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謂石公（濤）為畫苑之杰，由于頓悟。余獨(dú)謂法華境界，實(shí)由漸悟而方躋。余昔藏石公為其友吳逸云畫山水題云：“作書作畫，無論先輩后學(xué)，皆以氣勝。得之者，精神燦爛，出之紙上。意懶，則淺薄無神，不成書畫。善收藏者，勿求紙之短長粗細(xì)。古人片紙只字，價(jià)重拱璧，求之不易，然則其臨筆亦不易也。故有真精神、真命脈一時(shí)發(fā)現(xiàn)，直透紙背，此皆是以大手眼，用大氣力，摧鋒陷刃，不可禁當(dāng)，遂令百世后晶瑩不滅，即如文天祥先生所謂：“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也”。觀石公自道甘苦如此，得非漸悟之效耶？

張大千 山色空蒙 框 設(shè)色紙本 1966年作

余又見石公與其友哲公書云：“此數(shù)幅皆寫宋元人筆意，不提出則更有趣?！贝说梅怯⑿燮廴嗽?？然正是宋元人為我役，非我為宋元人役也。故石公畫論云：“好古敏求，則變化出矣?！庇鄧L語門弟子，七分人事三分天。三分天資，人人得而有之，七分人事，人人能之而未必能。今因石公之漸而得妙果，重申吾意，以告吾后生，亦苦口甘言也。石公此卷，著墨無多，創(chuàng)境幽邃，有非石谷子所能。王司農(nóng)稱：大江以南當(dāng)推石濤為第一，信非虛語。畫竹自石濤和尚好為野戰(zhàn)，后之學(xué)者宗之，遂流入狂肆怪誕。趙鷗波詩云：“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與八法通?！备鼰o知者矣！

明末四僧畫，高情逸韻，皆成一家法，尋其源流，并出于黃子久，然亦有別。漸江入筆即黃，石溪、石濤、八大，則由董玄宰而上窺子久者。漸江居黃山久，喜畫奇松怪石，筆墨簡貴，世人遂以為近倪迂，實(shí)則黃多于倪也。

張大千 紅葉白翎 畫心 設(shè)色金箋 1955年作

石溪蒼茫沉厚，或以為出于黃鶴山樵，殊不知玄宰空靈，石溪變之以沉郁，不期與山樵比跡，若必謂其出于山樵，則形相之論也。石濤筆法、墨法，并承玄宰，特不落畦徑，游心象外，不為人識破耳。余藏石濤寄畫與友書云：此數(shù)幅皆寫宋元人筆意，不提出則更有趣。以知其如何驅(qū)使宋元人而不為宋元人役也。至于八大從玄宰以窺子久，三百年來無有人知者。余始發(fā)此覆，世人尚不敢信。后，余得其仿玄宰畫冊，且錄玄宰原題，益證老眼之不謬，是知八大亦未嘗自諱也。

石濤之畫，不可有法，有法則失之泥；不可無法，無法則失之獷。無法之法，乃石濤法。石谷畫圣，石濤蓋畫中之佛也。黃山皆削立而瘦，上下皆窠前人，如漸江、石濤、瞿山俱以此擅名于世。漸江得其骨，石濤得其情，瞿山得其變。近人品定黃山畫史，遂有黃山派，然皆不出此三家戶庭也。

畫家與黃山多具夙緣，其中最杰出的是漸江、石濤、梅瞿山。漸江得黃山之骨，石濤得黃山之神，瞿山得黃山之變。這三位畫家，雖草草數(shù)筆，亦無一筆不與黃山契合石濤的畫，無一不是來自生活而法度嚴(yán)謹(jǐn)，無一不新穎奇妙而自辟蹊徑。

張大千 花鳥 立軸

古人如五代的袁義，宋代的劉采、范安人都以畫魚著名，卻都是用工筆，當(dāng)然是藝術(shù)高深，無可訾議的。但我最佩服的還是八大山人，他畫魚的方法，只用極簡單的構(gòu)圖與用筆，就能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真有與魚同化的妙處。山人藝術(shù)的成就，必然是經(jīng)過很多時(shí)間的觀察和揣摩，才能由繁而簡，卻又表現(xiàn)無余。試看他畫的魚嘴、眼、肋、鰭、脊、翅、尾、腹，哪一點(diǎn)不體貼入微？而魚的種類不同，動(dòng)態(tài)也不同，山人所畫無不曲盡其妙。我們應(yīng)該永遠(yuǎn)拿他做老師，但不是說要照樣臨摹，而是要學(xué)他的用心，若是依樣葫蘆，便為“畫奴”了。

八大山人畫法從董思翁，上窺倪、黃。三百年來，無論藏家、畫家，無一人于此著眼者。八大山人的畫可以百看而不厭，你無妨多多作為參考，那股子靈氣可真了得。

八大的用筆非常圓渾，用墨非常滋潤，在淡墨中顯精神，是極其不易的。石溪的畫圓筆中鋒，蒼莽渾厚，視其畫如見其人。漸江是假和尚，姓江名韜，是明代遺民，隱于黃山，是憂國憂民之士，時(shí)而帶領(lǐng)鄉(xiāng)眾，出擊清兵，敗則遁于山中，伺機(jī)再擊，如是者數(shù)次，因而他的用筆，剛健挺拔有英武之勢。

