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宋松谷(來自豆瓣) 來源: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9896737/ 避開了跨年一吻的觀影潮,我們?nèi)タ础兜厍蜃詈蟮囊雇怼?。散場后走出來,正是霧霾的夜。濃郁的情緒壓在心口,我們少有地沉默,在一家如電影場景延續(xù)的夜宵排擋里,一言不發(fā)地吃了兩碗面。 我曾經(jīng)有幾年時間,反復(fù)夢見一個人。在夢里,有時他是朋友,有時是戀人。最初離我很遠(yuǎn),后來慢慢靠近,最終,在一個夢里,我們原諒彼此,緊緊相擁。再后來,好像就不曾再夢見他了。有一些夢的場景是夜晚,在酒吧,在街道的黑暗處,我站在角落里靜靜地看他。就像羅纮武在夢里看著凱珍?!兜厍蜃詈蟮囊雇怼?,讓我又想起那些夢。一切都真實得恐怖,而幸福,又脆弱如懸絲。 這部電影有一種可怕的魔力,好像在心里鑿井,鑿出黑洞。從電影院走出來,幾天里,不斷閃回那種感覺。走在隧道里,進(jìn)入礦洞;坐在纜車上,緩緩下沉。讓無法忘懷的統(tǒng)統(tǒng)釋懷,各去天涯的再度依偎,死去的活來,少年的幻想成真,時間停擺,煙花永恒。有一種巨大的迷人的幸福感,久久不能走出。 幾天后,我看了第二遍,才清晰地感受到那種凝固的疼痛。意識深處的情感,被夢觸碰,那里是語言無法說出、眼淚無法流出的荒蕪之地。每個人都有這片荒蕪,有人終其一生難以到達(dá)。 但在電影里,羅纮武到達(dá)了。他還帶我們?nèi)チ四抢铩?/p> 故事有一個經(jīng)典的回憶式開頭,中年游子,因為父親去世回到闊別的故鄉(xiāng),記憶中死去的兄弟、失蹤的情人、離家出走的母親,聚合成了一團(tuán)巨大的失落。在許多電影里,回鄉(xiāng)之旅也是諒解與療愈的過程,只不過在這里,最終的釋放濃縮于一個夢境中。時間的漫長與短促形成對比的張力。幾十年的生命浪跡是漫長的,最終的尋找,落腳于荒涼小鎮(zhèn)上一個最后演出一晚、天亮就要拆毀的歌廳中,又是急促而逼人的,前塵往事被壓縮在這一晚了結(jié)。 電影分出了生與死的兩個部分,現(xiàn)實:死的氛圍——羅纮武回鄉(xiāng),追憶往事,穿插綠衣女子的神秘失蹤。夢境:生的氛圍——羅纮武在夢里與親友重逢又珍重告別,與難以忘懷的戀人親吻相擁。前者是昏沉、潮濕、壓抑、愁悶、苦澀、停滯、殺戮等等化解不開的黑暗意象。而后者,在轉(zhuǎn)為3D后,夢的世界反而異常地清晰起來,好像濃霧被風(fēng)吹散。 在前半段里,有一些硬傷是如鯁在喉的。最大的問題出在對白,不僅僅是黃覺和湯唯的貴州話生硬得讓人出戲的問題。有些對白,放在故事的情境里,根本是“不對”的。如電影開場時的一段戲,羅纮武與不明身份的女人對話,直白地說出舊情人的失蹤,以及每當(dāng)自己以為要忘記她了,就要夢見她。這些應(yīng)當(dāng)由劇情來推進(jìn)的情緒,被一次次對白、旁白太過清晰地說出,是敘事的弄巧成拙。無怪乎畢贛會被戲稱為貴州王家衛(wèi),然而王家衛(wèi)式的旁白,有其香港都市人的孤獨屬性,畢贛的“傷心時吃一整個蘋果”、“每天講一個故事來換房租”,則是與貴州小鎮(zhèn)的現(xiàn)實氛圍不兼容的文藝(從而,容易被理解為裝逼)。 女主角的形象,妝容精致、抽煙姿態(tài)有風(fēng)情的神秘女子,一身如張愛玲所寫“潮濕的綠”的裙子,都顯出一種人物與環(huán)境的“不對”,從而消減了悲劇的可信度。 再如,非要讓每個人物都用現(xiàn)實中港臺明星的名字,且一遍遍在臺詞中說出,“這不是一個明星的名字嗎”,令人不適。 但在后半段,當(dāng)字幕宣告片名,觀眾戴上眼鏡進(jìn)入羅纮武的3D夢境后,這些硬傷被沉浸式的觀影體驗所遮蓋,情感一氣呵成,在一小時的長鏡頭里入夢。 羅纮武的夢境,是他的大腦里關(guān)于情感記憶的存儲空間,不僅是視覺上的3D,夢的空間本身就是多維立體的。它構(gòu)建在現(xiàn)實場景(入夢前的歌廳)、記憶場景與虛擬場景中,像一座魔方之城。而他入夢的過程,隨著情感記憶的深入,也一次次地下降到更低處的空間里,直至記憶的底層。這些空間的分布象征了他對記憶的回溯難度。 