隸變發(fā)展與折筆泛化的關系 1、“隸變”中待回答的問題 “隸變”,狹義上指的是漢字從篆書到隸書的演變過程。一種事物的開端到成熟,一定是從無到有再由少變多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甚至存在短期或者局部的反向發(fā)展,作為文字史、書法史中的流變現象,隸變也應該符合這種規(guī)律。 目前認為,隸變的結果是最終形成了最典型的成熟隸書,即“八分隸”。通常將隸字劃分為了“古隸”和“八分”兩種。對于八分的理解,有幾種說法,宣和書譜:“一曰去隸字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故謂之八分,此蔡琰述父中郎邕語也?!盵1];唐代張懷瓘認為,“八分”隸的特點是字的體勢是否相背:“蓋其歲深,漸若‘八’字分散,又名之為‘八分’”[2];明代張萱的觀點是古隸和八分區(qū)別在于有無波挑:“古隸與八分,有波勢無波勢微異,非兩法也”[3]。直到現在“八分”的解釋沒有定論,而是泛指東漢時期的典型隸書,即什么樣標準為“八分”還有待商榷,也就是說“隸變”結束的標志很不明確。 從筆畫的角度來看,隸變的結果就是產生了大量的折筆,這在東漢的隸書和篆書的比較中是顯而易見的,下面將會從幾個時期書法中的“折”來分析隸變的過程,試圖探究“折”與隸變的關系。 2、隸變的種子——甲骨文和早期金文中的“折” 由于早期的墨跡較少,以刻寫為主,所以很難看到甲骨文時期的書寫姿態(tài),但是從早期的陶片和資料來看,刻畫的“平線”“豎線”和“斜線”是早期標記的基本元素。甲骨文出現了很多筆劃,并包含一些“曲線”,也已經有刻畫連續(xù)、斷開的“折”的形態(tài)了,如賓組二類(典賓類)王卜辭A7-2.3中的“日”“中”“子”等字。 圖1 賓組二類(典賓類)王卜辭A7-2.3 選字 金文以銘鑄的方式加工,比之于甲骨文金文以圓渾的弧線為主,但個別字中,也形成了折筆的雛形,如大盂鼎文中的“寶”“于”“市”“嗣”字及散氏盤中的“散”字等。 圖2 大盂鼎、散氏盤選字 散氏盤這樣筆畫圓渾的金文中折筆較少,而較為疏朗的銘文中折的形態(tài)較多,如兔簋中的“月”“周”“尊”字、趩觶中的“月”“室”“更”“永”等字。 圖3 兔簋、趩觶選字 甲骨文和金文以刻、鑄成字,所以形態(tài)上的“折”不一定就是筆畫上的“折”,有可能只是兩筆的視覺綜合,但無論怎樣,折的形態(tài)已經出現了,這也為“折”成為筆畫奠定了基礎。 3、隸變的萌芽——春秋戰(zhàn)國墨跡中的“折” 商周的金文和秦刻石文字由于篆書的內斂性和“二度創(chuàng)作”的特性,所以不具備“筆畫”的屬性[4],這使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墨跡在考察隸變中變的尤為重要。 出土于山西的侯馬盟書屬于春秋的晉系文字,從墨跡中可以看到,部分筆畫出現了在圓轉處經調整筆勢后駐鋒按筆的現象,雖然沒有行成“橫折”這一筆畫,但筆意已相差不遠,例如編號S2066圭版中“事”“明”等字。 圖4 侯馬盟書S2066圭版選字 同樣的,在楚系文字中,尤其是戰(zhàn)國晚期的楚簡帛中,這種現象會時常出現。例如上博簡《三德》中的“句”“毋”,《民之父母》中的“和”“殜”“若”等字;子彈庫帛書中的“軍”“弗”“雨”“黃”等字。 圖5 上海博物館藏楚簡選字 圖6 子彈庫帛書選字 需要強調的是,不管是晉系文字還是楚系文字,大部分的筆畫是弧形曲線,但都包含有少部分的“折”,較極端的例子是郭店楚簡,除了個別的“而”字幾乎沒有這種初期的“折”筆[5],這也印證了隸變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不是在某個文字系統中一蹴而就的。 圖7 郭店楚墓竹書老子甲(局部) 4、隸變的成長——“折”筆的不斷增加 秦統一六國的過程中,文字也在不斷的碰撞與融合,表現為篆在實用中逐漸解體,主要是在涉及大量文字書寫時,篆的弧線與實際書寫的需要產生了巨大的矛盾[6]。然而,早期的隸變,沒有很多的墨跡能夠印證其發(fā)展,只能通過秦印與封泥來進行研究,這里不過多詳述。 秦統一后推行的小篆同樣難以滿足實際的大量文字書寫需要,所以筆者認為,隸書和小篆很有可能同時存在于秦統一后的文字系統中,就像方言和普通話在語言系統中的情況一樣。實際上,由于實際書寫需要,某些官方文書也沒有按照小篆的要求書寫,如《廿六年詔版》,其中已經出現了很多折筆,筆畫的形狀和標準的小篆有所不同。 圖8 廿六年詔版 在墨跡中,篆書的結構已經有了質的變化,其中最明顯的特點就是變弧線為“折”或者是分筆直線,可以看到“折”對于字形的影響更為突出,如里耶秦簡第八層簡牘中164號簡中的“九”“酉”“朔”“論”都已經出現了明確的折筆;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中的“更”“有”“宮”“循”等字。 圖9 里耶秦簡第八層簡牘中164號簡選字 圖10 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選字 西漢早期的墨跡能夠反映隨折隸變的進一步發(fā)展,“折”已經進入了全面泛化階段,全文中出現折的情況也越來越多,字勢也已經在橫向發(fā)展。 張家山漢墓竹簡抄寫于西漢早期[7],較秦時期較近,折筆的情況和睡虎地秦簡相仿,但其中的“用”“書”“門”等字使用了更為明顯的折筆。 圖11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年律令(局部) 西漢早期的銀雀山漢墓竹簡中出現的“貝”“而”基本都已經使用折筆,“國”“固”等包圍結構外的口,也都已經使用折筆。 