酸菜,我的娃就有菜吃了。" 壓冬酸菜是個體力活,母親把撿來的菜葉和菜根切碎煮熟,再撈入一布袋中,把多余的水分擠壓得干干的,母親說這樣壓出來的酸菜才放的久,不會壞。 都說瓜菜半年糧,一缸母親做的冬酸菜便是全家大半年拌飯的主菜了,也是母親利用自己勤勞的雙手給全家獲取的一份額外的收成。 母親就這樣拖著近乎殘疾的身軀,扭著一雙小腳,奔波在生產隊繁重的勞動任務中,操勞著一家人的衣食溫飽,日復一日。 轉眼間,最小的我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一塊錢的學費和書夲費還不是問題,母親仰仗著兩只母雞產的蛋還尚能應付。但看著赤著腳、光著屁股亂跑的我,母親又犯難了,總不能讓自己的兒子這個樣子去學校吧。 母親把自己的一件已經(jīng)掉了色的外套脫下來,順著縫子小心翼翼地拆開,又打發(fā)我拿上兩個雞蛋去合作社(當時的商店)換來了兩包煮青(一種染料),自已燒水動手染起了舊布。經(jīng)過母親染曬又重新裁剪縫制,我上學的新衣服做出來了。 有了衣服,還沒鞋子,母親便自己動手做起了鞋。 做鞋是母親的強項,只要瞅一眼腳就知道鞋子尺碼的大小。母親平時把穿爛的衣服拆成布頭,都收集起來,有空了就糊貼子(一種做布鞋的材料),拼好一層布頭抹一層漿糊,然后再壓一層布頭,這樣糊上七八層,然后粘在土墻上陰干,取下來就是一塊硬邦邦做鞋用的襯了。 母親做的最好的是鞋面左右有兩道松緊的鞋子,母親把它形象地稱作"豁豁擤鼻"。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第一次給我做那種像模像樣的鞋。因為要去上學,樣子就得好看點,平時做的都是不用松緊的圓口鞋,因為一尺松緊又要好多錢,母親沒錢買。 母親剪好鞋樣,納好鞋底,就著昏暗的燈光,一針一線的縫著,燈光把母親的影子拉得大大的印到土墻上,如一面靜座的佛。 我穿上母親給我縫制的衣服和鞋子,高興得蹦蹦跳跳去了學校,可母親從此就再也沒見穿過外套。我不知道母親從哪兒學來的染布手藝,也驚奇沒念過一天書的母親居然能裁剪和縫制出那么合身的衣服。 在母親的任勞任怨中和無私忘我的呵護中,我們一天天長大。母親用她顫顫巍巍的小腳,用她駝著的瘦弱身軀,撐起了這個家,用自己的屈辱,換來了我們活著長大的尊嚴。 后來母親告訴我,她有個小小的遺憾,就是沒有生下一個女兒。她多么希望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女兒給她梳梳頭,擦擦身。母親一直盼望著能生一個女兒,從我出生的那一刻,這個愿望就從此破滅了。 母親的妹妹六零年逃荒定居在了內蒙,小姨和母親恰恰相反,母親生了五個兒子,小姨卻生了四個丫頭片子。于是兩姊妹商量著想相互調換一個,這樣雙方就都有兒有女兒了。最后,母親確定拿我換一個女兒。 在我上學后的第一個暑假期,小姨如期來我家串親戚來了。沒住幾日便要返回,臨行前,母親流著淚對小姨交代著什么,隨后把不明事理的我推到小姨跟前,然后頭也不回地快速扭進了廚房,把門重重從里關上。小姨抱起我,快步朝村外走去,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著了,大聲哭著掙扎著喊媽媽??扇螒{我怎么掙扎,小姨就是不松手,嘴里大聲哄著我:"勝兒不哭,姨抱你去內蒙吃白饃饃,穿新衣服,吃洋糖。"我一聽到小姨要抱我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越發(fā)哭的厲害了。就在即將走出村口的時候,透過蒙蒙淚眼,我看見母親跌跌撞撞朝這邊追來。追到跟前,母親從小姨懷里一把奪過我,攬到懷里抱頭痛哭,嘴里喃喃地說著:"沒女兒就沒女兒吧,我不換了,勝兒跟媽媽回家走!"小姨見母親反悔了,于是悻悻地一個人回了內蒙。 母親不光是勤勞善良的,聰明能干的,更是一位賢惠孝順的好媳婦,母親用她的寬容和忍讓,緊緊地把家凝聚在一起。 這是奶奶告訴我的一件事,那時候二哥才剛剛出生。 五八年,六零年,通渭的農村可以說是人間地獄,餓殍遍野。人們吃光了野菜挖光了能吃的草根,就連樹皮都被剝著吃光了。榆樹皮還算好吃的,人們把榆樹皮剝下烤干砸碎,再用石碾子碾細,和一點點面在鍋里攪成一團,黏乎乎的吞下去也可充饑。到后來樹皮也沒有了,人們就吃麥衣灰。燒麥衣灰還有竅門,不能燒得太過,太過就成小灰了,吃不成了。 饑餓,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饑餓,把所有正常的腦瓜都攪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二哥不合時宜的來到了人世,那時大哥才三歲。父親被征赴會川參加引洮工程去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活的重擔落在了母親身上,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那時,全家一天的供應只有一把面,一把面連一碗湯也燒不稠,怎能養(yǎng)活一家人?母親和奶奶為了能讓全家人活下來,想盡了一切該想的辦法。 后來省上的救命團來了,每個人分到了不多點兒救命的糧食。爺爺是男人,飯量重,他實在忍受不了饑餓的煎熬,餓害怕了的爺爺怕家人吃了他的那份口糧,居然那時候提出了分家,他一個人另起了爐灶。奶奶不忍心丟下他們,依然堅持和母親還有姑姑,兩個哥哥相依為命。 爺爺一個人過,自然就吃的飽一些,有時候他一個人吃不完,也不給母親他們,留著自己應急。奶奶說有一年的秋天,爺爺種的菜瓜結了不少的瓜,給母親他們給了兩個,其它的都攢起來了,自己一個人吃。后來瓜爛了,爺爺就"啪"的扔到了院子里,母親看見黃黃的瓜瓤,也不管是好是壞,急忙拿了個盆,跪在院里,雙手把那些濺得滿院都是的瓜瓤撮了回來,摻了一把救濟面,烙成了饃,分給饑腸轆轆的家人們吃。 爺爺后來盡管很心疼我,但在這件事上,我對爺爺?shù)淖龇ㄟ€是多少有看法的。 即便如此,母親對晚年的爺爺還是端吃撐喝,噓寒問暖,盡到了一個兒媳婦應盡的義務,沒有因過去的這些事而有所怨恨、怠慢爺爺,直到爺爺去逝。 往事如煙散去,又常留心間徘徊。 如今母親的兒子們都已成家立業(yè),也因各自的事業(yè)散居東西,母親也走過了八十幾年的風雨蒼桑,滿頭銀絲了。辛苦操勞了一輩子的母親哪兒都不愿去,就想陪著父親守著住了一輩子的老院子,看著朝陽晚霞,盼著過年過節(jié)兒子們回家來,喊一聲:"媽!" 來源:隴上芳草地、部分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 如不慎侵權,請聯(lián)系小編立刻刪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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