第一層的空間,與入夢前的電影院在同一層,是一個礦洞。入夢后,羅纮武推著一輛礦車,進(jìn)入黑暗的隧道。非常靜,有些恐怖的死寂。在現(xiàn)實部分里那種詩意的敘事,在此時停止了,沒有音樂,只有腳步聲與風(fēng)聲。隧道與礦洞的意象,仿佛產(chǎn)道與子宮,而這一層夢的回溯,則關(guān)聯(lián)到兩個他難以釋懷的人,一起長大的兄弟白貓、舊情人打掉的孩子,在他所有的情感記憶中,兄弟與孩子的死亡,并不是他生命最疼痛的母題,因此成為了最先浮上水面的一層。而現(xiàn)實中,兄弟白貓的遺體在一個礦洞里被發(fā)現(xiàn),成為了這一層夢境的主要素材。礦洞—子宮,遺體—胎兒,兩者的呼應(yīng)與置換,完成了他第一層情結(jié)的釋放:他說服自己,白貓就是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白貓沒有死亡,只是回到了未出生的源頭。 夢里,他來到黑暗礦洞中摸索,打開了一個用乒乓球拍鎖住的小門,里面鉆出了一個孩子。這個畫面的意象就如同他把愧疚從意識禁區(qū)里放出。乒乓球拍與現(xiàn)實中他曾對舊情人說出的憧憬對應(yīng)(“他長大了像一個運動員”,“我可以教他打乒乓球”),而那個球拍上畫著一只老鷹(白貓的父親)。這個孩子,他是憑空出現(xiàn)的,卻是整個電影里最活潑、最生動的人,油腔滑調(diào)地跟羅纮武開玩笑,邀請他一起打乒乓,輸球后贊美他的球技。 觀看一個人意識深處的夢境,并知道是“假的”,這種體驗像是“清明夢”(一種知道自己在做夢的夢)。此時的觀眾有如上帝視角,知道這“父子”間的歡會,不過是一剎那的美夢。也因此,有種感動與恐怖并陳的冰涼感。 這一層夢境的最后,孩子把迷路的羅纮武送到懸崖邊,讓他坐纜車下到遠(yuǎn)處燈火里。此處的一段極其凝重,持續(xù)了很久,是全片最感動我的幾個場景之一。羅纮武坐在簡陋纜車上,在鏡頭目送下,在一片黑暗里,在有如薩滿吟唱的迷幻歌聲中,緩慢地下沉,前不知來處,后不知所終,只有向記憶深處走去的孤獨。 他來到了夢的第二層空間,一個記憶的緩沖地帶。在這里,有廢棄的監(jiān)獄(對應(yīng)現(xiàn)實中他曾去探監(jiān),找到了舊情人的線索),監(jiān)獄旁,昏暗的游藝廳里,他見到了經(jīng)過改裝的舊情人的形象。改裝的意義在于,他可以回避直接面對她的情感沖擊。于是,現(xiàn)實中“潮濕的綠”,夢里變成熱情的紅(他認(rèn)為自己的母親也會有一頭紅發(fā)),長發(fā)變短發(fā),方言變成普通話,而現(xiàn)實中那個使他們分開的黑社會老大,也替換成面目模糊的“遠(yuǎn)方男友”,并且早已移情別戀。舊情人成了夢里的“凱珍”,凱里的珍珠(正是他對舊情人的一種珍貴憶念),這一層夢境的改造,解決了現(xiàn)實人生中障礙他們的所有問題,賦予了夢中人生幸福的開始。 在英勇地解決了兩個小混混后,他和凱珍被鎖在了臺球廳。在困境里,他帶著凱珍飛了起來,并下降到了第三層,那里是夢的主場,正在進(jìn)行“野柚子卡拉OK大賽”(野柚子代表幸福的希望)。 第三層,是最接近于現(xiàn)實的空間——拆遷前的歌廳。也是現(xiàn)實中的羅纮武來到這里的原因。夢里,熱鬧的歌廳充滿歡樂氣氛,人們在露天茶座上吃燒烤、聊天,女歌手在臺上放歌。羅纮武在這里對凱珍說,希望她就是他尋找的那個女子,意味著他的潛意識開始試探,想去面對真實的情感。這時凱珍流露出了明顯的醋意,說你去找那個女人吧,并離開他走到了人群中。 現(xiàn)實中,羅纮武愛情的萌發(fā),是因為舊情人的樣子很像自己的母親。對母愛的憶念,混進(jìn)了對女性的情欲中,在潛意識里,無法辨認(rèn)。他沒有完成心理上與母親的“分離”,也就無法認(rèn)清情人作為客體與母親原型的不同?;煦缋?,他追憶舊情人,替代了對母親的思念。然而在第三層空間,當(dāng)他嘗試去面對情感,這個主題立刻走到了矛盾的爆發(fā)點。凱珍的醋意代表他潛意識里的成長沖突,渴望將情欲對象的女人與母愛原型區(qū)分。他需要在這里做出重要的選擇。 賭氣走到歌廳里的凱珍,向小販借火,小販讓她自己去火堆點煙,并說,瘋女人來了。