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曾奕涵 這年初二的物理老師叫六師,六師與我是同一個鄉(xiāng)的,因此,老早就聽說過不少他的軼事。據(jù)說,六師早年畢業(yè)于中山大學、為人隨性、常常不修邊幅、亦不善言辭,因此有人對他頗有微詞。六師本名叫楊新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排行第六的緣故,家鄉(xiāng)人都叫他“楊阿六”;學校的學生則叫他“六師”。據(jù)我的忘年之交廉公說,六師是他的初中同學,學生時代的六師聰明過人,有不少佳話 。接觸之后,我發(fā)現(xiàn)六師果然很有意思;起初我叫他“新貴老師”,他卻讓我叫他“六師”就好!并且他還在班上要求學生都叫他“六師”。 彼時老師布置學生做作業(yè),總是要求要抄題目的,也許老師是為了讓學生加深理解,同時也方便自己批改時對照題目。幾何和物理,是比較注重思維的,我往往剛看完已知條件,就知道題目會問什么,自然也知道怎么解答了,所以又還要抄題目什么的,我就不太情愿再去做了。有時想著先看一下小說再做,如此這般,有意無意間便把作業(yè)給忘了。 快到中段的時候,六師在班上說:“有一個同學,每次交作業(yè)都是換新本子的,交的作業(yè)也只是最后一次布置的,并且還不抄題,你說一次換新本子還可能是本子剛好用完的緣故,但是二次三次都是這樣,恐怕就有問題了吧?”接著他又把目光投向我說:“如果你敢保證,每次考試都在95分以上,你就可以免交作業(yè);不過,我教書多年,也沒有遇到這樣的學生……”我聞言心中竊喜,心道:上一年的物理科,我只是上課認真聽講,考試前再認真看課本,有時都能考滿分;現(xiàn)在只要求考個95分以上。呵呵!此后,我既沒交作業(yè),也沒向六師保證。 中段考完之后的一天早上,我剛放好自行車,正往班里趕,卻見六師提著飯籃,準備去食堂放中飯,我故意放慢腳步想讓他先經(jīng)過自己的班門,誰知道六師走到班門口時,卻靠在班門前的柱子上等我過去,避無可避,我只好走過去笑問了一句廢話:“六師,放飯嗎?”誰知六師答非所問:“我正式批準你不用交作業(yè)了……”我沒聽清楚,追問道:“什么?” “你可以免交作業(yè)啦!”六師又提高嗓音說了一遍。聽清楚后,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還以為六師又改變主意了呢。因為這個結(jié)果是我意料之中的,所以心里也沒有特別的高興。只是得到官方的親口批準,心里就更加踏實了。 六師上課一般都是分三步:第一步是吩咐全班同學,用15分鐘時間先看今天要講的內(nèi)容;第二步是由他解說剛才大家看的內(nèi)容,大概也是15分鐘;第三步是大家自由學習,不懂的就問。每當走到第三步的時候,六師就走到我的座位旁邊站著,那年頭我總是喜歡坐最后一排,因為后面有山高皇帝遠的輕松感覺;到了下半學年我的同桌輟學了,我一個人坐一張桌,站在我旁邊的六師,看看大家都在學習時,就會坐在我的旁邊,有時一聲不響,有時悄悄跟我說話,上一排的同學若轉(zhuǎn)過頭來湊熱鬧,六師就揮手道:“轉(zhuǎn)過去!讀你的書,你可以跟他比嗎?” 有時候上物理課,同學標記會過來跟我一起坐,他發(fā)現(xiàn)六師講課的時候,目光總是投向我這里,便輕聲笑道:“你看老師的眼睛都只看你一個人的,難怪你這么厲害……”我心里暗笑:難道我是被老師看了才“厲害”的么?標記過來和我同桌,除了問些作業(yè)或課外題之外,還會找些課外書來給我看,其中有一本叫《天體與宇宙》的書我最喜歡,這本破舊到?jīng)]有封面的天書,至今還保存在我老家的書柜里。 這一天上午,第四節(jié)課就要交幾何作業(yè)了,教幾何的國龍師可不像六師那樣,可以有特例的,我還是要表示一下;所以,在第三節(jié)的物理課上,我就在趕做幾何作業(yè),六師在我旁邊站了片刻,低頭在我耳邊道:“你這叫……不務(wù)正業(yè)!”聞言我忙把作業(yè)收了起來,但心里卻在怪六師不夠朋友。 說來也巧,過了一周,又有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出現(xiàn)了,真是無獨有偶。這天上午,六師講著課突然停了下來,走到第三組第二排的女生面前,拿起她的作業(yè)本,走到窗前不斷往下翻看,然后,抬起頭盯著那位成績不錯的女生,一言不發(fā)就把她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數(shù)學作業(yè)本和物理作業(yè)本是不同規(guī)格的,所以容易發(fā)現(xiàn)),撕成了四塊丟在了墻角,繼續(xù)講課。