郎世寧的畫馬，有許多西洋畫的筆法，不能算純粹的中國畫。吾嘗謂，清末為吾國藝壇一大轉(zhuǎn)捩點(diǎn)，一洗舊染，變而愈上。以一般之厭棄殿體書，故北碑、漢隸風(fēng)行一時(shí)。先師清道人以家國之感，故于書提倡北碑篆隸外，又畫又極力提倡明末清遺老之作。同時(shí)畫家，亦多欲突出四王吳惲范圍，故石濤、石溪、八大之畫，大行于時(shí)。時(shí)清鼎改革，故宮名跡，得公之于眾，而南北藏家，又多不自秘，借以西法影印流布，故學(xué)者得恣其臨摹賞會(huì)，于是自明末而上溯宋、元、明初，乃必然之趨勢。宗風(fēng)不變，進(jìn)而益上，此吾國畫壇晚近所以特開異彩，非清人所可望也。昔年擬石濤惟恐其不入，今則又惟恐其不出。

張大千 碧峰山景 畫心 設(shè)色紙本 

先友徐悲鴻最愛予畫，每語人曰：“張大千，五百年來第一人也。”予聞之，惶恐而對曰：“惡，是何言也！山水石竹，清逸絕塵，吾仰吳湖帆；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畬；明麗軟美，吾仰鄭午昌；云瀑空靈，吾仰黃君壁；文人余事，率爾寄情，自然高潔，吾仰陳定山、謝玉岑；荷芰梅蘭，吾仰鄭曼青、王個(gè)簃；寫景入微，不為境囿，吾仰錢瘦鐵；花鳥蟲魚，吾仰于非廠、謝稚柳；人物仕女，吾仰徐燕蓀；點(diǎn)染飛動(dòng)，鳥鳴猿躍，吾仰王夢白、汪慎生；畫馬則我公與趙望云；若汪亞塵、王濟(jì)遠(yuǎn)、吳子深賀天健、潘天壽、孫雪泥諸君子，莫不各擅勝場。此皆并世平交，而老輩丈人行則高矣美矣，但有景慕，何敢妄贊詞焉！五百年來一人，毋乃太過，過則近于謔矣。

悲鴻笑曰：“處世之道，對人自稱天下第二，自然無怍。君子偽謙，不亦同予之天下第二者非耶？”此一時(shí)笑樂，忽忽已是四十余年前事，言念及之，可勝感嘆！

吳昌碩與齊白石兩家的畫，若一定要比較問誰的更好，則我回答是齊的更好。因?yàn)閰遣蠈懯奈牟⒉缓芟嗨?，只是用他自己的筆法寫石鼓的文詞，結(jié)果寫成了種獨(dú)特的面貌，其最大的特色是結(jié)體特重右上角，結(jié)果將這種習(xí)慣用在他的畫幅布局上，他的畫幅布局重心大部分在右上角，乃成為他的特色。

提起徐悲鴻，我倒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從前我同兩位中國畫馬的名家都是好朋友，一個(gè)是徐悲鴻，一個(gè)是趙望云。但是因?yàn)樾毂櫛融w望云有名，因此趙望云很不服氣。有一天，趙望云問我：“大千，人家都說悲鴻的馬比我畫得好，你說說到底是誰的好？”我說：“當(dāng)然是他的好?！壁w望云聽了之后，大失所望，追問道：“為什么？”

于是我說：‘他畫的馬是賽跑的馬和拉車的馬，你所畫的是耕田的馬四十年以來，海上藝林，莫不艷稱三吳一馮，蓋謂毗陵馮超然、石門吳待秋、吳郡吳子深、吳湖帆四先生也。

超然擅長人物、仕女、山水，兼宗湘碧、耕煙。待秋專攻麓臺(tái)。湖帆崇尚思翁，上追癡遷。而子深先生則致力思翁、湘碧，溯源董巨，尤我竹石，邁越仲昭、衡山得意處，直逼鷗波父子。予所見先生所作古木竹石，無不其下拜，嘆為明、清五百年間無與抗手者。

張大千 山廚清供 立軸

黃賓虹老先生用墨的方法，和我們不一樣哩。黃先生是先把墨研好，倒入玻璃瓶子里，兌上水，使它沉淀，經(jīng)過一兩個(gè)月后，把上面的水傾去，然后用下層的，和我用“有膠”的墨不一樣哩。我作畫，都用現(xiàn)研的墨，硯臺(tái)是常常洗凈再用，這樣，墨色才覺新鮮，和黃老先生的方法不一樣自文人畫盛行，而宋元以來凡工詩工畫者，弄筆余閑，雖不能悉其力于繁復(fù)之山水，然興之所至，每好作梅蘭松石，以寫其奇逸之氣，此自東坡湖州以來，名跡俱在，藝苑所共見者也。惟畫竹，自明文征明以后，不師古法，習(xí)于野戰(zhàn)，故有清一代畫竹家，數(shù)雖多，皆足觀。近時(shí)朋輩，以書家而兼畫竹者，吾得二人焉：湖州沈氏，于畫無所不摹，精能之至，妙入能品，于髯所稱為科班出身也，偶以余瀋寫竹，筆致方雅，然未能專精于此，成名家；番禺葉氏，書法勁肆，雅近明賢，致力畫竹有年，嘗自評其竹為不落清人門限，其用筆有古拙之致，而靈氣激蕩處尚少。

文章摘抄自《張大千談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