瘋女人是現(xiàn)實中白貓母親的形象改裝(羅纮武在她身邊生活過,這是他唯一的對母愛的想象),她點燃了一支火把,跌跌撞撞地走下一段坡路,向一個更低處的空間走去。那里是羅纮武記憶的最深處。原本躲在黑暗里看著凱珍的羅纮武,被她吸引,也隨她向下走去。 現(xiàn)實中,他對母親的記憶,停留在幾歲時母親的出走。鄰近一場大火后,母親與養(yǎng)蜂人一起失蹤。母親曾告訴他,點燃火把就不會被蜜蜂蟄。于是夢里的白貓母親染著羅纮武想象中的紅發(fā),舉著火把,來到一扇鐵門前。蜂巢的意象,多次出現(xiàn)。在羅纮武去女子監(jiān)獄尋找邰肇玫時,他們隔著一道蜂窩孔的鐵網(wǎng),在此處的夢里,緊鎖的鐵門也有蜂窩圖案。瘋女人是試圖從羅纮武潛意識里沖出的母親,她在夢里揮舞火把,逼著情人和自己一起出走。面目模糊的養(yǎng)蜂人在鐵門的那一邊,鐵門象征了對記憶的一種保護(hù)(他回避面對帶走母親的那個人)。 母親開口時,那種凄惶、無助、孤注一擲的瘋狂,仿佛一下子扎進(jìn)了情感的底里,是存在于出生之后、語言之前那段與母親共生的溫暖記憶。是無法用意識來還原、而只能在潛意識夢境里一窺堂奧的愛意。羅纮武在這里面對了他一生最難以釋懷的噩夢——被母親拋棄。 這段戲有難以形容的動人,哀傷,又寂靜,像走到世界盡頭與母親告別,所有的偽裝都剝落。他問夢中的女人,一定要跟那個人走嗎,理由是什么,是他的潛意識正在試圖解釋這個巨大的創(chuàng)傷。而夢里的母親喃喃自語,“我太苦了,在他那里,蜂蜜是甜的。我牽掛的人太小了,會忘了我的”,正是一個痛苦而完美的理由。于是羅纮武流著眼淚放走了母親。 現(xiàn)實中的被拋棄,在夢境中成了他主動的義舉,是他舉槍脅迫養(yǎng)蜂人帶走了母親,也就重新賦予了這段記憶全新的意義。臨去前的母親問他,我們認(rèn)識嗎,為什么你要幫我。潛意識面對這直接的痛苦,選擇了回避,他否認(rèn)了,轉(zhuǎn)身流著淚,背對著母親離開了。 看到這一段的時候,覺得有無名之苦,難以言說的傷心。是生命最初的分離,它被藏在記憶最深處,只有在漫長的夢境里,一層一層地走下去,才能夠面對它,從它之中獨立。 在母親離開前,羅纮武問她索要“最寶貴的東西”,她解下了手表遞給他。鐘表的意象,既是時間,又是思憶,在電影里出現(xiàn)過多次。現(xiàn)實中的父親,生前一直對著“壞掉的鐘”喝酒,代表他活在停滯的時間里。羅纮武回來后,把鐘作為遺物帶走,取出了藏在里面的母親照片,并開始撥動時針,表示家庭記憶與個人生命時空的重啟。 夢里的羅纮武拿著手表,走回了第三層空間,在歌廳的后臺看到了凱珍,并把手表送給她。這時候他已經(jīng)完成了與母親的分離,手表的傳遞代表他認(rèn)同凱珍是母親原型的投射(但不再是分離之前的混沌與戀母)。情感開始流淌,充滿詩意而純凈。凱珍笑著說“哪有隨便送人手表的,手表代表了永遠(yuǎn)”,感動,情感的永遠(yuǎn)是這個潦倒中年人的長夢無限紛繁的雜思里,過濾到最后的單純一念。他只是想找到她,說出永遠(yuǎn)的愛意。 這時候,凱珍帶著他去到了最后的一層夢境,凱珍少年時去偷竊的房子,那是改造過的第四層,但不再有母親。凱珍說著“這里怎么燒成這個樣子”,對應(yīng)著現(xiàn)實里母親曾燒掉養(yǎng)蜂人的房子,同時她又說,“屋頂漏雨,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則是現(xiàn)實中那個潮濕的、羅纮武與之約會的舊屋。水火的意象,在此徹底相融,母親退后,愛的空間被凱珍完整地占據(jù)。最后,念出咒語,星星跳傘,愛人擁吻相聚,梳妝臺上的那支煙花也將在夢里燃燒下去。 真是難以想象,畢贛完成了一個這么完美的故事。并不是所有節(jié)點上的完美。他有造作的缺點,有不恰當(dāng)?shù)奈乃?,但他依然?zhǔn)確地抵達(dá),就像用一架殘破的飛機登上了月球。我感謝他,贈我以如此的夢境,這在當(dāng)下的電影市場里,絕對是一種奢侈的任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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