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耀東在小說家陸文夫去世之際寫過一篇紀念文章,后收錄于中國飲食文化散記的文集。那篇文章提及陸文夫的美食淵源,寫到了鴛鴦蝴蝶派的舊上海文人周瘦鵑。上世紀六十年代,陸文夫加入蘇州作家協(xié)會,經(jīng)常與周瘦鵑去松鶴樓聚餐,言傳身教,學習到不少美食心得,比如不懂吃的人“吃飯店”,懂吃的人是“吃廚師”;去飯店吃飯不是吃飽,要是想吃飽一碗面就夠了,去飯店是“嘗嘗味道”;還有一條,餐罷,廚師知道今天用餐的是行家,所以都會來問問意見,大多數(shù)人都會礙于情面夸贊幾句,周瘦鵑不同,很難讓他說好,充其量說一句:“唔,可以吃?!边@是怕寵壞了大廚。這才是美食家的風范和品味。 臺灣美食家焦桐,還有一個重要身份,是臺灣“年度餐館評鑒”專家團的召集人。在他的麾下,集結(jié)了眾多“無名”的美食家,他們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吃遍臺灣大小餐廳,最終評鑒結(jié)果集結(jié)圖書出版。因為這樣的美食評鑒,是是秘密形式進行的,既不接受餐廳招待,更不接受任何商業(yè)形式的贊助,獨立而超然,逐漸建立了自己聲譽,成為大小吃貨們的就餐指南。當然,這種美食評鑒固然能讓眾多美食和餐廳脫穎而出,同樣也不免招致一些餐廳的埋怨。我記得焦桐在接受媒體的采訪時,提及如何面對這些不平之聲。他干脆回答,一概置之不理。原因很簡單,因為“餐廳不是我們服務(wù)的對象,餐廳是我們打擊的對象,我們要對其嚴加苛責。我們的服務(wù)對象是消費者”。來自餐廳的怨言就像周瘦鵑所言的“寵壞了大廚”,他們不思進取,活該得到差評。 美食與美食家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微妙。美食的一端是一眾饕餮的食客,另一端是廚師及所在的餐廳,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是美食,而是美食家。原因很簡單,一個食客吃了雞蛋不會想去見見這只下蛋的母雞,而美食家會去。美食家不僅想去拜會廚師,更想弄清楚美食背后的故事與文化淵源,再加上美食評鑒的必要性,所有因素的相融,這就是焦桐的美食書的由來。 焦桐,原名葉振富,臺灣《飲食》雜志創(chuàng)辦人,“二魚文化”事業(yè)有限責任公司負責人,中央大學副教授,詩人,美食家。從詩人到美食家的身份轉(zhuǎn)變,據(jù)說源自1999年出版的《完全壯陽食譜》,原本這是一本詩集,將情欲、愛情和食物融為一體,但因為這個菜單式的書名,讓很多人都誤會他是一名美食家,很多館子都請他去品鑒。為了對得起詩人美食家這個獨一無二的稱呼,焦桐開始在飲食文化上下功夫,閱古籍,吃鄉(xiāng)野,尋美食,寫文章。直至現(xiàn)如今,在大學中文學開課講授飲食文化,他帶研究生獨特的方式,就是浩浩蕩蕩下館子,吃完了回來寫食評——不是時評,也不是詩評哦——當課程作業(yè)。當然,美食家不是這么容易當?shù)?,他也需要給我們讀者交作業(yè),就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出版的“臺灣味道”系列三部曲:《臺灣肚皮》、《臺灣味道》和《臺灣舌頭》。 汪曾祺曾經(jīng)編選過作家談吃的系列文章。他四處組稿,編到最后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這些美食家寫文章,談大菜和名菜的越來越少,談小吃的越來越多。究其原因,一個是名菜大菜不好寫,山東的蔥燒海參,只能說是蔥香撲鼻而不見蔥;蘇州松鶴樓的乳腐肉,只能說嫩的像豆腐一樣;四川的樟茶鴨子,只能形容鴨肉酥爛,有樟樹茶葉香;鎮(zhèn)江的刀魚,只能說鮮!這些名菜吃下去容易,想繪聲繪色描繪出來就太難了。