我見狀,聯(lián)想起自己的“不務(wù)正業(yè)”,頓時臉紅過耳,暗呼:“慚愧呀!慚愧!相比之下六師是多么的給我面子??!我還怪人家不夠朋友呢!真真是個不識好歹的人了?!绷鶐煆牟欢嗾f我的不是,但卻讓我自覺聽話并感懷于心。難怪教育專家說:讓孩子聽話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他面子和鼓勵,尤其是對叛逆心特別強的聰明孩子。 有時六師也很寬容,一次上課,班上的一位校隊女運動員,不知何故,一拳打在上一排同學的背上,“砰”的一聲,宛似悶雷,好不響亮!全班同學頓時鴉雀無聲,大家瞧瞧六師又瞧瞧那女生,那女生早已把頭埋在了臂彎里,六師沉默了好幾秒鐘才緩緩說道:“運動員嘛!就是好動的,這沒有什么奇怪的……”話音未落,全班同學早已哄堂大笑。 這天的物理課,六師向我要我姑丈的地址,我知道六師和姑丈,過去曾被安排在一起教書,于是好奇地問:“你要給他寫信嗎?”六師說:“不是,我有事要到廣州一趟!”我心想體弱的六師莫非是去看醫(yī)生,但又不好問。隔天的物理課,我本以為六師沒那么快回來,會跟其他老師調(diào)課的,不料卻看見六師來上課了,并且發(fā)現(xiàn)六師的氣色顯然比往常還好。 當課上到第三步的時候,六師又走到我的座位旁邊站著,看學生都在自習了,就對我說:“我在廣州只停留了12個小時,沒有到科學院找你姑丈,因為要趕回來上課……”六師一邊說一邊從褲兜里掏東西,我眼前一亮,只見六師掏出來的是一本深紅的畢業(yè)證,我接過來細看,但見封面上用金黃的字寫著:“畢業(yè)證”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立中山大學”等字樣;翻看內(nèi)頁得知,原來六師是中山大學1954級(依稀記得)的學子,但照片是近期補照的,六師在旁邊解釋道,他已經(jīng)把學分補滿了。我心道:六師當年曾中途輟學的傳言不假。鄰桌的同學伸手過來拿畢業(yè)證,我正想給他,六師卻一把奪了回去放進褲兜里,那同學還是想借看,六師慍道:“看什么看?看你的書!” ![]() 六師當年就依在“育”字附近 在冬日里的一天下午,我看見六師和同學阿風他們站在校門口右則聊天,就湊了過去。原來阿風他們聽說六師的象棋棋藝精湛,就邀約六師下象棋,盡管阿風他們一再挑戰(zhàn),六師還是依在圍墻上,把兩只手一直插在中山裝的口袋里一言不發(fā);我見“老友”被同學“圍攻”,心中有氣,便對阿風他們道:“你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跟六師下棋是吧?!先過我這一關(guān)再說……”六師見“小友”來幫腔,呵呵笑道:“就是,我都是大師級的人了……” 那幾個同學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便不好再挑戰(zhàn)了。當時,我其實還不會下象棋,放學回家后,我趕緊向人學習怎么行棋,免得回頭同學挑戰(zhàn)露了餡。不知不覺中,我和六師便成了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 在物理考試前,六師有時會跟我說:“好好看課本,因為考試萬變不離其宗,你的綜合能力這么強,只要把課本搞通了,老師都不知道怎么來考你……”我暗忖: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是的,本來就無需搞什么題海戰(zhàn)術(shù),在于理解課本和悟出解題規(guī)律;最基本的也是最根本最重要最行之有效的,若課本上的知識都還沒弄懂,一味做參考資料的話,那真是舍本逐末了;把課本吃透了,再看參考資料,方有事半功倍之效。 初中畢業(yè)之后,我便很少見到六師了。最后一次見到他老人家,記得是在讀高二的某個上午,我從鎮(zhèn)上回家,在半路追上了緩慢騎車的六師,我倆一路同行,邊走邊聊。 多年后的一個夏日,我在梅城遇見了六師的兒子楊志,他是我的初中同級同學。這次相遇,我才知道,六師已經(jīng)在1997年香港回歸那天撒手人寰了。阿志說,那天六師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但人還清醒,所以他們特意把電視開給他看;因此,六師從電視上看到了香港回歸的現(xiàn)場儀式。 高山流水人何在?廣陵散絕悼恩師。驀然回首,往事歷歷在目,然,六師卻已經(jīng)走了多年。也信故人終作土,不堪人世太匆匆。 高山流水人何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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