圖12 銀雀山漢墓竹簡(局部) 西漢中期抄寫的馬王堆漢墓帛書《春秋事語》、《老子甲本及卷后古佚書》中[8]“有”“馬”“是”等已經有很多折筆,但“貝”字的右側基本還是使用弧線;但在《戰(zhàn)國縱橫家書》中9,“貝”“目”“日”“口”等眾多字形已廣泛使用折筆了。 ![]() 圖13 馬王堆漢墓帛書《春秋事語》《老子甲本》《戰(zhàn)國縱橫家書》(局部) 5、隸變的成熟——“折”的泛化與定型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倉頡篇,成文于西漢早期,書寫于漢武帝后期[9],由于是識字用書,可以認為其字形是當時通行的,用筆很少出現波磔,但是通篇點畫有序,方整肅穆,“折”筆已經完全成熟,尤其表現在“橫折”這一筆畫的應用上,與秦隸的風格形成了明顯差異??梢哉J為,這是一種不屬于秦隸(“橫折”尚未成熟),但又有別于八分隸的隸書(波磔尚未成熟)的字形。同時期或之后的隸書墨跡,“橫折”都已經成熟,如同時期的北京大學藏西漢竹簡老子[10]及西漢晚期的武威磨咀子漢簡[11]。 ![]() 圖14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倉頡篇》《老子》(局部) ![]() 圖15 武威磨咀子漢簡(局部) “折”的泛化形成了橫豎向的架構,將筆畫的方向推向了八面,而在“折”這個筆畫發(fā)展的前期,較橫勢弱的豎勢成就了趨扁的隸書字勢,完成了隸書結構的定型。書寫于秦始皇時期的龍崗秦簡[12]中折筆不多,相對其他秦簡墨跡,其向下方發(fā)展的字勢十分明顯,這也印證了在簡牘書寫形式下,折筆對于隸變定型的意義。 ![]() 圖16 龍崗秦簡(局部) 所以,“折”的成熟,是隸變中一個重要的標志。 6、從單字看隸變——“折”的時間線 前面的幾節(jié)中,通過出土文獻字形的整體分析,能夠得出一個較為明顯的事實:從整體來看,“折”的泛化與隸變過程是統一的,從單個子來看是否也是如此呢? 以“月”字為例,從單字的角度分析一下這個過程:從商代的甲骨文、金文開始,“月”字就已經有兩種書寫方式了,其中戊嗣鼎中的“月”字的“橫折”應是兩個筆劃,但已初步具有折筆的形態(tài);西周、東周時期,“月”字的形態(tài)十分豐富,折筆和轉筆的幾率基本對半;在楚系文字中,東周的王孫遺者鐘、戰(zhàn)國的包山簡和戰(zhàn)國晚期的子彈庫帛書體現了“月”字中折筆在時代中的反復,而睡虎地秦簡日書中的“月”字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則反映出了“折”與“轉”在這個時期也是并存的,折筆甚至較少出現;直至秦末漢初,“月”在簡帛中仍然以兩種形態(tài)并存,但從當時所用字書倉頡篇中“月”來看,此時人們已經在有意識的規(guī)范“月”的寫法;在此之后的文獻中,“月”字的折筆就未再發(fā)生明顯變化,字形已經固定。 由此可以看出,一個字在隸變的過程中,伴隨著折筆的確定,同時,又存在著反復和并存的現象,充分體現了文字的發(fā)展不是線性,而是螺旋式發(fā)展的。 ![]() ![]() 圖17 “月“字的隸變 7、結論 目前的主流觀點認為,波磔的裝飾化及八分隸的形成標志隸變的完成,但筆者認為,波磔的確定與字勢的趨橫都只是隸變的現象之一,隸變完成的主要標志是折的成熟,“折”的泛化就是隸變的主要方式,折筆的成熟標志著隸變的完成。正是“折”的使用使得筆畫由圓轉方,為長橫的書寫提供了“蓄勢”的基礎,也使得篆籀中筆畫下行的“勢”被“折”所控制,從而造成了字勢向扁平方向發(fā)展。也就是說,隸變完成時間是在西漢中期,而非東漢典型隸書成熟之時,從“折”的成熟到八分書的演化,只能說是一種審美的進步,而不是隸變的過程。 參考文獻 [1]《宣和書譜》八分書敘論,《歷代書法論文選》874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2]唐張懷瓘《書斷》,《歷代書法論文選》161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3]明張萱《疑耀》,45頁,中華書局,1985 [4]《中國書法史繹》卷二,第29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 [5]參考《楚地出圖戰(zhàn)國簡冊合集(一)郭店楚墓竹書》圖版,文物出版社,2011 [6]西晉·衛(wèi)恒《四體書勢》中有“隸書者,篆之捷也?!?,《歷代書法論文選》15頁,上海書畫出版 [7]《張家山漢墓竹簡》,第1頁,文物出版社,2001社,1979 [8]《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中華書局,2014 [9]《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壹》,第17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10]《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第20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11]《武威漢簡》,第52頁,中華書局,2005 [12]《秦簡牘合集貳》,第4頁,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 作者/鄧序之 一個書法和文字的愛好者 2018級上海戲劇學院書法高級研修班在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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