還有一個原因,現(xiàn)在的美食家,沒幾個是真正懂吃的,美食家看著下筆千言,洋洋灑灑,大都是抄古書、述菜譜,掉書袋而來的,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吃貨,沒有切身的美食體驗。但是焦桐的關(guān)于臺灣飲食的系列文章就沒有這個毛病,他首先詩歌饕餮客,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對食物沒有地域的歧視和大小的偏見,大菜也好,小吃也好,都能兼容并蓄,一并笑納。 不過翻閱“臺灣味道”系列,還是覺得涉獵臺灣小吃偏多,這個不是偶然,也并非汪曾祺所言大菜不好寫,而是因為現(xiàn)如今大陸因為食物的衛(wèi)生問題,導致談小吃色變,幾乎沒有多少人輕易嘗試小吃,這種心態(tài)直接導致大陸的小吃文化日漸消散、萎縮,生存境況堪憂。而臺灣的小吃卻成為了一個亮麗的存在。臺灣的小吃就仿佛一道遙遠的風景,令人垂涎欲滴。像我們平時常見的三杯雞、鹵肉飯、豬血糕、大腸包小腸、各種魚丸等等,現(xiàn)如今在內(nèi)陸的臺灣餐廳也很常見,但是對照焦桐的這三本書才發(fā)現(xiàn),我們平時所了解到的臺灣小吃不過九牛一毛,大概統(tǒng)計下,《臺灣味道》、《臺灣舌頭》和《臺灣肚皮》中共計寫到了126種食物。按照焦桐的理解,之所以選擇這些代表臺灣小吃是因為,它們要不是臺灣特產(chǎn)和臺灣食材,比如櫻花蝦等;要不就是吸收外來文化形成的獨特產(chǎn)物,比如棺材板。尤其這個棺材板,很有意思的一道小吃,原名雞肝板:“用土司面包炸成金黃色,挖空成酥盒,里面的配料包括雞肝、雞肉、墨魚、豌豆、胡蘿卜,煮熟后以牛奶勾芡。”焦桐將這種小吃譽為臺灣飲食國際化的先聲,因為那是一種想象出來的西式點心,是學習西方的結(jié)果:“棺材板留下西餐東漸的脈絡(luò),西方飲食文化沖擊的痕跡,烙印著求新求變的精神。如今是一種逐漸式微的小吃,性格又憨又拙?!?/p> 臺灣飲食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這些令人難忘的小吃,因為其平民化、包容性以及歷史形態(tài)使然,獨具特色。焦桐在系列圖書的序言中提及臺灣飲食的特色說,臺灣餐飲是傳統(tǒng)中國、美國和日本的綜合體,是文化雜交后所衍生的混血菜。雜交文化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主體性,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大小平等,一視同仁。無論來自天南海北的何種菜肴,均可在臺灣的美食中大而化之,化爾容之,成為本地的特色。無論是棺材板,還是客家飯,都在長期浸潤臺灣本土文化中,慢慢形成自己的主體性。焦桐在《姜母鴨》一文結(jié)尾處,有幾分玩笑地說,這年頭什么都要強調(diào)主體性,歷史的主體性、語言的主體性,文化的主體性:“我卻在一鍋姜母鴨中認同了臺灣的主體性?;蛟S,我愛上的不僅是食物,更是一種深度,一種活躍的庶民文化?!迸_灣小吃名動天下,與這種臺灣的庶民文化氛圍是分不開的。 焦桐的臺灣美食中有一個關(guān)鍵詞不得不提:古早味。何為古早味?簡言之,就是古樸自然的食物美。古早味就是傳統(tǒng),就是本味兒,就是不時不食的美食態(tài)度,就是讓食材回歸自然和本源的美食主張,就是崇尚食物最原始本真的味道。大陸的飲食文化的語境中,對古早味的隔膜也讓我們意識到這種缺失。在各種千奇百怪的化學原料、五花八門的農(nóng)藥對食物進行無孔不入的滲透之后,古早味就變成了一種懷舊情結(jié),原本在我們小時候最家常的食材和原料現(xiàn)如今都變成了商家爭先恐后的招牌美食。正如焦桐所言,古早味成為了我們的情感認同,尋找古早味,仿佛尋找我們的初戀情人,仿佛尋找我們小時候媽媽做菜的味道,滿滿的都是溫情回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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